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风起之时 ...
-
有风吹过,撩动书页半卷,沙沙声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铜炉顶上几许轻烟,凌乱盘旋,卷着琐碎的尘埃起伏飞扬,被黄昏时分沉默却炫目的光芒映亮,带上了温暖而暧昧的色泽。
墙上挂着一幅画,是前朝名家的真迹,圃冷黄昏人独立,映着左下角的《浣溪沙》,格外衬景。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句一句念出,幼时看过的诗词在脑海中成形,隔着不近的距离,隔着朦胧的光线,隔着浅淡蒸腾的烟雾,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所以,他有些犹豫,不敢移开目光,只怕不经意的回头,会看到视线尽处的那个人,坐在书桌边上,随意的翻阅着手中的书简。
就像一直以来盼望的那样,静静地守候着,等待着,自己的醒来。
“呵……”
抬手,遮住自嘲的笑容,胸口的钝痛让他呼吸一窒,从沉淀的回忆中找回意识。
身上暖暖的,盖着轻软的锦被,粗看之下,会以为这是怎样好客的主人,如果,忽略那之前经历的话。
还记得怎样破阵而进,怎样越墙而入,怎样脱力被擒,虽然其后的经历完全不复记忆,但可以肯定,不应该是如此的高床软枕。
彻水看着半开的窗外,那个挺拔的背影,慢吞吞的下了床。
真是舍不得啊,那么温暖的地方,如果,不是这种温暖,自己又怎会被带出那么那么久之前的回忆。
回忆啊……
彻水最后一次回头,嘴边已勾起惯常的弧线,大力的推开门,初冬傍晚特有的冷风瞬间裹走了身周余留的温度。
院中的人负手而立,正对着角落里一丛茂盛至诡异的花草,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回头。
探究的目光彼此相对,明明暗暗,深深浅浅,只陷入一片幽潭,找不到彼岸。
一时无声,几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入两人中间,那人尚未反应,彻水却忽然笑了开来,笑得很大很灿烂,虽然因此牵动了身上的伤处,让扬起的嘴角有些抽搐,也丝毫不影响他继续笑下去。
彻水长得不错,准确一点说,很不错。
干净的面容,斯文的气息,清浅却温暖的笑容,总是晶晶亮的眼睛,很容易的便能引起周围人的好感。
所以,这种笑容,若放在往日,很少有人能够抗拒,只是,现下他刚刚睡醒,好吧,也许是刚刚从昏迷中清醒,头发有些零乱,衣服有些褶皱,脸上还有些纵横的睡印,随着面部肌肉摆出了滑稽的图案,完全失去了这个动作应有的效果。
也所以,那人只是沉默着,面色有些古怪的别开了眼。
彻水却浑然不觉,只以为是“一笑泯恩仇”的戏剧化情景在此上演,嘴巴咧得更大,继续凑了过去。
面无表情的偏过脸,清亮而冷冽的声音响起。
“陈相雨。”
识趣的止住脚步,彻水细细打量着他被夕阳镀上淡淡金色的侧脸,许久之后,虚握一揖。
“承蒙几次相救,彻水感激不尽。”
那个自称是‘陈相雨’的人没有接下话茬,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施礼,看着他自顾自的直起腰。
“我从未听说,有人姓彻。”
“我也从未听说过,某个地方会有这么多的陈家庄。”
没听过的,不一定不存在,存在的,又不一定是他人能了解的,就算是几经接触,生死边缘上走过一回,也无法改变彼此仍是陌生人的事实。
陈相雨似乎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简单隔开两人的距离。
“我要你做件事。”
语气里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似乎是风来,戗住了呼吸,彻水开始猛烈的咳嗽,嘴角甚至夸张的透出了缕缕血丝。
“咳咳,陈兄开口,本不应辞,只是现在身体欠佳,咳咳咳,怕是会拖累了陈兄的计划。”
满脸的惋惜之色,就差发个誓言以表赤诚之心了。
只可惜,面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一张惋惜的面孔摆了半天也得不到回应,几乎要在初冬的天气里冻成了石雕。
“这个。”一颗墨色的药丸被递到眼前,“可保你半月无逾。”
接过,吞下,彻水的动作更是流畅的非同一般,很有病急乱投医的悲壮之意。
面上装的再怎样平静都好,心里的惊诧都无法稍减半分,口中清苦犹在,原本的不适却一扫而空,就连因为躺了太久所带来的浑身酸痛都消失了踪影。
对上陈相雨颇有把握的神色,彻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期望伤越重越好的人。
“有此等良药,谢过陈兄了。”这句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
陈相雨带着嘲讽的语气开口:“良药?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顺手指向一边的园圃,“你不是想要它吗?做好了,我自然会送你,这次的擅入之罪也不会多加追究。”
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彻水才发现墙角的那一丛花草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了尘花,蓬勃的生机,在周遭零落枝叶的映衬下,张扬着诡异的美丽。
暗自打了几个冷战,彻水抽抽嘴角,赞叹不已:“陈兄的喜好,还真是,厄,与众不同啊。”
“还有这里,无涯子,断魂藤,月仙草……” 一个一个的名字被点出,彻水的脸色也是一点点的变青,埋到土里,几乎可以充当人形花草。
竟然有人把这些见血封喉的毒物养在院子里做观赏,不着痕迹的移出几步,彻水开始为自己吃下去的东西绝望。
“你想要的话,我都可以送你,如何?”陈相雨难得慷慨。
“好意心领了。”彻水快速拒绝,好嘛,只是一次没认清而已,便引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再冒出这么多来,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还是喜欢比较平常的花花草草,陈兄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尝试一二。”
“寻常的花草?”一片树叶被陈相雨在半空拦下,轻弹,射入脚下的泥土,不过瞬间,竟已枯黑,“你还认为可以吗?”
“不洁的土地,是无法长出干净花草的。”
风忽然大了起来,扬起了陈相雨的长袍下摆,翻出一片血色,在暮色中染红了彻水的双眼。
太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