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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六

      然而,每一天到了晚上,月亮出来,她还是会选择面对。
      毕竟,一个逃离不开的事实是,三日月宗近爱她,与否,或是把她当作了另一个人,这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还在深深地迷恋着那个她称呼为“爷爷”的人,想要和他在一起,一如儿时的那个固执地迷恋着静空中的月,想要伸出手来妄自盛住银色月光的小不点。

      今夜的风很大。
      坐在庭院中的时候,耳边传来的是四周枝叶摇晃的沙沙声与竹质水钵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刺耳声响。暧昧而无处逃逸的光自缝隙间投下不可名状的阴影,随后被蹂碾成一地的碎片。
      然而,夜空中,在那翻滚的、快速移动着的墨色的云层之间,却有一轮朦胧的上弦月显露出来。就像是要将沉沉浓雾给扯破一般,一如既往地将它那明亮的银色光芒泼向地面。
      很快,整座庭院都沐浴在躁动不安下,被月色所笼罩的、短暂而久违的静谧中。

      “爷爷,今晚的天有些阴沉呢。看,那边的云朵,就要聚拢过来了。”
      女审神者抬起她那有长长睫毛的眼眸,望着庭院的尽头淡淡地说道。见身边的三日月依旧饶有兴致地抱着茶杯,凝望着那一弯残缺不全的月亮,她又追加了一句。
      “要下雨了。早点回屋里吧。”
      “哈哈哈哈,是啊。”
      出乎预料的是,三日月宗近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反而在听见这句话后舒畅地笑了。
      “但是,在雨没来临之前稍作歇息,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呐。”
      换作是以往那个活泼的少女,此刻一定会欢欣地停留下来,就那么倚靠着他再吹一会儿风,顺带讲一讲最近的见闻。
      可是,现在女审神者的眉头皱了起来。
      “爷爷,说些什么呢。风都已经大起来了,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啊。”
      “哎,知道了。”
      慢悠悠的,甚至有些含糊不清地口吻,像是心不在焉地停留在对什么的思考中。
      女审神者怀疑这个最近总是有些漫不经心的老人是否听清楚了自己的话。
      于是,她站起身来,执意将三日月拉起,用行动表示如果再坐下去,她是不会乐意再在旁边陪伴他的了。
      就在她很是小心地拽住对方的袖子时,突然对上了对方总是漫溢着笑容的流动着的双眸。
      “不想再陪我坐一会儿吗?”
      那一瞬间,她感到哪个熟悉的地方,猛地被撞了一下。
      她有些动摇了,触电般地松开手。
      “……不要。”
      脱口而出的无情回答,是为了掩饰被无防备地砸出一个缺口的,原以为早已封闭的那段记忆。

      彼此注视着有几分钟,女审神者犹豫再三,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一束试探着的、浅浅的光芒,落在她的掌心中。
      她轻轻地将自己那只纤细的、有些苍白的女性的手握起,让那一点微茫的月光分散开来,停留在自己粉色的指甲盖上。接着,不由地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在那天的夜晚,是如此地渴望月亮的光辉照射在自己的身上,渴望着被染上那明明就不清冷的色彩,渴望着被这银白色的、柔和的温度所拥抱。
      也许,自己一直渴望着得到的,正是无望得到的。是月光,更是那看上去很近,却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属于身边的那个人的心。
      只是。
      她低下头,捂住了脸庞,不再言语。

      和二十年前一样,正当她沉浸在回忆之中,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抚摸上了她光滑而垂顺的乌黑头发,顺着头顶下滑,直至散落在石头上的发梢。
      头发上沾染上的、来自月神的光辉,宛若一汪被投进了小石子的静水,随之荡漾开来。
      “看上去很漂亮啊。”
      背后挽起她头发的人,带着几分怜爱地说道。
      不用回头,女审神者就可以想象得出,那个人说这句话时,一定带着那一直令她不解的、恍然间有些落寞的含情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已经明白地拒绝了,就不要一再做出这样让我害怕的、逾矩的事情来。
      “爷爷,放开手!”
      冷冰冰地。
      随即,她意识到刚才那句的失礼,缓和道。
      “请放开手。”
      对方对她这样的偏激反应先是一愣,随后莞尔。
      “哈哈哈,长大了啊。”
      不知为何这句随性说出的话让审神者更加愠怒了。
      “是啊,还能永远是孩子吗?”
      她站起身,把头发麻利地迅速收拢好,一气呵成,直至别成一个在脑后的精致发髻。
      打理完毕的她,隔着一段距离,杏眼圆瞪,嗔怒地注视着面前的三日月。

      见审神者就要抬脚离开,三日月宗近迟疑着。
      突然,像是被之前喝下去的茶水给呛到,他侧过身,咳嗽了起来,从那停不下来的剧烈震颤中,自喉咙底发出一阵不知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的释然笑声来。
      “哈哈哈哈哈,甚好,甚好。”
      审神者远望着他,对他这阵呛出眼泪的笑,不明就里。
      “不用我提醒,也知道该回去的时候了呢。”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她忽然间感觉到那道口子沿着心脏最初长成的地方,被猛烈地朝着不同的方向,绝望地撕裂了开来。

      沉默。
      许久,她朝着逐渐变冷的空气,徐徐地叹出一口气来。
      “爷爷。”
      平复了下心情。
      “是啊……那时候,爷爷为了让我回去睡觉,讲了很恐怖的故事呢。”
      “……?”
      她朝向继续发出已然不再温暖的光辉的月亮,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像是未成年的孩子,如果长久地坐在月下,就会慢慢融化掉。”
      “只是玩笑话吧,可把小时候的我给吓坏了——直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好在,你看,我现在陪着爷爷你坐了那么久,并没有啊。”
      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融解在这轻如薄雾、细如流水的朦胧月光中,她扬起自己姣好的、透露出悲伤的脸庞。
      转过头去,目光闪烁。
      “而且,我也开始相信,人和神明是可以相互理解的。每天陪着他们,我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那种。觉得就这样下去,直到最后,哪怕是就这么过完这一生,也很不错呢——你说过,人和神终究是不同的存在。可,他们的内心,还是相似的吧?还是会彼此相爱的吧?”
      三日月宗近没有回答。
      仿佛依稀回想起了什么,审神者在一番迟疑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抱有几分希冀地,孤注一掷地睁开。
      “呐,爷爷,如果你遇见的第一个审神者是我,而不是她,你……是会立刻答应的吧?”
      没等对方开口,她向前一步,忍住眼眶中已经打转,就要决堤而出的闪烁着的泪水。
      “愿意听我的真心话吗?”
      “我想过了,即使是现在,也是一样的。”
      “我并不介意啊,如果,如果……爷爷你也……”
      ——爷爷你也同样爱着我的话。
      随即,她坚决地打断了自己的话。
      “不,并不重要了。”
      “请允许我爱着你,让我成为你的妻子吧。”
      直视着对方开始产生微妙变化的神情,她强睁着视线开始模糊的眼睛,毅然决然地说道。

      哈哈哈,好。
      ——但是,不行啊。

      彻底支离破碎的声音,从那个她再也想不到,会再次拒绝自己的人的口中吐出来。
      她其实应该有某种预感的。
      只不过,至少她并未预料到,对方的回答,比上一次还要更加直白,更加不留情面。
      从那时起,到现在,一点一滴的全部努力,如若坍塌的悲伤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使得她再也承受不住地蹲在了洁白如雪的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是这样,都还是不行,还是要拒绝我……”
      “你到底希望我怎样……”
      “我,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个孩子了……”
      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喊得肺部咯血般生疼。
      “我、已经不可能……离开你了啊!”

      就在审神者已经确信自己已经不能够独自走回屋内的时候,她被泪水沾湿的、温润脸颊,忽然地被那只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可以刚好握住的手,给轻柔地缓缓抬起。
      ——爷爷?
      她迷茫而讶异地大睁着双眼,面对着逼近自己的那一对熟悉的金色月牙,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一如二十年前的某时,又或许是从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时刻。
      她本能地半张着嘴,想要去说些什么。然而,还没有自唇瓣间传达出去的话语,就这样融化消散在了温暖的月色中。
      也许是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再妥当,三日月宗近很快放下了手,转而将震惊地失去了反应的她环着腰,唯恐破碎一般地紧紧拥入怀中。
      “主上哟。”
      在受到了刺激而不自主地流下眼泪的她的耳畔,他温柔地吐息着。
      “在神的面前,再长大,人类都是脆弱的孩子啊。”

      没有去琢磨那个称呼的含义,听到这样的回答的她,先是一怔,继而颤抖着、微笑着挤出眼角泛着星光的晶莹来。
      她抽着气,发出使人安心的轻笑声。
      “爷爷,但是,更难过的……是爷爷吧?”
      “我、可以理解的。比人更长久地存在下去,就意味着一次一次地要去面对所有不论是自己爱着的、还是爱着自己的人的死亡。即便是一味地拒绝,也回避不了……”
      ——也回避不了,必然要去面对的痛苦吧。
      “嘛,是这样。”
      像对待儿时的小不点一样,三日月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而她则仰起头,在他的背后,将所有的嫉妒、所有的不安、所有从那时候积攒起来的猜忌与痛苦,统统埋葬在树丛间晃动的阴影中。
      “爷爷。”
      “爷爷是因为那个人,从我小的时候就喜欢着我的吧。那样的话,承认就好了。”
      “不要拒绝我。”
      “我想要成为她。我愿意成为她。”
      “从今以后,就这样看着我,把我完完全全地当作她来称呼,作为延续的话,爷爷也就不会沉浸在对我的愧疚,和对她的怀念的悲伤中了吧。”
      “无论如何,我无法停止地……爱着爷爷你啊。”
      “而爷爷,你也是一样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三日月宗近默然地凝望向那挂着一轮孤月的天空。
      突然,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他如有所悟地爽朗地笑了起来。
      “是啊,是时候给你一个交代了。”

      一次,一次。
      已经是第多少次了呢。
      总是,又一次地来到了这里。
      以至于,连你最早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没有办法去取了,哈哈哈。
      ——主上哟。

      他捞起她那缕没有被扎起的,垂挂在耳边的黑色长发,落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七

      次日。
      “爷爷,今天打算出门吗?”
      路过时候听见了声响,透过拉门的缝隙朝里侧张望的女审神者撞见了笨拙地试图一个人整理行装的三日月宗近。
      于是,她迈进门,弯下腰,细心地帮着把见到自己居然有些尴尬的爷爷衣服上的褶皱一点一点地翻出来,整理好。然后熟练地打上绳结。
      “哎。”
      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三日月也在低头望向她。
      两人对视着对方瞳孔中的彼此,发自内心地笑了。
      “也不能光让孩子们跑腿啊。”
      如果这让他感到快乐的话——自己当然没有必要去干涉。
      刚准备说什么的女审神者注视着今天似乎特别高兴的三日月,这么想着,微偏着头,带着浅浅的上扬弧度抿住了嘴。
      掩上门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发觉自己遗忘了什么,又急匆匆地退了回来。
      把目光从疑惑的三日月前离开,女审神者低着头,双手并到一起,颇有些踌躇地害羞开口。
      “昨晚问你的问题……还记得吗?”
      “哈哈哈,当然。记得。”
      “那,等你回来。”
      说完这句话的她,却并不急着走开,而是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走到爷爷的面前后,她小心地呼吸着,半张着嘴。想要踮起脚尖,可又害怕着一抬头就会撞上对方那温柔得几乎要将她融化的视线。索性闭上眼,敷衍地给了对方一个并不深刻的拥抱。
      “等会见。”

      昨日后半夜就下过雨的天空,到了今日的午后,还是阴霾地密布着乌云。但比起昨晚的郁躁不安,变得温和而微湿的空气却在她的心中漾起一种别样的愉快舒畅感。
      回到房间翻阅起还没有看完的卷宗,她一边趴在桌上握起笔,一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这一路的历程,回想起自己是怎样由于想要将月光握在手中,而头脑一热选择了成为了审神者。
      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冲动吧。
      那时候,过来的中年女子很明确地告诉自己,之所以爷爷守候着的这座本丸,在过去了那么久之后都没有消失,是因为自己有着和前一任审神者相似的灵力。这样一股无比相近的力量,使得这座院子在婴儿被三日月带进来的那一刹那,先是疑惑,然后自然地感知到了往昔的气息,就把那个新来的孩子当作了熟悉的、再一次回家的主人,重新从沉睡中醒来,恢复了生机。
      “三日月爷爷呢?”
      “尽管你还没有成为审神者,但是,他已经把你当作是他的主上了——说来,还真是挺奇怪的呢,他并不是在你的命令下锻造出来的付丧神,却已经在这里存在好久了。”
      “诶……”
      “要是你拒绝的话,他会成为无主的刀剑消失的吧。”
      “那么,我决定了。”
      “请在这里签字。”
      “……”
      “怎么了?”
      “我……我没有名字……”
      “啊呀,他没有帮你取名吗?也是呢,既然一开始就认你为主的话,的确没有办法,除非是你有任何现世中的亲人为你赋予的名字——不过,那也是提醒,而不是命名了。”
      “……对不起。”
      “那就随便写下一些不容易被模仿的字迹好了。”

      女审神者在成为审神者之后,也去过几次现世。然而,没有一丝线索,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何其困难。更令她感到害怕,使得她每一次都急切地想要回去的是,那一种发自内心地、自己很久之前就不属于那个世界的直觉。
      刚刚卷宗上进入她眼帘的内容终于打消了她的顾虑。
      有的审神者,在用自己的灵力制造出来的跨越时空的本丸中生活得太久,出于各种原因,或是已经不再适应外界的生活,或是不希望见到自己手下的付丧神们消失,再也不愿回归到现世。干脆就将力量积攒起来,在寿命将近时,将自己重新作为婴儿再生。
      而重生的审神者,虽然不再拥有之前的记忆,却因为灵力相同,依旧是之前本丸的主人。
      越看到最后,女审神者的心脏就跳得越快,几乎要从胸膛中跳脱出来。
      回忆着自己经历过的这一切,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三岁时,远远看着自己在雨中玩耍时,那个人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现在看来有几分无奈的笑容;
      六岁时,他从背后温柔地抱着自己,却有所顾忌地松开;
      十三岁时,在自己开心地告诉他成为了审神者并冒眛地说出喜欢后,他发出的那一声有好气又好笑的叹息;
      十八岁时,面对自己质问,在树影下,他若无其事地淡淡地回答了,然后将流着泪的自己带着怜爱地拥入怀中;
      二十一岁时,不知情的自己再度向他告白,埋怨他一再拒绝了自己只是因为不想面对人类死亡的自私,而他丝毫没有反驳,只在听到“一次又一次”后露出了片刻艰涩的微笑。
      在自己尚未出生之前,更早,最初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那个时候,为什么爷爷只剩下一个人,还等在那个审神者已经离开的地方呢?”
      “——是因为相信她某一天还会回来吗?”
      “哈哈哈哈哈,是这样。”
      “她知道爷爷你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着她回来吗?”
      “嘛,也许吧。”
      ——是不是,只是因为一个“等我回来”的约定?
      已经无法知晓。
      唯一肯定的是,那个人,并不希望自己了解到这一切,并为此感受到和那个爱慕着月神的少女一样的,在月光下消融时遗落下的负罪感与哀伤。
      至少,在自己沧海一粟的,在神明看来永远只会是孩子的一生里。
      女审神者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那一团没有任何温度的空气。
      突然,她捂住脸,放声大哭。

      八

      他说过,今天的晚些时候,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临近傍晚。
      女审神者怀抱着双臂半趴在膝盖上。坐在门口太久以至于全身麻木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零零稀稀的,有如断线的小雨。
      啪。
      一滴冰冷的水滴,顺着屋檐,悄然打在她精心扎起的发髻上,滑落到后颈。
      仿佛从睡梦中惊醒,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只见沉沉雾霭的尽头,今日出阵的部队的成员,正陆陆续续地朝着这个方向归来。
      “咦?主上?”
      “主上,我回来啦。今天有准备给我的奖励吗?”
      “大将,辛苦了。”
      “我这就去准备给大家的晚餐。”
      “诶,你说爷爷吗……那样,不太清楚呢。”
      “是哦是哦,刚才还跟着我们一起回来的,什么时候就不见踪影了。”
      “主上,请安心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雨越下越大。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如注雨声与地面上溅起的晶莹水花,天空也慢慢遁入寂静的黑暗中。只有本丸门前,渐渐撑起一片温馨的、暖融融的灯光。
      最后,她看见一个好像很熟悉的身影,趿拉着水声,朝着自己缓缓走来。
      来不及等对方走到跟前,她就踏着淹没脚面的雨水,自顾自地快步跑了过去。
      “爷爷!”
      在距离人影还有一臂距离时,女审神者刹住了脚步。
      她失神地看着密密雨帘后的对方。
      “主上大人?主上大人怎么还没回去?”
      “啊,难道是说,还在等着爷爷吗?”
      “……原来如此。爷爷的话,我先前注意到他不见就去找了,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哎,主上大人!”
      已经太晚,来不及回去拿起自己的伞了。
      审神者推开还没反应过来的、一头雾水的小狐丸,踉踉跄跄,冒失地冲进了漆黑一片的冷雨中。

      爷爷。
      爷爷。
      三日月……
      那个,答应过我的,晚些时候会告诉我的,最后的答复是什么呢?
      我好像,一不小心,还没有等到你回来,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不,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吧。
      ——这是我,第几次,在你最不希望的时候,偷偷一个人将窗户打开,将身为孩童的自己曝晒在了皎洁的月光之下了呢?
      以至于,会让你做出就此斩断的选择……

      轰鸣的暴雨肆虐地冲刷着昏暗的地面,就连平日再黑的夜晚清晰可见的小路也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她都怀疑自己即将陷进无底的沼泽之中,连生命最后一刻的悲鸣都还未发出,就被散发着腥臭的泥水所吞噬埋葬。
      她奋力地踩着,跺着,跑着。焦急地将沾染上污土的脚连同紧贴着的裤子从水里拔出,将黏着贴付在已经充满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脸上的散乱着的头发甩开。仰起头,希冀着,大口大口地喘息,企图从这只剩下黑的地狱里分辨出其他的色彩来。
      没有光。
      视野中见不到任何可以辨识的带着光亮的物体,于是索性沿着心中猜测的方向上行。
      枯瘦而嶙峋的树木以张牙舞爪之姿,伸出尖锐的手臂,朝着昏暗混沌的尽头延展着。远远望上去,就像是自远古时期某个充满硝烟的战场残留下的,行将腐烂的兽骨。
      爷爷,爷爷。
      你现在……在哪里?
      她憔悴地呼喊着。
      突然,有什么悉悉簌簌的东西飞快地窜过她的脚边。
      跑了太久的她腿上一阵痉挛,毫无预警地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即便这样,大雨还是没有停歇,而是更加猛烈地打在她的身体上。失去体温的苦涩咸水,顺着脖颈,接连不断地灌入她的鼻中、口中。
      一阵几乎要将心脏吐出的咳嗽。
      抓起一把泥,她艰难地支起身,再度朝前奔去。

      跑着,跑着。
      忽然,在那枝桠之间,出现了一小片银辉色的光彩。如同猝然睁开的眼睛,无声地在角落中注视着这个已然迷失了方向,落魄地奔走的人。
      第二只忽闪的眼睛。
      第三只。
      越往前走,越来越多眼睛,从被暴雨声覆盖的四面八方,每一个隐约传出异响的缝隙中倾巢而出,围困而来,将无处可逃的她簇拥住。
      爷爷,爷爷。
      她越是竭尽全力地叫着,眼睛们就越是旋转着,拷问着,叩击着她即将被淹没在绝望之中的、被全部掏空的内心。
      爷爷……
      对不起……
      ……三日月大人。
      视线模糊、精神恍惚的她在记不清多少次摔倒后,再也没有了起身的勇气,就这样双目空洞地瘫坐在了水汪里。

      她就这么坐着,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泥泞已经干透。沾满尘土的衣袖过于垂坠的感觉使得她有些不太适应。
      垂着头摆弄着弄乱的袖口,她突然惊讶地发现,在自己还迷迷糊糊的时候,周围的雨似乎不知怎么地停歇了。
      ——或者说,在她抱着膝盖坐着的,这一小片地方的雨,悄悄地停了下来。

      被绯红色的伞遮住的、只属于她和那个人的天空之外,纯白色的月光密密地斜织着,裹挟着温暖的雨水,无声无息地撒落在恬静的、布满银辉的大地上。
      有些难以置信地、又有些不由自主地抬起脑袋的她,一眼就望见了对方注视着自己的,那双微笑着的眯起的细长眼眸。
      此刻,两弯金色的月牙之上,正映照着脸上沾上了点点月光的,逐渐开始融化的自己。
      “三日月……爷爷?”
      “哈哈哈,醒来了啊——那,一起回去吧。”
      三日月宗近微微弯下腰,朝着名字被遗忘的女审神者伸出手来。
      没有迟疑地握住那只温柔的手,她垂顺了下睫毛,轻咬着嘴唇。
      然后,默不作声地提起身。

      两个人就这样,沐浴在雨后的月色中,不紧不慢地并排地走着。自然熟悉、就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样。

      “爷爷。”
      “……嗯?”
      “那……那个消失在月夜里的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哈哈哈,是啊。接下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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