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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结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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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们在一起的第二年。
傍晚。
儒儿回头,偷偷地看正在上妆的秦生。今儿晚上听说是有重要的客人要来,指名点姓的要满月堂老板秦生唱《牡丹亭》。秦生本不打算接,她性子倔,听不得别人使唤。却拗不过儒儿一直磨她,非让她接了。
这会儿从镜子里看到儒儿在偷看她,不禁调皮的对她眨了眨眼睛。儒儿脸一红,扭过头装作没看到。脸上不表露什么,儒儿心里却一直上上下下,不安极了。那客人是国民党新调下来的一个副官,她们得罪不起。
今年的六月天热的罕见,秦生穿一身戏装在在戏台上吴侬软语咿呀唱起,唱腔委婉绮丽,配合着幕后的锣鼓响声,儒儿在台下一瞬间竟恍惚了,以为那女子是真的沉浸在梦境中的杜丽娘。
“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
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
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邃然。
正是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坐在前排的军装男人慢慢鼓起掌来,全场随之掌声如云。身边的丫头忽然拍了下儒儿的肩膀,儒儿扭头,丫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儒儿便脸色一白,推开丫头拨开人群急匆匆的往后台走去。
“你疯了!那都是不要命的主儿!去了还能完整的回来吗!”
后台上,满月堂的账房先生死死的拽住儒儿的衣袖,不让她出去。
儒儿却凄凉一笑,就着戏台上的唱腔道:“先生,你又不是不知,秦生若是知道这件事情,还不得把这南京城给掀了!我今晚去了,他若问起,你便告诉他,我回花楼看妈妈去了!莫要多说便是!”
先生叹气:“太太,你为老板着想,可你也要为自己打算啊!”
儒儿推开他,转身道:“我本就是花楼里的姑娘,若不是秦生将我赎回来,说不定就是千人枕万人睡的贱命!”
话儿音里逐渐带了哭腔。
先生听此,便不再拦她。
“太太……那你可要记得回来!”
“……诶!”
直到黄包车消失在街角,夜色黑了下来。
……
秦生卸完妆才发现儒儿不见了踪影,平时这时候早就搂着她的腰胡闹起来。
“先生!可见儒儿了?”
先生摇摇头:“好像是回花楼去看妈妈了。听说病了。”
秦生皱眉,妈妈生病了?
“那我也去看看吧。准备黄包车。”
“老板!”
秦生转身,看到满头大汗的先生。
“怎么?”
“你且在满月堂侯着吧!太太说了,要你等着她便是。”
秦生点头,走了几步后忽然转身疾步走出大门。
“先生!她是去了司令部吧!”
先生脸色惨白。
秦生眼神悲痛,摔袖而出。
儒儿!傻儒儿!我秦生何德何能让你为我付出如此之多!那军官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早就察觉,本打算唱完这场便带你离开南京!却没想到,你,替我去了!你可真傻啊!
暗之下的司令府一派威严,门口站了两队大兵,军装垮垮的套在身上,背着枪却一个个东歪西歪。秦生唾了一口,这派子伪官,就这德行也打算收复江山?可笑!这如今,大半个中国在抗争,南京啊,在□□的专制统治下,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要进去见你们长官。”
那领头的大兵斜睨着道:“你谁啊?哪里来的小白脸?”
秦生压抑着胸口直冒的怒火:“我是满月堂的老板秦生,是你们长官邀请我来的!”
那几个兵一听,嘻嘻笑了:“是你啊!你不是叫你媳妇儿来了吗?孬种?”
秦生只觉心里的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混蛋!她是我的妻子!不准你们侮辱她!”
“呦呦呦呦!这小白脸还这么深情阿!”
秦生不再与他们多说,径直往里走。黑漆漆的枪拦住了他。
一抹军绿色站在不远处,眸子中是淡淡的激动。
“放他进来,他是我的客人。”声音由远及近,秦生闻声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惊愕道:“林侑?你怎么……”
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记得他家里貌似是有些背景的,在政府上做军官倒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当初在高中时,秦生还未作男儿打扮,只如今,要如何解释?先不管了,把我的儒儿救出来才是关键!
“林侑,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个忙!”
林侑的脸上泛开淡淡的笑容。“你说便是。”
秦生急急道:“我朋友被困在府中……我本打算……如今我若是强进去了,又怕牵连到你了。我本是不知你在这里的……能不能,恳求你,帮我把她带出来?!”
林侑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必着急,你先随我进去再说吧。”
“好!”
……
秦生在房间里等林侑的消息,苦等无果,秦生只好自力更生,在偌大的司令府里摸索起来。
却看到了一个身穿白旗袍的女人狼狈不堪的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
秦生激动的走上前。“儒儿!”
那女人身子一僵,竟是踉跄着转身就走。
秦生紧紧跟上去。到了一处偏僻的花园时,二人才停下来。儒儿的脸色很不好,她冷冷的看着秦生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生深知儒儿性子,大抵是受了欺负!当下气的便是咬紧唇狠狠的瞪着儒儿。
“你说,你是不是平白无故的把身子给了别人!”
儒儿眼中一怔,心下痛的竟说不出话来,泪水滚滚而落。“秦生!你……我未曾,未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秦生被她的反应吓到,忙将她搂入怀里,安慰道:“我错了!都怪我这张烂嘴!胡说八道起来!咱,咱们回家吧?”
从将军府回来后,儒儿的情绪变得古怪,经常对秦生发脾气,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好几个时辰不回家,找到她时几乎都是在花楼妈妈那儿。
秦生十分无奈,但也无措,现下时局动荡,她一直在找关系出南京,也顾不上儒儿的情绪,只是每次半夜回来,身上若是一身酒味,儒儿便尖叫着让她滚出去,秦生初时体谅她,后来也日益烦躁,索性在客房睡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份,天逐渐变冷,秦生让管家去街上做了几件斗篷回来,差人给儒儿送去。一会儿不到,那仆人一脸苍白的跑回来了,颤抖着指着卧房的位置。秦生心下一惊,推开人就跑过去。儒儿躺在床上,昏迷了过去,秦生走到床边,才发现儒儿下身满是鲜血。她心痛的喊着:“来人啊!去叫医生!”
秋风将满月堂门口的梧桐树刮得叶子掉光时,十二月悄然而至。
秦生还在医院守着,林侑差人给他送了一个信封。他拆开一看,嘴角露出疲惫的笑容。指节分明的手抚上病床上沉睡的人儿的脸,儒儿,船票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南京城了。
儒儿睁开双眼,看到秦生惊喜的笑容,不禁也笑,笑着笑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秦生,我们哪里出了岔子?为什么,看到你笑,我却总想哭呢……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秦生惊慌失措的拦住病房的护士:“六号床上的病人呢!”
护士挣开她的手:“早就走了!昨天晚上就走了!”
“她去哪了?!”
“能去哪啊!逃命去了啊!哎呀放开我!”
看着护士匆忙离开的身影,秦生的眼泪忽然落下。她掩面而泣:“儒儿!你去了哪儿啊!”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清晨,日军进军南京城。历经一个月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南京城变成一片废墟。战火燃燃,日军扭曲的脸变得可怖。无数女性和婴儿在这场大屠杀中受到残忍的侵害,生还人口仅有百分之一。
……
儒儿:
展信安好。
许多年未见,不知你现在怎样?身体是否还好?让你见笑了,我唠叨的毛病随着年龄增加愈加严重了。若是你在我身边,定是要用手指点着我的头笑话我了。
唉,儒儿,你知道吗,我现在啊,特别想你。应该说啊,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想你。四十年了,我每天都在变老,总想到那时候你挽着我的胳膊抬眸笑说:“我可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啊!”你看,如今啊,我却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着,要是没有秦水和林侑的照应,估计也不到现在了。
对了,我应该给你说说秦水,他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十二年前,我回南京。在街上碰到了正在卖字典的秦水。家里穷的上不起学,就出来卖书凑学费。我看着他坚毅的眉骨,忍不住想起你了。他长得,和你可真像啊。
后来他随我一起回了北京,我才知道,他父母订的娃娃亲,他母亲十七岁生下他以后就走了,他父亲有当兵,参加抗美援朝就在再也没回来,只有一个外祖母,在他七岁那年就去世了。我问他,外祖母姓什么啊?他说姓秦,随夫姓。我的眼泪啊,就落下来了。秦水特别着急,问我怎么了?我抹抹脸上的泪水,回答他,只是想到了我的爱人,她曾经对我说过,将来若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便随夫姓。
儒儿啊,我知道,你当年的委屈。我也后悔,我为何这么在乎你以外的东西。我爱的是你的人。我为何要那么在乎世人的目光?为何要那般对你?……可是如今我醒悟了,你却不在了。
林侑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一直知他心意,奈何……
儒儿,你可莫要着急,就坐在那奈何桥上等等我,先和那婆子聊聊天,我马上就过去了。黄泉路上你不能一个人走,你怕黑,我得陪着你。啊。
这封信啊,寄给你,先看看,记得等等我。
秦生
一九七七年六月
终
我叫秦水。在水一方的水。
岁月不饶人,她也走了。我知道,她是外祖母的良人。我也知道,她是我的外祖父。
我心里清楚,她们终究是在一起了。
十
戏台上的戏子咿呀咿呀的唱着昆曲《牡丹亭》,戏子身段漂亮,唱腔优美,引得众人掌声不断,叫好不停。台下的一个年轻人却听的热泪盈眶。
“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
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
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邃然。
正是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儒儿,那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啊?”
“嘻嘻,你真要听吗?”
“说吧。”
“以后无论我做了什么隐瞒你的事情,你都不能责怪我,因为这一切的初衷都是因为,我爱你。”
秦水记得老人潸然泪下的模样,只如今,却都已经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