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歇》山抹烟云

1、第 1 章

　　有人打翻了那一盒玻璃珠子。
　　敲击的声音，干脆利落，十分密集。
　　一大把的珠子。
　　外面阳光很好，通透的珠子，折射出生命的绚烂。
　　只是，太吵了。
　　敲击在桌面，而后弹起。永不停止，忽略了一切的阻力，变成永恒的存在。
　　那么，再悦耳的声音，也会因为重复，而显得过分的单调，令人厌倦。
　　所以，该醒过来了。
　　赤司征十郎睁开眼，可惜那扰人的声音并没有停止。
　　外面，又下大雨了啊。

　　高齿木屐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融进了雨中。
　　大雨毫无顾忌的砸下，雨点碎溅成一朵朵水花。
　　支离破碎的水面，稀稀落落的竹叶，以及，被泥水恣意的侵蚀的石板路愈发的斑驳。
　　颓败的样子，像是被遗弃了。
　　这座山丘。
　　下摆不可避免的被溅上了水渍，深深浅浅的赤色，一并被水幕掩去。
　　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下，通向某个闹市区。日新月异的时代，而这里，却是被繁华遗忘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安静的接受日月风雨的洗礼。他们注视着不同的人，走过同一条小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景色，会厌倦吗？
　　这条沧桑的石板路，由谁铺建，又经历了多少年的岁月洗礼，然后成为这个姿态。
　　在之前的年岁，在他还不存在于这个地方的曾经，这片林木，是怎样的姿态。
　　在百年之后，待他归于尘土，这片林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赤司征十郎漠然地走过这条被禁锢的石板路路，从一出现就被强行的决定了今后的一切——这种悲哀，他想，他再熟悉不过了。
　　所以，会厌倦吗？这单调的日子？
　　努力地，做好一切，又理所当然的，获得胜利。没有变化，甚至，没有悬念。
　　或许会厌倦吧……所以选择了这么一条不算是路的路。
　　一条未知方向的小道，泥泞的，曲折的。下摆染上了点滴的湿土，划出错乱的痕迹。然而他并不在意。偶尔，也想做些疯狂的事。或者，对他来说有些出格的事。

　　赤司征十郎并不记得这座山丘上，还存在着一座古旧的神庙。
　　斑驳了的红漆，锈掉的铜铃，还有透风的窗纸……这样的地方，还会有人来祭拜吗？
　　他不自觉的往前走了几步，伞隔出了一小块不被雨侵扰的地方，他站在寥落的空地，望着旧庙。
　　“神，已经不在了。”
　　有一个声音这么说着，很快消散在滂沱的雨声里。
　　索性还是被赤司征十郎很好的接受到了。
　　他有些诧异的回头，透过密密匝匝的雨点，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如果，你是在找我的话。”
　　那个淡淡的声音再度响起，视线里，蓦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赤司征十郎有些被吓到了，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并没有打伞，略显瘦削的样子，在这滂沱大雨里，给他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然而他又很自然的由这个少年身上联想到了天空。晴朗的略带透明的天空。很清爽的感觉。不该出现在这种日子里。
　　但是，这并不足以抵消刚才的失态而引起的不愉快。
　　“突然冒出来，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说。
　　“并没有突然冒出来，只是你没有注意。”天空一样的少年依旧淡淡的回应。
　　赤司征十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更在意的，是少年第一句话。然而忽然间，一声尖锐的鸟啼打破了这微妙的对峙。在他回身寻找声音的来源时，少年在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一旁的石蒜花丛边，手里捧着一直瑟瑟发抖的雏鸟。
　　艳丽的芍药即便被雨水欺凌的残败不堪，依旧顽强的盛开着，与少年清浅的发色以及苍白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
　　“神已经不在了，所以，不能再被依靠了。”
　　少年说着，把雏鸟放在一朵只剩两三片花瓣的石蒜根部，而后毫不介意的用手将败落的残叶与花瓣为雏鸟搭造一个极简陋的墓。
　　他想说那只鸟或许还有救，然而少年双手合十垂额为它低低祈祷了几声，而后拍了拍手。
　　“赤司君，你该回去了。”

　　然后，赤司征十郎醒过来了。
　　没有滂沱的雨声，在耳边响的是前一晚上设定的闹铃。
　　他记起来了，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有时间去那个不知名的地方的。因为，今天还有重要的事。
　　“好罕见啊，小征竟然也有这么匆忙的时候！”女孩戏谑的笑了，并没有一点不愉悦的意思。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十分妥帖的依偎在女孩身前，十分温顺的样子。
　　赤司征十郎笑着向女孩赔罪，丝毫没有在意还有约莫一刻钟才到约定的时间。让女士等待，实在是失职的行为。当然他并不担心会惹女孩生气。眼前的这个女孩，无论是教养还是性格亦或是别的什么，在他心里都是可以用满分来打评的——完美的未婚妻。
　　只是如果，不是以父亲之命为前提的话。
　　“小征？小征！你在听我说话吗”
　　“恩？什么？不好意思，想到了点别的事。”
　　“学校里的？还是家里的？自从小征去了东京，我们都已经很久没见面啦！。”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的想到……一大把的玻璃珠子，小时候经常玩的那种……”
　　“诶？小征原来也有这样的童年时光啊！还以为……”
　　“这是什么话……”赤司的食指与中指有些轻快的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久违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不说这个了，今天想去哪里？”
　　“难得小征回来，本来想一起骑马的，但是昨晚上下过雨，还是算了吧……所以今天就陪我随便逛逛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走啦！”
　　“好的，美丽的小姐。”
　　雨后的天空很清澈，偶尔飞过只小鸟。
　　只是这个多雨的季节，或许不多时，又要变天。
　　不知是否是错觉，赤司征十郎总能感受到那个天空般的少年的存在。不应该啊，明明是存在感那么弱的家伙。赤司征十郎还是不自觉的微微转过头，身旁店铺的外玻璃映出他的模样，以及女孩靓丽的身影，还有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个人，他并不认识，一身朋克装，穿的并不妥帖。
　　直觉有时候并不靠谱，他想。
　　那个时候，少年又是穿着什么呢。是很适合那个少年的一身衣服，却突然记不得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一个漏洞百出的离奇的梦。梦里的少年，在那么大的雨中，似乎那身衣服都并没有被打湿。这么大的违和之处竟然都没有发现，只能说是因为在梦中，所以洞察力降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么。
　　淡蓝的和服吗？干干净净的到很适合他。
　　可是，那个孩子到底是谁呢？
　　又为什么，出现在他的梦里呢
　　果然，应该去看一看。

　　他忽然记起来了，为什么会突然走到那条小路上。
　　因为有足迹。
　　泥泞的路上，被谁走过了，留下一条十分清晰的足迹，一直延伸到旧庙。
　　如果神已经不再了，如果神已经不能被依靠，那么，为什么还有人来祭拜。
　　脚印终止在殿前的台阶，上面有明显的擦拭的痕迹。擦拭出一条道路。
　　神圣的庙堂，污秽是不容许的吗？在祷告之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去擦拭的呢？
　　赤司征十郎有些无法理解。
　　他本来就不相信神。如果想要获得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如果真要有什么信仰的话，那只能是他自己。
　　所以，神在不在，都是无所谓的。
　　赤司征十郎忽然觉得自己呆在这个地方是个很愚蠢的决定，他决定走了，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并没有什么石蒜花，这个季节，早就过了花季啊。
　　真是错乱的梦。
　　真是错乱的人。

　　大概是又下雨了。
　　梦境是个很奇怪的存在，明明在现实中大雨滂沱，梦里面，阳光出奇的好，玻璃珠子依旧在欢快的弹跳，只是这次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被一只手接住了，赤司征十郎辨认出了那是谁的手，心脏在一时间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赤司君喜欢这些珠子吗？”
　　“喜欢？谈不上吧。只是看见的时候偶尔起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过去的……是赤司君还没成为赤司君之前的事吗？”
　　赤司没有回应，那个少年也并没有等待他的回应：
　　“我的话，很讨厌这些珠子啊，”少年把它放在灿烂的阳光下，仰着头，“你看，它的那些所谓绚烂的色彩——”他又把珠子攥紧在手中“不过是短暂的。把底物的色彩呈现出来，仅此而已。而它自身，只是透明的存在。”
　　“只能依靠别人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吗？
　　赤司忽然有些不愉快，他拾起桌上的一颗珠子，放在左眼前。
　　透过透明的珠子，可以看见略有些膨胀、扭曲的少年。
　　“那么你呢？随意进出于别人的梦境，又或者，只能存在于别人的梦里面呢？”
　　少年不说话。
　　“还有，又是谁允许你进入我的梦境里面呢？”
　　在遥远的天际涌现出茫茫的黄沙，铺天盖地的，侵蚀了这片天空。
　　少年手中的珠子不见了，化成一粒细小的沙粒，融入茫茫尘沙，而后将少年一点点的掩埋，……
　　这终究是他的梦。
　　赤司征十郎手中的珠子被随意扔在了沙漠之中。
　　小小的珠子，比起这片大漠，实在是太过渺小。
　　他的双眼望着远方，苍凉的风灌满他宽大的兜袖，发出烈烈的声响。
　　那片无尽的大漠，那轮巨大的红日，还有整装待发的——他的战士们。
　　为他而生，为他而战的，忠心耿耿的勇士。熠熠生辉的铠甲，连同他的眼眸闪烁着金黄的光芒。再没有谁能将他打败，在这片领地上，他才是主宰一切胜利的王者。
　　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打破这永恒，父亲不行，熏子也不行，那么那个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