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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胜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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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
上京城东,离城门不远的洛水河畔,官道上一阵马蹄声急,只见几匹高头大马的影子如飞一般转瞬而过,平地里卷起一阵风,尘土飞扬,路旁草庐里探出来的酒旗随之展而拂动,还未见那旗垂下来,那几匹马连同马上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哈哈,今日我是赢定了!”只听一个爽朗的笑声,颇是得意的自夸着,那人横里一揽缰,再听得□□的坐骑一声长嘶,半扬起身子,停在了原地。
这一人一马,正驻在了灰色的城墙之下,城门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开启,城上三个大字:永通门。原来,这已是到了上京城脚下了。
那男子爱怜的拍了拍座下爱驹的前额,像是对着一个熟悉的老伙计:“好小子,回去好好犒劳犒劳你。”
他□□的马匹通体乌黑,只四只马蹄却是雪白,它像是听懂了一样,眨眨溜圆的大眼,又是一声嘶叫,马上男子又一阵长笑,惹得跟后赶来的人颇是不满:“五少真是偏袒,忘了我也算是有功的吧?”
那个一脸不服气的青年身着一身绛紫,高束的发髻,英气勃勃的两道剑眉,一双清目此刻很是不服气,这不正是杜家二爷杜仲公子吗?
他身边和他几乎同时到达城门口的人只笑笑,开口道:“那就叫敏郡王把赏白蹄乌的好粮分你一口罢,以示公允。”
杜仲气得眉头一挑,“傅十七①,你、你不要落井下石好不好,不要一直不说话,一开口就把人呛死。”
他颇是委屈,那拿他逗趣的男子便也含笑不语,而那白蹄乌上的公子却更觉开心,又是哈哈大笑,“杜仲,你不要得了意就忘了形,你今日能出来放这趟风,就该回去拜佛了。”
杜仲一听,脸就黑了,这些日子,他被一家之主杜宇下了禁行的令,不准出府不准胡闹,在家里闷了足有半月,被傅凌泓笑语说是变了闺门小姐,让他很是郁闷。在家里吃饭时见着大嫂也是尴尬,毕竟是自己莽撞,不仅绑了人家妹子,还误会了大嫂。
说到这大嫂家的小妹,抛去相貌不看,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能看得出来她和大嫂是一家人的,大嫂温婉淑惠,说个话都跟糖水似的,要么自家大哥怎么跟着了道一样,样样都依着她,就是一场误会而已,何至于罚得这么严厉,一点儿情面也不讲;而那个姓苏的,他想起她那副油盐不进的德性就牙根子痒痒,真是流年不利,下回再也不去多管那劳什子闲事了。
那骑着白蹄乌的公子便是今上的五皇子——敏郡王傅凌泓,他与杜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杜仲曾经是他的陪读,两人之间亲似兄弟。前几日傅凌泓听闻杜仲受罚被禁在家里不准出门,猜想他定是又招惹了哪一家的小娘子——他还不就那点儿事?提点过他数回也没多大用,这就是个做鬼也注定是个风流鬼的主。
这日傅凌泓领了差事要到临近京畿的州县办事,临行前顺道就叫人去了趟定国公府,杜宇不在家,李眉嘉心肠软,见敏郡王出面,只好放人,杜仲甫得大赦,犹如出了笼的鸟儿,差点儿没在心里叩谢傅凌泓大恩,可面子上,两人还是依旧,依旧什么都要比试——这也是他们这些公子哥的习惯,这不从办差的地方回来,傅凌泓心情好,路上突发奇想的就说要比比看谁的马术高,坐骑脚程好,赌先到永通门的人是赢家,就这样,傅凌泓、杜仲,以及和他们一同前来的瑞王家的小王爷傅凌卿,三人一路快马加鞭,原本半日的行程他们未过一个时辰就都站在了永通门下。
傅凌泓面如冠玉,眼似流星,看杜仲那张立时风云变色的苦瓜脸,心里偷笑,也不去揭他的短,笑笑转而对傅凌卿说道:“十七,你怎么样,这一路太赶了,可还适应?”
被问的这公子身着枣红常服,外罩素白纱衣,和凌泓杜仲两人相比,他看上去似乎较为畏寒,而此人的相貌,却是极为美丽的——虽然这话并不那般的适用于形容男子。他眉长入鬓,目如点漆,俊秀如玉,丰姿卓然,就是面色看起来稍显苍白了,他淡淡一笑,说道:“我还没那么不顶用。”
傅凌泓今日特意把他叫出来,就是想让他也出来见见太阳,活动活动筋骨,这个堂弟打小养在宫里,也是和他们一块长大的,瑞王府的独子,位尊宠优,可就是从小身体弱,向来是深居皇宫,哪像他们兄弟,从不惧日晒雨淋,日子过得恣情快意的。记得年幼的时候,十七那时的状况更是不佳,他的居所里总是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每每宫里教武的师长带他们出皇城去打猎,那些精气十足的皇子们个个兴高采烈,只有他,独自默默一人被留在宫里,最多只能射射摆放在几尺外的箭靶子。
见十七气色不错,傅凌泓也就放了心了,进了城不便再快马扬鞭,三人马速放缓,一面说着话,一面慢悠悠遛马沿着街返回皇宫。
就这么三个人一路前行,至南市附近,只听前方一阵嘈杂,杜仲见有热闹可看,立刻变得格外兴奋:“怎么了?”
傅凌泓瞥他一眼,还未开言,就被人清晰的呼喝声打断:“臭小子,你能跑上哪儿去?”
只见前街口的矮墙上人影一晃,原是一人撑臂翻了过来,稳稳的刚一落在地上,撒腿就向这儿奔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动作干净利落,很是漂亮。那人身量不高,衣衫破旧,自远而至,却是身形极为灵活,任身后好几个穷追他的人,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那一溜追逐的队伍后面,还跟着一位蓝衫客,傅凌泓起初没注意,待他转过神来,一看此人也身列其中,眉头登时一皱,迅疾与杜仲对视一眼,说到这时那褴褛客已经奔至跟前,傅凌泓手握马缰,当即挡在他的逃路之前。
这个被人追得满街跑的人自然就是苏璆。
此刻她眼见着脱身在即,却被斜里横插进一人一马硬是拦住了去路,匆促之下想挤出个漏缝硬闯过去,却不料来人故意不放行,死死的守住了去路,未见有一丝机会。
苏璆大怒,抬首直盯向那马上的人,只看得眼前这人一身朱色打扮,面目五官却是看不清,她不了解这皇室宗亲的服色特质,只觉得此人真是碍事,而且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情急之下,一个咕噜,抓上傅凌泓的马,想就势来个鹞子翻身,以最快的速度翻越过眼前这道屏障。
傅凌泓早等着她这一举,看准时机,拎过苏璆的腰,就势一提,再借力一甩,苏璆失去重心,直接飞了出去,却愣是落在了一旁傅凌卿的马上。
突发之下傅凌卿坐下的骏马猛地一惊,跃起长嘶,好在傅凌卿骑术并不含糊,力挽马缰向横里拖去,总算是稳住了坐下骏马的情绪。
苏璆面朝下,胸部狠狠地磕在了马鞍上,她闷哼一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而那马迅猛的惊势差点儿没将她甩出去,这要是横空一飞,恐怕就不是胸上一痛的事儿了,非摔出个好歹来不可。
幸好身后的人反应快,力道足,避免了二人一同被掀翻至马下的惨剧。胸口还在作痛,头上的襥头也松散了开来,虽不至于披头散发,却也是极为狼狈了,苏璆好容易在马背上停稳,本能的转过头抬起脸向身后那个及时自救,更是救了她的人看去。
如此仓促与慌乱,这是两人平生第一次的对视。
鲜衣怒马的少年,却是面色苍白,闷郁淡漠的气色,中却有着尊贵的气度,眉目如画的人,如一阵扑面而来的清冽寒风,刺得她想移却又移不开眼睛。
这一眼,看得她目瞪口呆。
隐约感觉到对方的不悦,苏璆视线上移,正对上的是对方的眼睛。
眼长尾弯,黝黑的瞳仁里一汪秋水,叫人看不清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样的情绪,可苏璆此刻却真切的感觉到了,眼前这个仅咫尺之距的人对自己的厌恶。
傅凌卿确实不高兴,他向来与人交往疏离淡漠,此刻这人几乎是朝着自己的怀中飞来,虽是凑巧,他也是尽力地不与眼前这人发生一丝一毫的碰触,若不是良好的教养和生来的沉稳,他早就一把把她掀下去了。
如此明了的态度,让苏璆猛然想起来,自己这身行头,想在这位锦衣玉袍的公子眼里,定是极为污秽不堪的吧?想及此处,她停止继续在这人脸上的凝视,眼神也迅速降至傅凌卿一般的温度,一个漂亮的翻身,未沾到傅凌卿衣袍的片角,就轻快的从马上跳了下来。
苏璆动作简练,回身礼貌的冲马上那人一揖,“谢了。”
如此轻巧的两个字,这就算带过了。
傅凌卿方才将她眼里情绪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已是有些讶然了,此刻见她毫不掩饰的无礼,更为惊诧,好在他胸容宽广,不会为这点小事置气,而另一边的罪魁祸首却不快了。
苏璆的一举一动均看在眼里,傅凌泓不屑地哼了一声,打马绕至傅凌卿马前,说道:“十七,你没事吧?”
傅凌卿无言的摇摇头,乌黑的眼眸掠过见到傅凌泓就有些隐不住气鼓鼓的苏璆,中竟有着一丝好奇,但很快,他又像往常一样,视线跳了开去,牵着缰拍马离开几步,只留下傅凌泓和苏璆大眼瞪小眼的留在原地。
傅凌泓牵过辔头,歪着脑袋,目光斜射过打量了苏璆一眼,见这个“小子”衣着粗鄙,形容狼狈,什么样子还没看清,就失了兴趣不再细究。他状似无意的与从后赶来的段诃对视了一眼,又恢复了威严对苏璆道:“哪来的野小子,如此莽撞,你可知这里不准大呼小叫,惊扰他人?”
苏璆见他颐指气使的傲慢之态,心里无端一阵明火,这上京里的人双目一鼻都是朝上长的吗?她并不识这几人服色衣纹代表的含义,只道是鼻孔朝天盲目自大的纨绔少爷,遂抽抽鼻子,反讽道:“这位公子好生霸道,大路朝天,各走两边,许你放马而过,就不准我小跑穿行吗?”
她话未说完,傅凌卿就意外的向她这里瞟过一眼,杜仲也微有些惊讶,同时又隐约觉得这个声音甚是耳熟,却一时间记不起在哪里听过。傅凌泓听了这话也是目光一斜,俯视苏璆,心道这人原来是个愣头青。
段诃见状插话道:“小兄弟,你也太心急了……”
苏璆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桩麻烦事,情急之下打断段诃的话:“段老板,我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尊荣,让你请了这么多人来‘赏识’我。”
段诃呵呵一笑:“小兄弟技高一筹,段某自是佩服,小兄弟小小年纪就能学会听盅认点、认得分厘不差的本事,实乃段某生平所罕见。”
“既然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段老板又何必穷追不舍呢。”
段诃笑笑,伸手拿过身后一人掏出来的布囊,那布囊装得满满的,鼓鼓囊囊,一看便知里面的银钱份量极是不少,“小兄弟多心了,只是你走得仓促,忘了拿这个。”
见段诃这样,傅凌泓和杜仲又快速对视了一眼,均见对方甚是惊讶,傅凌泓心里暗暗称奇,疑窦丛生,接着在旁看下去。
苏璆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有些语结,“这个……”而此刻再不接过却是实在的说不过去了,她垂着头:“那烦劳段老板了……”
段诃手却往回一收:“不过我想先问过你一句——”他说着长袖一抖,转眼只见他手指间钳着两枚玲珑骰子,正绕着那精瘦的指节之间滚来滚去:“你是怎么把我的骰子换掉的?”
傅凌泓心下大惊,一是原来这个脏小子真的赢了段诃,二是一向骄傲自信的段诃居然能当街在诸人面前坦然吐露出被人换了骰子的事实,这家伙不顾自己的声名了吗?
段诃这回确实是轻敌大意,阴沟里翻了船,只是他为人坦率,侠肝义胆,并没有那么些迂腐的习惯,他二十岁初闯上京,赌场上战无不胜,未有两年就有了“骰王”的名号。直至校马场下一战,春风得意的少年,胜了那些穿耳带环的回鹘人,自此名动京城。
那回鹘壮士本是来上京踢场子的,他们偷藏起兵器,混入场馆,不料最后却被高人收拾,当场不顾它想的拔出弯刀,怒断小指,愤然离开了上京,这位高人,自然就是段诃。从此段诃就被人尊为了“赌圣”,只是世人所不知的是,这段诃没过多久就接管了整南城十三所赌坊,另有数十家酒肆客馆,而暗地里,这些产业全属于一个人,段诃只是作为副手,为这个不能走出暗幕的人打理经营罢了。
这个人就是傅凌泓。
他自是与段诃熟络得很,段诃是他的部下,这点连他的兄弟也不知道,只有杜仲,是他的伴读,也是他的心腹,才知晓眼前这几人之间的关系。
苏璆听段诃此言,偏首咧嘴笑了:“段老板真是冤枉我了,我一个穷小子,哪来的这般本事,今日虽然侥幸,可输赢都是大家明看在眼里的,空口无凭,认赌服输,你们恁大个赌坊,莫要平白诬陷了我呀。”
这一番话,虽无漏洞——但也没否认了她动了手脚。
段诃沉着气,虽然较之于苏璆,他显然是强势的一方,真要想整治这小子,根本不用这么多废话,可段诃不想和这么个平头小辈计较,失了身份,也不值当。耐不住好奇心驱使,也确实是想不出苏璆换盅的方法,他这才追出来问问,奈何对方伶牙俐齿,又当着东家的面,倒叫他难办了。
可一旁腹诽了半天的杜仲却在这时脑中影像有如闪电滑过,就在一瞬间恍然大悟了——打刚才起他就觉着这个脏小子的声音极为耳熟,可看模样又想不来是在哪儿见过的,这会儿苏璆长篇大论一通发完,他脑海里的回忆也终于醒了过来。他简直难以置信,绕马几步,谨慎的蹭上前去,悄然探视这脏小子的面庞。
苏璆斜目里窜出来这么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同样的,她视线也向着杜仲的方向牵去,这一下子,俩人正撞在了一块,四目相接,双方皆是不由的一声惊呼——
“是你!”
“诶?”
傅凌泓和傅凌卿当真吓了一跳,杜仲的那声:“是你?”,语气熟稔,甚至忿恨,俨然不是一般的熟识。
苏璆也认出了这位高头大马之上的少爷,她口气随意,亦如调侃:“哦,又是你啊,你在这儿干嘛呢?”
杜仲临阵被倒打了一耙,瞠目结舌之余,懵然转不过头绪来:“这该我问你吧,你怎么会在这儿?”
苏璆想起眼前的困局,有些为难,本来就是多管闲事却走了背运,不巧又被他撞上了,这事铁定要穿帮啊。
傅凌泓从旁看了半晌的热闹了,这会儿也忍不住皱了皱眉,插话道:“杜二,怎么回事?”
杜仲无奈,不管究竟是什么事,也只能先硬着头皮为苏璆扛下来,遂低语道:“这个,五爷,是自己人。”其中曲折过于复杂,他一时也不好当街说明。
傅凌泓读懂了他的意思,“段老板,”他转而向段诃说道,“不知究竟所为何事?这大好的日头,怎么和个小子杠上了?”
段诃虽腹藏疑惑,可到底是老江湖了,怎会不识大局?他笑颜道:“一点儿小误会,既然是杜二公子的朋友,倒也难怪了,小公子身手不凡,是段某不识泰山,以后还望小公子多多照顾场子呢。”
苏璆眼皮暗朝上翻,瞧这漂亮话说得,还照顾你,你不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傅凌泓点点头,他虽不明究理,但碍于要赶着和傅凌卿回宫交差,不敢在此耽搁太久,便打发了段诃离去,吩咐了杜仲把残局收拾好,这才与傅凌卿二人双骑一路绝尘而去。
※
①十七这里指的是堂兄弟之间的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