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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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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璆的眼里,跟前的这位杜二爷毫无长进,依旧是那副不着四六的恶少样,这不,瞪着眼,火冒三丈的表情,要是多上两撇胡子,这会儿定是能吹得如口哨般倏然作响。
“你哥哥不是禁止你出门来着吗?”苏璆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无辜之态,开始捋虎须。
杜仲之运势,逢苏璆便倒上三分,被她气得多了,便也不再斤斤计较,他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上一声,下马收缰,冷冷的扫过苏璆一眼,转身独自一人向前走去,只扔下一句:“跟我走。”
苏璆微有踌躇,就见前面的少爷驻足回望过来:“你别想在我面前耍把戏,我可不是刚才那群废物。”
言下之意,就是你跑跑试试看。
苏璆作惊吓状的瞪圆了两只眼,悠悠说道:“啊?我哪敢,吃一堑长一智,一次被捉就够了。不过,”她说着又嘿嘿笑了一声,“咱俩可是被警告过要离得远点儿不是,杜二公子您——可是贵人多忘事了……”
杜仲眼角一跳,他就知道不会有那么简单,这事搁以往他八成是要被气得扭头就走了,谁回头谁是孙子,但是如今一来他的火引子已经被苏璆惹得麻木了,二来路逢此事,这个行为出格衣着不成体统的小娘子偏巧是和自己家中有着牵扯的人。把她一人扔路上?苏璆乐意了,可这事儿他做不来——总而言之,在他看来,这个时候扔下苏璆不管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杜仲不算是个好男人,但有些时候看上去倒真像个君子。
然而君子不一定只会动口,不会动手。苏璆正在得意,忽见一只大手向她伸了过来,足足吓了她一大跳。
“作甚?”
杜仲置若罔闻,牢牢抓住了她腰间的束带,用力一抛,就把她横扔到了马背上。
苏璆自幼习武,但又一件事没做过,就是骑马。
此刻,她在高头大马上哇哇大叫,半是气半是吓,怒骂道:“杜老二!你疯了不是?快把我放下来!”
她那向来高深莫测,沉着内敛,还带着几分嗤笑的面具终于被撕去了,这一刻杜仲心里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得意的笑容缓缓绽放在他的脸上,也不管那马背上人的咒骂,他面含微笑,牵马前行。
苏璆见他不为所动,更是焦急,而身下的骏马这么一行,她更不敢妄动,竟然开始口不择言:“你、你、你再不放我下来,我……我给你,告诉你哥哥!”
杜仲终于再也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他扬眉吐气的迈开四方阔步,心中一扫阴霾,满溢的是近些日子来鲜有的——志得意满。
打蛇打七寸,原来区区几尺高的大马,便可困住这个嚣张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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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南市街道上,空气干净又清新,这一带往常并非喧闹之地,有的倒是平和,只是此刻这沿着街面施施而行的二人一马,却是引来了众多路人的目光:一个是锦衣华服的公子,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小子,华服公子牵马步行,布衣小子横卧马背,如此诡异的一幕,虽然惹来旁人非议,苏璆怨怒,杜仲却始终是不为所动。
“杜二,你挟人以短,实非君子所为,男子汉要么就用拳头说话,你我比试一场,也算了了恩怨,你说怎么样?”虽然受胁于马,心里极度不爽,苏璆依然试图着对杜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杜仲哼笑道:“废话,谁挟人不是以短的?再说了,你算哪门子的男子汉?和你比试,那少爷我成什么人了?赢了你也不是,输了更不是,臭丫头,你就认栽了吧。”
苏璆虽气,却也知道和他多说无用,她还是那个僵挺的姿势,翻眼看了看天,说道:“快要下雨了,你要上哪儿去?”
杜仲抬首,仰望天穹,灰蒙蒙的颜色,果真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天,这雨势来得是又猛又急,眨眼间已有豆大的雨滴啪啪的坠落到地上,他心中不由暗叹,这时来运转也乐不满半刻:“臭丫头,你别想再耍花招,否则今天的事儿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苏璆张张口,欲言又止,还未待得她回话,就又被一直有力的“爪子”牵住了束带,再一扯,随着一声惊呼,就见马上的身影落了下来。
苏璆浑噩间站稳,劫后余生,不禁以掌抚胸,心里暗自庆幸。
杜仲见雨势太大,冒雨皱着脸指了指路旁,吩咐道:“你去那儿等着我去,我一会儿就来。”说罢便牵着他的马直冲入雨帘里去了,那匹宝马是他的宝贝,今天身边未跟有随侍,他定是要亲手拴上才肯放心了的。
苏璆心道一声“疯子”,低头赶忙往路旁的屋檐下跑,雨实在是太大了,她头上的襥头已经尽湿。她急忙忙在屋檐下站稳脚,拍打身上淋湿了的衣衫。
雨水将她原本扑上一层草灰色脸的打出一道道的纵痕,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可笑,她抹抹脸,更是惹得屋檐下几位同来躲雨的姑娘掩口吃笑,苏璆皱皱眉,也觉得有些尴尬,便不再驻守在门口,向堂内走去。
这是一家宽敞明净的茶楼,两层的格局,正进门一张横匾高悬,上书:“一品清茗”,茶小二这会儿在门口不停的转悠,为前门聚结的人犯愁,心里埋怨着这天气,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下起这么大的雨来,招来这么多人堵在门口,挡了生意,掌柜的叫赶人叫了好几遍了,可这么大的雨,谁会理他一个小小的奉茶壶的呢?可怜自己,白白夹在中间两头不落好。
他见这时从门外跨进一人来,登时喜出望外,等了半晌可算来生意了,可再一看,又傻在那儿了——这来人一身破烂的衣裳,顶着张大花脸,见着他的面就问:“劳驾,有帕子吗?”
双眼璨亮,不卑不亢。
茶小二顾不得多想,他闲了半晌了,听这话转了身就直奔后堂而去,手脚麻利,动作迅捷,没二话的功夫,提热水浇了条帕子,拎上一满壶茶,再跑回到前堂就上了楼,苏璆已在一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头上湿得不成样的头巾已经取下,满头的青丝,如瀑散开,几束成缕的发丝,垂于面侧,原来是个姑娘。
茶小二有些尴尬,不敢贸然直视,伫在那儿进退两难的样子,苏璆倒也自然,被雨浇了个湿透,浑身难受的感觉,让她考虑不了那么多,只心里暗骂杜仲两声,三两下将抖开的长发束在脑后,和蔼的对茶小二说道:“谢谢。”
“哦,哦。”茶小二这才回神,赶忙把东西摆上,讨好的笑笑说:“这雨真大,姑娘先喝口热茶祛祛寒吧,姑娘是要在这儿等人吗?”
苏璆拿起那条热帕子,冲着茶小二咧嘴笑:“是啊。”
她一张花猫似的脸,表情又做得颇为滑稽,茶小二虽不敢放肆去打量人家姑娘家的芙蓉面,可察言观色的功夫也不浅,见此状又和她寒暄了几句,便收盘子下楼去了。
苏璆这一顿收拾,登时神清气爽了不少,隔窗见外面雨帘如织,下得格外的大,心想着这杜仲定是一顿好淋,当下一阵痛快,只是痛快过后还是想着过会子叫上壶参茶吧,这位少爷要是着了风寒,今天的事儿自己就真不好交代过去了。
肩头几点异样的感觉。
她耸耸肩,低下头又呷了一口热茶,一股温热之气自体内升腾,别提有多舒爽了。
又是几下轻拍,力道稍有加重,苏璆一面饮茶,一面兀自沉浸在自己该如何解决此事的计划里,根本没注意,直到那人不耐,展开手掌抓着她的肩晃了晃,她才惊觉过来,转首向后看去。
掌下瘦削的肩头,柔若无骨,眼前那张已非初见的面容侧向而对,螓首粉颊,眉眼风流,两眼轻眯,不悦的神色中却又带了分女儿家的娇媚,傅凌晟瞬时间又是一下呆滞,回过神来再作打量,便见这女人的眼神果然变得疑惑而又陌生。
她果然是不认得了。
傅凌晟唇角飞扬,今日的她,依旧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模样,虽古怪,却甚是熟悉,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竟任得她如此胡闹。
苏璆心思其实极为敏锐,对方只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她便能揣测出来者怀意是善是恶。她皱着眉,声线微微拉长:“这位公子,你要干嘛?”
傅凌晟眉梢轻跳,佯作差异:“怎么?认不出来了?”
苏璆眯眯眼,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见来者剑眉星目,锦衣玉带,面容俊逸,举止潇洒,短短一句话,咄人气势立现,当说如此俊朗少年自己不该不记得,上京这地方自己见过的认识的人也说不上多,想着想着脑海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显现,她似有所悟:“你是……”又见他一只手还搭在她肩膀上,如此似曾相识的一景啊……她两道眉毛立时拧了起来,覆手其上,用力掰下,轻轻一甩,语气隐有些不善:“原来是你。”
傅凌晟全无怪罪,撩衣在她身旁泰然坐了下来,自来熟的拎过一只瓷杯,先给苏璆面前的那只续了茶,再又给自己满上,这一番动作自然无比的做完,他才抬目看来,口中嘲道:“你是吃火药长大的吗?总是一开口就这个态度。”
苏璆瞟过他的面,执起那只他添上的茶杯,举茶掩口,看不见她嘴角是依旧的木然,还是藏了一抹狡黠的笑:“你是喝花酒长大的吗?总是见着人就动手动脚。”
傅凌晟本也是低着头,拎着茶杯,那一盅悠悠清茶将要进口,听她这么一说,俊秀的眉峰一挑,只轻啜了一口,便放下来,他抬起一张白皙的脸,深邃明亮的双眼里,映入一抹淡然的身影。
可能是想想也觉得好笑,傅凌晟片刻无言,转而也低低笑了出来。
他笑声清澈而低沉,苏璆诧异的又看他一眼,只见他唇角习惯性的轻扬,像是想到了什么格外快乐的事,黝黑的眸光里难抑的喜意,只这么一笑,便仿若春色满园,繁花似锦,可算是苏璆平生所见中最为好看的一张笑颜。
苏璆一时有些看得愣住了,直至发觉对方眼底的探究之意,她才敛去好奇,收藏起心思,回过头来继续对着她那壶清茶悠闲自得的品玩。
傅凌晟近距离的这么观察了苏璆半晌,可她始终权当身边无他这个人的样子,自顾自的斟茶,自顾自的沉默,净白的五指轻叩在暗红色的桌案上,若有所思。
“上回……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苏璆好笑的看他一眼,“我又没答应要告诉你。”
傅凌晟毫不罢休,“你还踢了我一脚。”
苏璆嘲讽的一笑,不作理会,起身便要走。
傅凌晟看上去并未被她无视的态度激恼,只是没给她一点时间,抽身站起拦在她意欲下楼的身前,轻笑道:“怎么,没词了?想跑了?”
她无奈的看了他一眼,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珠一轮,先是露出一个极为隐秘诡异的微笑,接着死死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歪过头冲着楼下脆生生的叫道:“爹爹!哥哥!我找到姐姐了,快上来啊,她要和男人跑了!”
那么一瞬间的功夫,楼下嘈杂的声音彻底的静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慌乱,不少人勾着脑袋极力想向上瞧,盼望着能看到些什么,楼上所有茶客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楼梯口僵持着的两人身上,一时间人群中议论纷纷。
“是这人吧?拐了人家家的闺女。”
“你没看那姑娘管他叫姐姐呢吗?肯定是和那姑娘一样,换了身衣裳罢了,你看呀,男孩子哪有那么俊的啊。”
“就是就是,你这一说,我才觉得这两人还真有点儿像,定是姐儿俩吧。”
“这大闺女,真是不知羞耻,年纪小小的就学会勾搭男人了,真丢人。”
“快拦着她,别让她跑了。”
所谓人言可畏,在这市井之中,口舌众多的地方,流言飞语的传播,从来不需要任何助力的煽动鼓舞。
傅凌晟眼角一阵抽搐,他垂首在苏璆耳畔低语道:“你这伎俩,也太拙劣了吧?”
苏璆背着众人冲他粲然一笑,也低声在他耳旁轻道:“你、自、找、的。”
傅凌晟娇声细语听在耳畔,尚不知要该拿眼前人怎么办,却见那人身影一动,掉头窜向二楼临湖的轩窗,他心知不妙,赶忙几步窜上,追随其后,可苏璆动作熟练,步法矫捷,竟赶在他之前飞身而起,顺势推开镂空的窗扇,身形一晃就跳了下去。
傅凌晟急忙抢手而出,匆忙之中只觉指尖勾到了什么,却还是没抓住那人,只听“扑通”一声,窗下响起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楼上楼下的茶客们纷纷向窗前围靠了过来,有人喊叫道:“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阵阵涟漪漾开,接着那一片激荡的水面渐渐回复平静,也没见有人浮出水面,有人吆喝着,尖叫着,场面有些失控,只有二楼那扇刚刚被人猛力推开的轩窗之前,一墨眸玉面的公子站在那儿,面色沉寂,他微偏过脑袋,轻轻眯起眼,望向那一片粼粼的波光,果不其然,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一个黑色的物体“哗”一声顶出水面,引来湖岸上人们的惊呼:“快看,快看,上来了一个东西,还动呐!”
果然如他所言,那“东西”果然动了动,远远的看过去竟是个人冲着这边的茶馆挥了挥手,接着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水里,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看热闹的人群等了一会儿,见水面不见响动,猜到那人是果真离了去,便不再围在一处,众口嘈杂的议论着纷纷散去,没人再去注意那茶楼二层尚留一玉面公子立在窗前,手中辗转摩挲着一枚青玉,已经有些发热了起来,其上凹凸的刻痕,他不用看便可认得,那是一个篆体的“妩”字。
过了一会儿,他那宛似木雕的唇角才轻轻扬了起来,妩媚的妩?还真是有些搭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