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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月光融解

      一

      “呜——哇!”
      “哈哈哈哈哈,甚好,甚好。”
      穿着小巧玲珑木屐的小不点的她张开双臂,在前面冲撞着跑着;而微笑着将眼前的这一幕风景尽收眼底的他,沉稳地迈着步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自然熟悉、就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样。

      那时候,熹微的日光还没有从覆盖着天空的层层叠叠的云中寻觅到回归大地的出口。朦胧的雾自灰色的远山绵延而起,飘过听不见水声的池塘、失去了苍翠的树木,静静地用薄薄的轻纱笼罩住人烟稀少的庭院。
      连绵的阴雨已经停歇。残存的、没有温度的水滴顺着屋檐,接连不断地从角角落落滴下,击打庭廊,发出清脆的声响。
      “爷爷。”
      面朝庭院,坐在廊中的小不点仰起头,一上一下地晃着小腿,好奇地打量着滴落下来的水滴“啪”地在地上溅起一朵晶莹的小水花。
      兴许是声音太小,身旁手捧着一杯热茶的大人并没有注意到她正叫着自己,而是继续将视线透过薄雾,望向并不真切的、灰蒙蒙天空的尽头。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爷——爷。”
      为了让可能有些耳背的老人家听见,幼童的她拖长了声音,又用力重复了一遍。
      “……嗯?”
      “我,想到庭院的那边去看看。”
      “哈哈哈,随你,随你。你想去哪里看看都可以。”
      “我要爷爷背!地面上好多积水,走过去的话,会把衣服和袜子弄脏的。”
      “好,好。”
      把手中的茶杯紧贴着廊柱放下,三日月宗近走到小不点的面前,背对着慢悠悠地蹲下身来。而她则是身手轻快地像一只小动物,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
      “可要好好抓稳了——哎哟!”
      突然,刚要抬起的爷爷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看着就要朝一侧歪倒。
      “爷爷!”
      被他被在身上的小不点发出一声惊呼,拚了命地朝上蹭着,使劲勾住对方的脖颈,唯恐跟着一块儿重重摔在地上。
      “小心!”
      没想,对方却从后面紧紧抓住了那两条僵直的小腿,若无其事地又重新站直了起来,甚至还用手背朝她的脸上使劲压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
      “爷爷……”
      面对着对方毫无悔过还有几分开心的神情,她气鼓鼓地鼓起了两个红扑扑的腮帮,指手画脚。
      “你要是真摔伤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那就要麻烦你好好照料我了。”
      “我才不要!”小不点立刻抗议地撅了撅嘴,“我那么小,而爷爷你都已经大出我那么长一截了,应该自己注意照看好自己才对啊。”
      “哈哈哈——可是啊,我更喜欢被别人照顾,怎么办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三日月宗近眯起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
      小不点当然明白他所说的“别人”指的是谁。
      “我……”
      想了想一直将自己带到现在的老人家孤苦伶仃一个人闪了腰躺在床上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可怜。她有些找不到反驳的话语了,只能一边玩着爷爷头上的流苏,一边牙痒痒地回应道。
      “赖皮!赖皮!爷爷耍赖皮!”

      啪。
      是谁不留神踩到水洼的声音。

      二

      小不点并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准确地说,她在得到自己的名字之前,就不知怎么地被谁阴差阳错地丢弃在了这座荒废已久,仅靠上一任审神者的灵力苟延残喘的、行将消失的本丸前。
      唯一没有离开故地的刀剑付丧神三日月宗近将她捡起。兴许是对某一天这个孩子会成为新的审神者,让这处曾经充满了回忆的地方重现生机寄予着希望,他选择了将这个可怜的小不点收留下来。
      然而,他好像同样糊涂地忘记了取名这件事。
      ——好在本丸里只有成日在一起生活的两个人,不用呼唤也知道彼此是谁。

      即便如此,小不点喜欢着三日月爷爷的名字,正如同她固执地迷恋着无雨时能够被看到的、静静地悬挂在夜空中的清静的月。
      每当夜幕降临,在缠着爷爷为她讲完最后一个故事,而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睡颜放心离开后,她总是一个咕噜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让皎洁的月色从被推开的缝隙间漏进来,将地板染成清凉的银白。
      有时,正如渴望窥探神灵的普通人一样,她会止不住地好奇,在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孤身一人的三日月宗近会去往哪里。
      他说过自己是依靠上一任审神者的灵力才存在的付丧神,那么会不会有一天就这样突然地在讲完故事后一去不返,从自己的面前永远地……消失了呢?
      毕竟,他没有一直留下来陪自己、陪一个毫无关系的普通人的理由啊。
      按耐不住这样的想法,某天夜里她在三日月爷爷讲完故事轻轻地拉上门后,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月亮将银辉洒在庭廊间,留下静默而清冷的光和影,在随风摇动的庭院中的叶子间窃窃私语。
      三日月宗近似乎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小跟班,用和平时相同的步子,在前面缓步走着。她就在后面垫起脚尖,目不转睛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着。
      在即将踏上石子路的时候,三日月缓缓停了下来,转过身。
      忙不迭,她就这样直接地对上了对方那双流溢着笑意的双眼。好半天,她才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自己出门的目的。
      “爷爷,我睡不着。”
      “是很在意今天讲的故事吗。”
      “也不是,就是……不想去睡觉。”
      她琢磨着怎样开口。干脆闭上眼,胸膛一挺,像个小大人一样地回答。
      “我想和爷爷在一起,坐一会儿。”
      “哈哈哈,是吗。那就坐到我旁边,一起欣赏月色好了。”

      二人在小溪边捡了块挨在一起的石头,各自坐下。
      自从那场雨停止后,这座庭院就在以一种奇异的速度恢复着生机。先是萧瑟的树木一夜间抽出了新枝,接着,凝固住的池塘开始流淌,水钵悠悠转动,灌溉着干涸已久的、围绕着整个庭院的沟渠,发出潺潺的流水声,伴随着从某处飘来的不知名的虫子的浅吟低唱。
      被不规则的树顶的剪影环绕的蓝黑色幕布上,一轮半月已然升起,此刻正高高地、静默地注视着这个被它一时的光辉所点缀的世界。
      小不点兴奋地伸出手来,任由这月夜的光落在自己的手心里,随后是和那时相比变得细长瘦削的手指上。
      爷爷,快看。
      好漂亮啊。
      手心朝上,她轻轻地握住那只被染上月亮温度的手。像是要溜走一般地,掌间的月光灵动地跃到了那五枚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上,随着角度的变化闪动着。
      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而月则以更加朦胧的温柔颜容予以回报,将最明亮的光辉顺着她那散开的乌黑长发倾泻下来,一直到被她绕在手上玩弄着的那一缕发梢。
      浅浅地呼吸着,整个人都沐浴沉醉在这月色中了。

      不知何时,一只并不属于她的手,自背后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紧接着,她感到自己被对方环着腰,唯恐破碎一般地小心抱了起来。
      明知道是谁,也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可此时此刻,或许是由于动作里夹杂着的、某种从未体验过的意味不明的温柔,使得她本能地从心底微微惊诧了一下。
      她不确定自己那一刻是否顺从直觉,叫了声对方的名字。
      “三日月……爷爷?”
      能够觉察得出来,对方在听到这样的称呼后稍稍迟疑了片刻,自然地放开了手。
      “没,没什么。我……能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吗?”
      ——不想离开。
      先前被拥抱着的温暖的陡然消失,使得幼小的她隐隐地升起了一丝不安。
      “哈哈哈,好啊——不过,已经不早了,如果再不去睡觉的话,可就再也长不高喽?”
      “爷爷。”
      “嗯?”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一个晚上不睡觉,也不会变成三寸小人的。”
      这句话,她是很认真地说的。
      尽管在听到后,三日月爷爷收敛了他之前的笑意,好像是变得严肃了起来。但从他那双忍不住弯起的美目来看,他大概有那么几分被这样天真的话给逗到了。
      “何况,就算我真的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不点,爷爷你也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吧?”
      “哈哈哈哈哈,话可不能这么说呢。这么晚要是你不去休息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说着,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爷爷,我就再坐一会会嘛。”
      “爷爷我等下也要去睡了。把你一个人丢下喽?”
      “我不管,我等到你回去了我再睡。”
      说着,她索性就把自己当成一只灌满了沙的袋子,使劲地赖在了坐着的石头上。为了表明态度的坚决,手中还紧紧地攥住了爷爷衣服的一角。
      见再怎么劝说,这个小不点是死活不愿意回去了,三日月也只好任由她倚靠着自己继续孩子气地与银白色的月光嬉戏。

      许久,望着那一轮清冷的半月,他悠悠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缓缓开口。
      “嘛,身为孩子却长久地身处在这月光下,或许在清晨的时候融化掉也不一定呐。”
      正沉浸在手影玩耍中的她显然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这句话,下意识地小声喃喃。
      “融化……?”
      对方并没有回答她。
      再一回头,视野被三日月衣服那深蓝色的下摆给遮住,接着是前襟上的红色流苏——她被从胳膊下轻轻抱起,双脚离地。
      “爷爷?”
      被背到身上的她扭过头,疑惑地望着将自己扛起来,朝着屋内走去的,动作有些陌生的人。
      直到看见对方那再熟悉不过的淡淡的笑,她那一颗无缘无故猛地加快了跳动速度的心才安稳下来。
      “哈哈哈,好,好。那就再给你讲一个有关月亮的故事好了。”

      三

      那天晚上讲的,是一个爱慕着月神的少女,整夜整夜地沐浴在月光下,最终在某天破晓前消失了的故事。
      爷爷,为什么人喜欢上神灵,就会受到惩罚呢?
      哈哈哈哈哈,是呢。人和神终究是不同的存在。
      可是,仅仅因为不同,就不能够在一起吗?
      月下伊人终将消魂蚀骨,而真正无法触及的神,是没有终期的。
      诶……

      不过,孩子记得快,忘记得也快,这样忧伤的困惑并没有在小不点的脑中停留太久。
      很快,她渐渐地长大。到了有人注意到这座本应废弃而消失的本丸依旧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的时候,她已经能够安安静静地握着镜子,独自坐在花树下,梳理自己那被月神抚摸过的、乌黑发亮的头发了。
      透过镜子,她看见身后的花树上,有几朵随着微风晃动着的、刚刚绽放的早樱。于是,她走过去,轻巧地踮起脚将那束花枝折下来,拿在手中。

      “爷爷。”
      回到走廊上拉开门,带着期待的少女一眼就望见了房间里除了三日月宗近之外,在他对面坐着的中年女子和她怀中抱着的小狐狸。
      “进来吧。”
      正要重新掩上的时候,少女听见三日月这样说道。
      把要送给爷爷的花枝整齐地摆放在旁边,她理了理衣襟,坐在侧边的坐垫上。
      到来的那位访客是政府负责管理审神者的官员,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是为了让拥有灵力的少女成为审神者而来。
      “我?您的意思是,我能够成为管理付丧神的人?我……我真的有那种力量?”
      “是的。你看。原来的审神者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这里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才对,可是,由于你的到来,你与她相似的灵力……”
      屋外响起了早春时节燕雀的呢喃。

      在二人交谈甚欢之时,不动声色地踱出门去,安逸地坐在庭院中等待的三日月宗近,远远地眺望到少女像小燕子一样轻盈地跑了过来。
      他直起身,扶着屋柱慢悠悠地站起。
      “爷爷,爷爷,我成为审神者了!”
      “哈哈哈哈哈,那真是太好了呢。”
      “以后,我会好好地努力,将这里变成像爷爷一样的神灵可以安心憩居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的三日月向旁边迈了几步,转身,半开玩笑地开口。
      “那么,是时候称呼你为主上了吧。”
      “诶?为什么。不好,叫「主上」多不舒服啊,明明我都是爷爷你带大的,也从来没有奇奇怪怪的、听上去就很有距离感的称呼。”
      “哈哈,也是,也是——不过,日后要是有你中意的人到来,我若还是这么做的话,未免有些失当了吧。”
      他那浮现出金色月牙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依旧被喜悦所包围的少女。像是在迟疑思考,但那种感觉很快就一挥而散,化作了脸上的会心莞尔。
      “爷爷。”少女打断了三日月的话,“那个人不会来的。”
      她直视着他,目光灼灼。
      “因为,我最喜欢的人,就是爷爷你了。”

      一阵艰难的沉默。
      突然,三日月宗近遏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少女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刷地一下满脸通红。
      笑着笑着,就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离谱笑话,被呛到的他背对着少女压抑地小声咳嗽了几声,转过头来。
      “少女的心思,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脱口而出啊。”
      “嗯……嗯。”
      涨红着脸颊,少女笨拙地使劲点了点头。
      在好一番尴尬后,她憋着嘴,瞥了瞥一旁上下晃动的水钵。
      “可是,爷爷,我说的是真话啊。”
      “不是大人和孩子之间的,是爷爷你所说过的,爱、爱情的那种……”
      “你在我很小的时候,问过我……要是你哪天瘫倒了,愿不愿意一辈子就这样照顾你……”
      “我……我愿意啊。”
      越说声音越小,不敢去看对方神情的少女不安而害羞地垂下头去。
      一边心不在焉地把玩起了自己并到一起的双手,一边有些后悔先前说过的话,咬紧了牙关。
      突然,她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三日月宗近那穿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给轻轻抬起,直到抬起密密的眼帘就能够望见对方的,在她的眼中看来,那双像有秋水流动的含情的眸子。
      ——爷爷?
      爷爷温柔地与她对视着。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以躁动不安的频率震颤着。
      “爷爷,也……?”
      未能说完的字句,被这柔和的目光照射成月光色的苍白。
      半张着嘴,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她就这样怔怔地呆望着那一对放大的金色月牙。

      然而,使得她脸颊下变得温热的手渐渐放下。
      伴随着占据了自己全部视野的那个人的远去,她听见的是对方似是又好气又好笑的一声叹息。
      “主上哟。”
      说着,他将视线移向喧嚣的庭院,站起身。
      ——主上?
      为什么……突然地……
      “爷爷!”
      三日月爷爷没有回答她,反而更加坚定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背影远去,懵懂之中的少女才逐渐明白他那个称呼的真实意味。
      突如其来的绝望与悲伤就这样,从暗处缓慢地,千丝万缕地集中而来,侵蚀着她几分钟前那如同将月光握在手中的、已然幻灭的快乐与幸福。
      爷爷……
      也许,爷爷只是……不希望我只缠着他一个人?
      还是说,仅仅是觉得我太小了,尽管尊重我,却没办法相信一个小孩子说出的信誓旦旦的话?
      那么,我再长大一些,变得能够独当一面了,会不会……
      会不会,就能够让他相信,我真的是……
      带着这样的期望,忐忑不安的她又垂下了那双沾染上从缝隙漏进来的月光的睫毛。

      四

      小不点成为了少女,而少女则抱着些许私心地成为了审神者。
      一眨眼功夫,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冷清了许多年的本丸已经再一次地充满了大家的欢声笑语。
      一半的时间里,她都坐在自己的屋内忙于处理那些被派发下来的公文,安排好每一天的日程和要务;而在另一半的时间里,则在庭院门廊间走动着,一方面是看一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付丧神,另一方面则是远远地,装作并不经意地从后面偷看总是手捧着一杯茶、乐呵呵地观望孩子们打闹的三日月爷爷。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不过,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总是习惯性地、回避得偷偷摸摸,就好像自己对陪伴自己长大爷爷的这种情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被禁止的一样。
      尽管,每一次她躲在后面,三日月宗近都再清楚不过,甚至还有些为此感到高兴。

      “哎,你也来了啊。”
      某天,她正要从三日月身后的庭廊走过去,碰巧遇上了坐着的对方也在那个时刻回头。
      “啊……是啊。”
      “哈哈哈,坐下吧,到我的身边来。”
      女审神者犹豫着,在隔了半个人的位置上落座。
      深秋的空气清冷萧瑟。
      一片染红的枫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悄然落在了二人之间的空隙上。没过多久,另一片小一些的,停留在了三日月宗近的脚上。
      他弯下腰,抬起脚,想要去捡起那片形状完好的绯色的叶子,而审神者则眼疾手快地把那片叶子早早地拾起,拿在手上,递了过去。
      三日月爷爷笑了笑。
      “天渐渐变凉了啊。”

      后来,二人陆陆续续地说了些寒暄的话。具体谈论了什么,审神者有些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最后自己终于鼓足了勇气,问起了一些自从新的付丧神来到本丸后,一直感到困惑的事情。
      “爷爷。我当年,是被什么人给遗忘在本丸的门前的吧。”
      “那个时候,为什么爷爷只剩下一个人,还等在那个审神者已经离开的地方呢?”
      “……是因为相信她某一天还会回来吗?”
      审神者以为,三日月并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至少,也要前前后后花上一杯茶的时间。没有想到,她刚说出口,对方就情不自禁地爽朗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是这样。”
      尽管答案还是她预料中的一如既往的简短。
      她努力地遏制住心中愈来愈强烈的,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的不安感。
      即便如此,逐渐长大的她还是想要知道。
      想要了解爷爷。
      想要了解这个和自己相处的人的全部。
      “那么,为什么她会选择离开这个地方呢?”
      “她知道爷爷你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着她回来吗?”
      “嘛,也许吧。”
      这么随意说着的三日月也觉察出了审神者问这些问题时,情绪的微妙而复杂的变化。
      他侧身转向摆放在方盘中的茶壶,为自己斟上散发着腾腾白气的一杯。
      然后,将提前不知为谁摆放在另一边的,已经不再烫手的茶水递给审神者。
      但审神者的目光只短暂地在泛起波纹的茶水上停留了片刻。
      “爷爷。”
      胸中积攒着的力量四处乱撞,寻找着决堤时的突破口。
      “是不是因为你还忘不了,心里还惦记着她,害怕着自己是这个原因才对我好,所以才有意地……疏远了和她很像的我?”
      “……”
      三日月宗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默地望向审神者。
      明明是默认已经无法实现的念想,他那被迎着光的树木打上晃动的阴影的脸上,却还带着往常的浅浅微笑。
      “爷爷,没关系的。”
      她低低地沉吟。
      当那个叫过无数次的亲切的称呼从嘴唇间脱出的时候,她感到自儿时以来背负着的某些东西,像是流沙,自她的肩上,她的背后,忽然间,一股一股,滑落到地上。
      “我不介意啊。真的,从来没有介意过。”
      大张着泪水就要溢出的眼睛,已然失去退路的她,费力地、脱力地吐出那默默在心中重复念过多少次的真正的句子来。
      “我,只想被爷爷,被三日月爷爷你爱着啊。”
      ……
      “知道了。”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包围女审神者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的,无比怀念的儿时的温度。
      知道是三日月在抱着自己,她却没有丝毫的幸福或者喜悦。
      相反,等同于被拒绝的无奈与悲伤,终于沿着体温蔓延,彻底占据了她空缺的心脏,顺着哽咽的喉咙,化作晶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直到回去,二个人都彼此无言。
      女审神者沉默地径直快步走了几步,突然,微微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三日月宗近没有回答。
      早已料见结果的她,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答案并不重要吧。
      ——因为。

      五

      从那之后,日子一天天地,随后一个月一个月,一年一年地过去。
      女审神者还是和之前一样地忙碌。不过,和孩童那种会沉淀下来的忧伤不同,沉浸在各类公文与安排中的她,很快地自握着笔的指尖,扯出一线将那个秋日的悲伤记忆给一点一点地缠绕包裹住的麻木。

      最开始的几天,她将自己独自封闭在房间里,打算除非必要,不再面对所有人;事与愿违的是,不久之后,就有人来报说爷爷在台阶上摔倒了,她拒绝了过去看一看的请求,却悬空着笔半个时辰也没落下来,还是拉开了门;匆匆跑过去发现对方一点事没有只是在和孩子们玩,虽然象征性地责怪了几句,但是内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再后来,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又再次厚脸皮地回到了那个会时不时走出去,偷看爷爷在做什么的过去。
      而三日月宗近则在那天之后,得了间歇性遗忘症。病发的时候,会把审神者当作是十几年前那个内心脆弱,需要人随时看护的小孩子,偶尔提醒她不要太累。后来,干脆在对方默许后,把喝茶用的家当都搬到了办公时她的身后。审神者故意去旁敲侧击地问他几句,他也不再记得自己曾经还有过前一任审神者这回事情,总是把话题不知不觉地朝着让她愉快的方向引开。
      两个人大部分大多数时的对话,彻底变成了纯粹是确认对方存在的问答。

      “哎,我也一道去吧。”
      某天审神者正决定着当日出阵人员的时候,背后悠悠地飘来了三日月的声音。
      “好。”
      嘴上答应得快,并不代表审神者就完完全全地放心。
      她在办公用的桌子前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地用视线将对方从头到脚地望了一遍。还伸出手来确认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随你摸,你想要摸哪里?”
      女审神者用不带任何表情的眼神扫过突然就笑起来的爷爷,目光游离开。
      她将一个准备已久的护身符强硬地塞到了他的手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那,我出发了。”

      在爷爷离开后不久,女审神者就感到了后悔。所幸的是,经过了几个小时的煎熬,他不仅平安地跟着大部队回来了,还一并带回了路上捡到的战利品。
      渐渐地,她也习惯上了这种大部分时间都彼此分开的相处方式。
      这样很好不是么,不必要担心每每一回头就会看见那个人,痛苦而矛盾心情随之自然而然地一再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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