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满长街》灯前月

12、西江月（二）

　　三人用完饭，下午和长街聊天的那丫鬟上前端了些果盘，她放好果盘，伏在江念雨耳边说了一句话。
　　“西江月”里很安静，除了外面丝丝管弦声，长街还是听到了丫鬟说的什么，
　　“小姐，他来了，说要亲自见你说个事，说完就走。”

　　江念雨放下手中的水果，眼里毫无波澜，把果子轻轻放在桌面上，对丫鬟道：“请进来。”
　　丫鬟出了雅间，关西瑭起身想带着长街先回避。

　　江念雨淡笑着摆摆手：“留在这儿吧，都是朋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西瑭不语，还是坐了下来，缓缓喝着面前清茶。
　　长街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她觉得让凝楼里，什么东西的味道都是淡淡的，茶味清淡，弦乐清淡，江念雨带给人的感觉，就是这种，无声无息，没有一丝痕迹。

　　片刻后，一个男子入了房间，绕过屏风，长街这才看清那人的面容，牧子规面容冷峻，眼眸漆黑不见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很高大，身姿伟岸硬朗，因着常年征战沙场历经风霜，肤色古铜，面上轮廓深邃。

　　他绕过屏风，瞧见房间里有三个人，还是愣了愣，有些迟疑。他看着背对着他的那个女子，一年多未见，她还是如从前一般，青丝随意挽着。一如既往的素净、纤细。
　　江念雨背对着他，听见他迟疑的脚步，便起身，转过身子面向他。

　　江念雨先淡淡一笑：“你找我？”她看着牧子规，一年的思念，他还是那么挺拔，硬朗。
　　牧子规抿着嘴角，神色淡淡，他看了一眼江念雨，点了点头，随即扫了眼长街他们俩人，又直视着面前女子：“我有个事要告诉你。”
　　江念雨偏着头看着牧子规，神情有些恍惚，她缓缓点了点头。

　　牧子规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江念雨静静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过来。长街看见那信的封面上两字，苍劲有力，笔墨淡淡，那两字写得分分明明。
　　长街之前只听关西瑭讲给她只言片语，没有大致细说。她多少有些了解。一年前，江念雨离开将军府，她消失了一年。
　　两人故地重逢，牧子规他递给她了一纸休书。

　　江念雨没有看那信封一眼，只是淡淡地笑。像是招呼一个老友：“留下来喝杯茶？”
　　牧子规摇摇头，看向江念雨，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感情：“从今以后，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他忍住心里那份钝痛，说完这句话时，脑中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她说，等我，一定要等我。

　　良久，江念雨看着他没有说话，她走向桌边，提起一壶茶，往杯子里倒满，动作轻柔，她端起茶杯递给她，缓缓与他说到：“喝完最后一杯茶，你我缘分才相尽。”

　　牧子规身子有些僵硬，他顿了顿，抬手接了过来，举杯把茶送到嘴边，他微微仰首，他喝得极慢。

　　长街见他喝着那杯茶，十分漫长，突然觉得这人像是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一般。

　　因着他喝茶的动作，牧子规的衣袖有些遮住脸，江念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微昂的下颚，弧度分明。
　　牧子规喝完茶，把茶杯又递还给她，他看着江念雨。
　　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与她说道：“仪南公主向圣上请求下了道旨。”牧子规一字一句，“下月初七，各声色场所不得开张，我特意来告诉你。”他一直看着江念雨，一直看着。
　　“哦？那天要发生何事。”江念雨笑得淡淡的，还是问了他一句。

　　关西瑭此刻坐在一旁，他放下正在茶杯，往长街碟子里丢了几个果子，而后插了一句：“下月初七，牧将军将和仪南公主大婚。”长街看着他们，突然那两人均是静默。

　　江念雨一直望着他，牧子规亦不移开眼，与她直直对视。眼中毫无波澜，漆黑无边。
　　关西瑭此刻正帮长街剥着果皮，并未望着他俩，但长街依旧看着他俩。
　　牧子规忽地沉声道：“就是这样，我走了，你我以后也不必再见。”
　　牧子规转过身，径直走出雅间，头也不回。

　　让凝楼里，春江花月夜这个曲子早已奏完，伶人们正吹笛奏着其他曲，笛声沉沉，长街忽然觉得这笛声让人感到沉闷。
　　江念雨握着那封信纸，看着那人的背影，外面很是热闹，直到他背影消失不见，她还是没有转身。

　　让凝楼外，停着一辆马车，十分精致，一看必定是权贵之人所坐。
　　里间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仪南公主端坐在其中，隔着帷幔，只看一眼朦胧影子，便可知她国色天香。
　　牧子规从让凝楼出来，在黑暗的阴影中，只看到他冷冷地望着远处那马车，漆黑的眼中，寒意如霜，冷得吓人。

　　走到被灯火照明的光亮处，他突然面带柔和，目露柔光。
　　牧子规掀开马车帘子，温声对里面人道：“现在，公主肯回宫中了吗？”
　　仪南公主身子微微向前倾，含情脉脉，瞧着她的将军，他面容温和，嘴角含情，亦是宠溺地望着面前女子。
　　牧子规对她道：“夜深了，寒气重，早些回宫。”
　　仪南公翘着嘴角，笑容十分好看：“好，子规快坐进来，陪我一道回去吧。”

　　牧子规站在马车旁，极力忍耐着什么，但没人能发现，他掩饰得很好。他想，这是最后一步了，只要再隔几日，他的念雨，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牧子规带着笑意进了马车，仪南公主放下帘子，马车缓缓驶向皇宫。

　　江念雨让长街与关西瑭在楼里随意玩，说自己有些累，先去休息了。她不等两人反应，转身上了楼。

　　长街望着江念雨的背影，而后又看向关西瑭。
　　关西瑭挑眉，对她道：“刚才果子可好吃？”
　　长街摇摇头，她觉得那果子一点也不好吃，带着些许酸涩，她不知道关西瑭递给她的是什么果子，味道酸涩到让人难以忘记。
　　“哦？不好吃？”关西瑭皱皱眉，不解道：“听江念雨说，这果子是从西域进的，十分难求，却不想这么难吃。”
　　长街听见他这么说，惊愣着张大嘴，问道：“什么果子啊，这么难求？”得多少银子啊……她刚吃了好几个呢。她有些紧张，回想从下午到现在，她吃的喝的，不知已经欠了多少银子，她懒得记数了……
　　关西瑭见她又作出一副欠人银子，卖了她也还不上的表情，展眉笑她：“不是说了吗，别担心其他事。”
　　长街瞅了他一眼，说得轻巧，腰缠万贯和囊空如洗的人能一样嘛，能一样嘛？！

　　第二天一早，关西瑭和长街准备用早饭，那个小丫鬟端着早膳放在他们面前。
　　“小姐还在睡，两位先用着吧。”她蹙着眉，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
　　长街点点头没说什么，开始吃了起来，小丫鬟走开，上了楼。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长街突然压低声音，往关西瑭身边凑了凑。
　　关西瑭挑挑眉，示意她往下说。
　　“你与我说过，念雨姐一年前离开了将军府，她一个弱女子，怎会开起这么大的楼。”长街有些疑惑。
　　关西瑭静了静，想起燕之橫之前与他说过，牧子规一年前把江念雨赶出了将军府，并丢给她一大笔钱，只留有一句话，“隔着这么久我才想明白，罪臣之女怎配得上我。”
　　叫她拿了这银子走人，好聚好散。江念雨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带着这笔钱，只带了个丫鬟，出了将军府。

　　他没有告诉长街这段，只简短答道：“应该是牧子规给与她的吧，好歹夫妻一场。”
　　长街明白，低着头想了想，可她觉得他们俩的故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用完早饭，关西瑭带着长街去了趟六扇门。
　　关西瑭身上带着燕之橫之前交与他的令牌，有了这个，进出六扇门很是自由。长街深感，这年头，有了关系，去哪儿都是大爷。

　　他们被人带到一处厅房，六扇门四处都透着几丝威严。长街不知道关西瑭来找谁，只好与他一同等着。
　　外面有些声响，随即，进来了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穿着十分滑稽，苍苍白发，被一股脑绑在脑后编成一绺短辫，辫子略微翘着，模样看上去滑稽又很慈祥让人亲近。

　　那老头儿虚眯着眼，花甲之年，眼神有些不好，看不清长街和关西瑭，但他肯定地叫出了关西瑭的名字：“可是关家那九小子？”
　　关西瑭微微一笑：“正是。”
　　那老头儿哼哼唧唧，往关西瑭身边的长街瞧了眼，半眯着的眼瞬时露着精光，大放神采，他乐呵呵地笑：“怎地？带媳妇儿来见我了！”
　　长街一愣，她连忙摆手：“不不不，爷爷您误会了，我不是他媳妇儿。”
　　关西瑭皱着眉，见长街这般解释，这么想澄清和自己的关系，他有些不满。

　　老头儿更是笑得开怀，那声爷爷叫到他心里去了。他当没听到长街的解释，依旧哼唧一声：“反正早晚都是，早些带来见我瞧一瞧也好。”
　　这下长街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她有些羞恼，往旁边的关西瑭瞪了瞪，你怎么也不解释解释啊！
　　关西瑭挑挑眉，在她耳边小声道：“老头儿年纪大了，你越和他解释他越来劲，说不定一会儿不让你走了，让你整整一天在这里和他瞎扯。”

　　长街听他这么讲，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种类似的情况，好像在蜀中驿馆也遇到过吧，真是……情景再现啊。

　　老头儿瞧了他俩一眼，小声哼哼：“你来这儿做什么，燕之橫那小子呢？罢工不干了？”
　　关西瑭笑着答：“他？人忙着呢，哪儿敢罢工啊。”
　　“不敢罢工怎地好几星期不见人！”老头儿吹胡子瞪眼，来劲了。
　　“不是说了他遇到棘手的事了么。”关西瑭哄到，“很快就赶回来了，您老别生气啊。”
　　老头儿闭眼养神，哼声应了句：“他一天能有什么正事儿啊。”
　　“所以我赶来请教请教您不是？”关西瑭提出正题。

　　“遇到啥事儿了？”老头儿睁开眼开着长街他俩。
　　“我记得小时候您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关西瑭提醒他。“您告诉我的，桃源深洞那个故事，您可还记得？”
　　“哼，你还记着呢？傻孩子，都是假的，哄你和燕之橫玩儿的呢。”老头儿哈哈一笑，犹如顽童。
　　“可是，我们棘手的事，就是这个呢。”关西瑭正色。

　　老头儿收起笑容，看着关西瑭：“你先说来，究竟是什么事。”
　　关西瑭娓娓道来，把长街师傅的事告诉了老头儿，他隐瞒了些内容，比如那晚他夜探百里规房间这事。
　　“百里规？他还建在呢？”老头子眯着眼，终于想起了这号人物。长街默默抗议，爷爷你不能这样，师傅好歹是当今天下的一代宗师。
　　关西瑭点点头：“不错，他正是长街的师傅。”他指了指长街。
　　“啧，真可惜，竟拜了百里规为师。”老头儿转身又向长街道：“娃娃，你若早些遇上我，说不定我就成了你师傅呢。”他又是哈哈一笑。

　　长街尴尬，师傅毕竟是她养育之人呢，对她恩重如山，不可乱讲的，况且师傅教她读书习武，犹如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只好尴尬地一笑。
　　关西瑭见状，立即对老头儿道：“那桃源深洞究竟有什么秘密。”
　　老头儿摇头叹气：“都与你说过了，只有那一株草，就那个草挺值钱的”
　　“那这么说来，当真有桃源深洞这个地方了？”长街欣喜，老头儿哼哼唧唧表示确有此地。
　　“那爷爷你可知桃源深洞该怎么去？”长街小声问道，充满期待。

　　“你要去？”老头子正色，突然面露严肃。
　　长街见他突然不似那般和谐古怪，心中一怵。
　　关西瑭接道：“我们此番正是要去寻那株草。”
　　老头子突然连声哀叹，造孽，造孽。他叹人心欲望之孽性。
　　“爷爷你在叹什么。”长街不解。

　　老头儿脸色很是严肃，仿佛刚才嬉笑古怪的那人不是他。
　　“你们说，是天外天那势力重现江湖？”
　　“应该是，那霜满天暗器已经出现。”关西瑭答。
　　一阵沉默。
　　“你可有带着那暗器？”老头儿突然问。
　　关西瑭从袖中掏出那一枚暗器，递给他。老头儿仔细一瞧，嘴角露出一丝古怪，浑浊的双眼有了几丝清明。

　　“好，我告诉你们那桃源深洞在何处。”老头儿笑到。
　　长街一愣，这爷爷真是反复无常，关西瑭说他是六扇门的古怪老头儿，果真不假。
　　关西瑭瞧见老头儿的样子，又接过暗器，仔细瞧，他在心中细想，究竟还有哪里不对呢？

　　“爷爷，你快讲吧。”长街催促。
　　“桃源深洞就在深之裂谷。”苍老的声音，底气十足。长街听过这个名字，关西瑭也说过，大概桃源深洞就在深之裂谷。
　　“爷爷，你说得详细一些。”长街继续问。
　　“小丫头，我只道你想救你师傅，但万事切莫着急。”老头儿沉静一答。

　　“那深之裂谷危险重重，你们俩人要千万小心。”他示意关西瑭和长街跟着自己一道出去，出了这厅房，绕过好些路，老头带着他们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从外看去，是个小院子，屋舍简陋，角落围着一个小鸡圈，里面有好几只小鸡，正啄着米。老头子让他俩在外等他一番，他需要进去找个东西。
　　不一会儿，老头子从屋里出来，拿了个小布袋。
　　他把它交与关西瑭：“这个秘密被掩埋了不知多久，老头儿我记不清了，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它又被人重新记起。”关西瑭接过那个小布袋，里面不知包着些什么。

　　长街好奇：“是什么秘密？”
　　老头儿突然低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满满的豁然，是历经苍桑后的老者独有的释然：“我也不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把这个交与我，让我保管好。”
　　“您那时就不好奇吗，没有询问究竟是什么秘密？”长街坚持问。
　　“哪儿有这么多好奇，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人也会变得不高兴的。”老头儿宠爱地望着长街。
　　他没有子女，更没有孙儿孙女，孑然一身，已是垂垂老者，也曾闯荡过这江湖，他目前的拥有，便是他一生江湖路的尽头，他适应了这份孤独，这也是他选择的的道路。
　　曾经疯狂执迷着什么，也失去了什么。世间很多事情，不就是那样吗，像秤杆一样，两端相等才能平衡。

　　关西瑭和长街一同出了六扇门，此时要到晌午，街上人正多，初夏时节，光线强烈。只见前方很是热闹。
　　一问才得知，今日仪南公主突然心情大好，想去庙里求求佛。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硬是拉出一条人龙，挡住了前方路，公主娇贵高不可攀，没人敢透过人缝强行走向对面街道。所以，那路口硬是被堵得死死的。
　　长街见到那凤舞般的步撵从那路口缓缓走过，旁边，牧子规骑着匹如意马，马蹄缓缓，伴随着步撵。
　　关西瑭认得这马，他记得，那是年少时，江念雨的小红马，她极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