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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青州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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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紫一路下山,在山脚下寻得马车,觅得大路便朝北行进——如今已是暮春时分,虽贴
身着了那火蚕宝甲,也还是依着从前畏寒怕冷的性子,学了候鸟迁徒的路线,夏北冬南地飘荡。
坐在马车里,南宫紫一路细思那了悟禅师之言,只觉心中甚是无奈。那禅师只道我是冷心冷情之人,哪里知道自爹爹去后,自己已是孤苦零丁。也曾想遵了爹爹遗愿,与亲生父母团聚,可是人家既已认了女儿,且有凭有据,纵知道那人雀占鸠巢,自己才是亲生却也百口莫辩。就是上门相认,也只怕会让人当作笑话打了出来。只是偶尔也会拿了那小肚兜出来,抚着那牡丹花芯中间的紫字,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这便是我的名字,听说那堡主恰姓“丰”,丰紫?——疯子?天底下又有什么父母会替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若不是,那单单绣一个“紫”字又会是什么意思?
爹爹临终之时,说我这一身症状大出医理之外,想从前在藏书洞中读书万卷,若说这世上有不可解之事,也莫过于师祖曾在“博文杂记”第二十二卷中有载:“南楚荆蛮之地,民风刁
悍。其民刺面纹身,养虫作蛊。且医蛊不分,犹擅巫咒之术,其情理乖离,吾不能知也。”可据师父所说,当日明明这病症出世就有,这世上又有谁会与一个甫出生的小婴儿为难。所以也绝非巫蛊之术。只怕自己生来就是异数中的异数。可是自己这病发作时痛苦难当,生不如死,莫非这一生真就无药可医吗?想到自己孑然一身,飘零于世,并无可牵系之人,也自无人牵系,不觉索然无趣。
南宫紫坐在车中,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渐见萧索。听得车外逐渐人声攘攘,探头一看却已到了青州城外。青州城乃是天曜国由南到北的交通枢纽,一向商贸繁华。如今是元淳八年,新皇登基已经八年了。经过两代皇帝近三十年的经营,这天曜国正是中兴盛世,国富民安,百业昌茂。南宫紫三年游历,却还未履足青州,眼下身在城外,少不得进城逛逛。
进得城门,却已是向晚时分,便先向人问询了城中较好的客栈——悦来客栈住下来,又嘱小二把马车赶入后院,小心喂饲青骡。自要了热水,洗浴干净,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男式袍,仍以木簪束了发,清清爽爽地下楼上街而去。
出得门来,已是万家灯火。一路上,但见商贩云集,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一派盛世气象。南宫紫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偶见有稀奇之物,也会停下细细地观瞧,但并无买意。走不多久,忽见人群拥挤,隐闻怒斥之声,便也凑近观望。看了一会儿,也便明白,原是一个小病乞,拖着残腿在人群中乞食,但其患处腥臭逼人,反搅了旁人生意,惹得其他的买卖家怨憎,遂群起共逐之。南宫紫在旁看了一会儿,却见那小病乞约有八九岁的年纪,原是腿上烂了一个洞,隐然见骨,他自己神情恹恹,显见有不支之象,遂向旁边一家卖面食的人家讨要了一碗清水,走向那乞儿,蹲下身来。
人群本来已渐散,忽见有一眉目清秀的少年在那乞儿旁蹲下,便又逐渐聚回看个热闹。
那小乞儿看着南宫紫,脸现惊恐之色。南宫紫却对他微微一笑,道:“你可怕痛?”那小乞儿看着她的笑颜,竟有恍惚之色,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南宫紫便道:“那我可要帮你医腿了。你别害怕。”小乞儿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南宫紫见状,先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蘸了水,把那乞儿腿上烂疮之处清洗干净,又从胸前掏出一包长针,以针把烂疮周围的穴道封住止血,接着从脚下的靴中拔出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刀,把那疮上的腐肉脓血一概削挖干净,从怀中掏出去腐生肌的药丸用清水化了,敷在创口之上,又割了自己的衣里帮他包扎妥当,最后又拿了一丸清热消炎的药丸喂他服食下去,方收了针,借水洗了手上血污,又去面摊上买了碗面看他吃下去,方才转身施施然走回客栈。
那小丐自始至终犹似做梦,直到一大碗面下肚,仍是呆愣愣的。那围观的人,眼不敢眨,气不敢出,但见南宫紫施针割肉敷药,一气呵成,一双手上下翻飞,曼妙无双,且姿容潇洒,仪态自然。而那小丐又状似毫无苦痛,但觉心醉神迷。待得众人惊醒,那人已融入人流,踪迹全无。
南宫紫一宿打坐,到得天明,神清气爽。想着仍要赶路向北,竟是起了个大早。梳洗已毕,仍戴了斗笠,背了包裹,向楼下走去。站在楼梯上向下一望,不禁一怔。此时天时尚早,但楼下竟已是高堂满坐。听得她下楼,楼下众人竟是齐齐向她看来,那小二更是早已点头哈腰站在楼梯口相迎。
南宫紫当下不言,只以眼光看向小二做问询状。小二道:“姑娘早!这楼里众人皆是赶早来瞻仰病神医素手纤纤的,我原道小店并无此人,他们却道昨晚有人亲见了神医进了小店,都道正是姑娘您。不知道姑娘您?”
南宫紫心下暗叹,江湖上是非无处不在,要想寂寂无闻却是不易。当下抬起眼眸,绕堂一周,方温声道:“神医二字当不得,我只是一个久病之人而已。”那堂中众人见她虽着了男
装,难掩纤态。不言不笑,只得七分姿色,及至抬眸一瞬,人人心头俱是一跳,只觉被她一眼看到,这时再看,这女子竟有十分风采。
此时有人排众上前,却道家中有重病之人,久治不愈,望姑娘能施妙手仁心,救人困厄云云。接着便有人此起彼伏响应,原都是为着家人求医而来。南宫紫看眼下情形,势不能拂袖而去,又刚才当堂扫了一眼,已见昨日那小丐蓬头垢面,缩身于客栈门后,当下心中一转,已是有了计较。
堂前喧哗已扰了掌柜清梦,他问清缘由,忙赶入前堂,正听南宫紫道:“我技艺微末,故
从不上门出诊。这世上岂有必救之理?若碰巧了,我能救得他,自是他的造化,我的机缘。如若不能,也只怪有缘无分。今日众人既盛意相求,我便盘桓三日,每日问诊十人。只是三日后不得阻我行程。”
那堂前众人见她松口,大是高兴,又见所限甚少,且每日只得十人,当下便有求医者争斗不止,一时喧闹不止。那掌柜久经世事,忙上前陪笑道:“姑娘但有所需尽管提出,人手物件无不随心。”南宫紫看堂上众人吵闹不止,便蹙了眉,轻道:“我不喜喧嚷,掌柜的可有静室借我一间以做问诊之用,再要一名干净利索的小二哥帮我跑腿打杂即可。若有所费,可从所得诊金中扣除。”掌柜的一迭声地道:“费用莫提,贵人莅临自是小店荣幸。姑娘所请,莫不遵从。”
此时堂中已有求医者老拳相向,再加旁观者起哄暗里帮着打个太平拳取乐,竟是渐起争端。这时南宫紫不得已站上楼梯,抬掌轻击三下,众人但听得掌声清脆,一时静下来回头看她,南宫紫道:“今日便不算,三日之期明日开始。诸位明日请早。若还要执意如此吵闹不休,凡寻衅闹事者,即便来了,我也不诊。”又开口叫掌柜续了房费,那掌柜的却执意不收,只一迭声地叫小二打开上房,仔细伺候。
那堂中众人听得她如此说,自是无趣,但听得明日方才开始三日之期,又俱是一喜。当下便有手脚快的人,急急在客栈定下房间,安排去接病人来住下。一时客栈人满为患,有手脚慢的已是后悔不迭,但也急急找了就近的客栈住下,安排相应事宜。
那掌柜见只这一会儿,客栈的房间便已是高价难求,这一次定能赚个盆满钵满,一整天自笑得嘴都合不拢,更是把南宫紫当做财神奶奶供着,心里只巴不得她天天不走才好。
那南宫紫回到客房,叫了小二来,拿出二两碎银,让他带客栈门后小丐梳洗干净,再换一身洁净合体的衣裳穿了来见她,余下的便做打赏。随又切切地嘱了他莫让那小丐伤口沾了水。此时掌柜的也已忙忙地招呼伙计端了早饭来伺候她用餐。南宫紫见那早餐甚是丰盛,便再多两个人也是吃不完的,但却笑而不言。只说稍停用饭。
一时小丐梳洗完毕,换了衣裳随小二上楼,南宫紫此时正在床上打座,那二人不敢相扰,只静静等候。南宫紫行功一周,方收功下榻,一抬眼,便有些微愣,只见眼前的孩子皮肤白皙,双眼圆亮,虽面有菜色,却仍可见其漂亮伶俐,与昨日倒卧街头抱病行乞自不可同日而语。只是那病腿虽可站立,仍是虚支着,显见尚不能着力。
南宫紫叫他上前,先把了脉,探知他并无发热乏力之象,知伤口当无大碍,也还是解了伤口看了,但见血已凝滞,并无新血渗出,正是愈合之兆,心下大慰。随即招呼小丐一起用饭,那小丐却期期艾艾地不肯上前,直到南宫紫微露恼意,才一瘸一拐地走上来,怯怯地坐下来端起碗筷,低头猛吃,但自始至终却连头也不敢抬。
南宫紫叫那小丐这三日不必向别处乞食,只留在她房中就好。接着又请来掌柜,商议第二日一应事宜,原也怕人多混乱,乱中生变。那掌柜的却自承定会把一切安排妥当,南宫紫只需安坐静室,与人问诊即可。
自第一日开始,南宫紫便开始忙个不了。幸得那掌柜的久经风雨,一切安排得颇为停当,其间除诊金外,为着早一会儿得病神医诊治,那求医之家更是向掌柜的大塞红包,那掌柜的却不客气,来者不拒,但也只敢以三十人为限——那三十人的顺序竟是在第一天便已排好。
其间也有当地医家来拜会,及见得是个黄毛丫头,又生轻蔑之心。南宫紫不欲与人较技,自是不愠不喜,后再有人来,一概不见。此举更被来者诋为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南宫紫自不在意。那求医者却恼这些人来搅局,反耽搁了看病的时光,倒个个不忿。只那小丐三日来虽病腿颠簸,也不离南宫紫左右,端茶倒水,递针递药,南宫紫眼光所及,他已帮她做好,反是个极有眼色的。
如此忙忙碌碌,三日堪堪已过。三十个病患中有陈年旧疾,有垂危之症,更有硬伤骨折,不一而足。能当下治疗的,南宫紫一一施为;有须时日调养的,南宫紫写了药方,又依日子推算,逐一调整药量、药方,告知服药细节,嘱他们按时按量服用。也有一两个无可救药的,南宫紫只开了药方,只盼能拖得一时,另对家人说了实情,让他们备办后事。家人得了实底,又得拖延时日,也不怪南宫紫不能治得,反谢她以实相告。
此时客店内外,虽皆知三十个病人已看完,但仍有人心存侥幸,更有人重金贿赂掌柜,令他探一探南宫紫口风,能否再行松动。那掌柜也盼南宫紫多留几日,当下往南宫紫房中请示。站在门外,但听南宫紫柔声传来,却是对那小丐说的:“我为你多留三日,确认你腿伤不日痊愈。这三日所得诊金留一半给你,从此不必再向市井中乞食。今逢盛世,从此后你或与人为仆佣,或与人为学徒,学得一技傍身,自能衣食无忧。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晚我便要连夜北行,日后你好自为之。”
那小丐自南宫紫说我为你多留三日起,大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水,直至听她后来细嘱道别,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只断断续续地道:“我就为小姐做奴做仆不好吗?”
南宫紫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沉吟了一下,终硬起心肠道:“我不惯与人同行。”便拿起包袱,准备上路。
那掌柜的听到此,知此事万无转寰的余地,便走出陪笑道:“姑娘便走,也等天明赶路,再急也是不差这一夜的。”
南宫紫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若到天明,我还走得了吗?”
掌柜吃她一问,一时竟无话可回,只得回身吩咐伙计为她备好马车。南宫紫自上了车从客栈后门出来,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向北而行。
一路无话,那骡行得也不甚快,南宫紫仍闭了眼在车中假寐,任它自行。骡行一夜,走走停停,待得天色微明,南宫紫方探头出来看行至何处,竟又不在大路上,却是一小树林之中,隐隐听得有流水孱孱。心知必是骡儿饥渴,听得水声寻来的,不禁微微一笑,便下车解了缰绳,拉它到河中饮水,自己在河中掬了水洗了把脸。
洗脸完毕,南宫紫松了那骡儿,任它在林间觅食,自己展了展腰,背起手,在林间慢慢踱步。忽觉身后似有人窥探,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却见不远处树后似有个小小身影,探头探脑,细看却是那青州城中的小丐。南宫紫顿了顿,却并不招呼,自顾歇息。一时红日高照,南宫紫从随手从树枝上摘下一片树叶,放于唇际,一声婉转清亮的哨音破唇而出,不一时那青骡已循声而来。南宫紫仍把骡套了车,继续前行。那小丐仍是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南宫紫只当不知。
就这样一路前行,有时停车吃饭,南宫紫见那小丐远远地也买点饼子之类充饥,但却并不过来。南宫紫见他一路猛追,汗湿衣背,却不言苦,也道这孩子忒倔强了。只是自己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状况实在不宜与人同行,也只得硬起心肠任他追赶。
这日南宫紫刚刚上路不过半个时辰,那骡儿又已停住,南宫紫揭开帘子往外看,却见路旁系了七八匹高头大马,路正中一溜七八个青衣人正恭身拦在车前。领头的一个大汉有四十多岁,白面有须,双眼中透着精明,见南宫紫掀帘外望,忙躬身施礼,道:“车上可是病神医素手纤纤?”南宫紫低头出车,跳下来,问道:“不敢!各位是?”
那汉子道:“我等是风云堡丰堡主属下。知姑娘路过此地,丰堡主特命我等相请姑娘到堡主盘桓几日,让我家堡主略尽地主之谊。”原来那风云堡正在青州城北五十里处。
南宫紫以手指轻叩车辕,垂下眼帘,掩饰内心激动,嘴里却轻轻道:“风云堡吗?我与贵堡主素不相识,怎敢冒昧相扰?”
那汉子却笑道:“姑娘大名如雷贯耳,若肯屈身前来,倒是敝堡之幸。”
南宫紫略一思忖,道:“你家堡主既令你等相请,想来必是府上有人贵体不豫。然既知我名声,也知我从不上门问诊,倒是空劳你等相邀了。”
“姑娘冰雪聪明。敝堡主也知姑娘规矩,所以并不敢相强。来时堡主只道姑娘路过此地,当盛情款待,以尽待客之道。至于姑娘肯不肯诊病,但随姑娘所愿。”
南宫紫听得那汉子如此说,知他势在必得,又算了算日子,还有三日便到月圆之日。便道:“如堡主依我三件事,当恭如所命。”
那汉子道:“姑娘尽管说。”
南宫紫道:“我□□清静,且近日旧疾频发,但求堡主借我一僻静院落将养得三五日,此其一。其二,我不喜与人打交道,俗事不得相扰。其三,我既应了你们去,便不失言,诸位尽可回去复命,不必与我随行。”
那一干汉子听了此言,面面相觑,来时堡主三令五申,却是要他们请得病神医,一路护送回堡的。但眼见南宫紫虽语气和缓,气度从容,但出口却不容人置辩,不由有些为难。
南宫紫也不再多言,只任他们自行商议。不一时那为首的汉子越众而出,道:“姑娘所命,无不依从。如此我等便和堡主在敝堡恭迎大驾。”
南宫紫看那一干人飞身上马,一时尘土飞扬,不一会儿就渐行渐远。方回身扬声道:“过来吧!”却是招呼那小丐。
那小丐刚才见南宫紫被一群人堵住,以为有人找她麻烦,所以凑上前来,等听得明白,便又要回身走开。这时听得南宫紫叫他,忙转身立定。南宫紫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听得她问,胀红了脸摇摇头道:“我没有名字。”
“跟着我可是很苦的,你可怕吃苦?”
那小丐摇了摇头,满眼坚定和惊喜。
南宫紫道:“若如此,我也不要你为奴做仆,你我便姐弟相称。我复姓南宫,单名紫。你可随我姓,至于名字吗--我在夏日与你相逢,就叫南宫夏逢可好?”
那孩子听到此,已是喜极而泣,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紫看他如此,只摇头轻叹道:“傻孩子!”便牵了他手至车前,抱他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