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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梨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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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都,阖该是个好地方。
最初知道这个,并不是来自于满屋书卷。
龙氏一脉,素来与道法颇有渊源,卜卦推演、参星识月,祖辈钻研命理之术,相术高明无人能及。其实祖辈开始,多是隐居世外,鲜少入世。传至龙眠这一代,才真正兴起了风波。
龙姓的子嗣,自幼便会由长者亲批命格,更多是求得此生长安的一个慰藉。龙眠自知是经世之器,不曾想还有王佐之才,助高祖登基,而后官拜国师,一度书写了太坊的传奇。
果然,龙眠老人并不喜欢从政,仍爱山林,天下大定之日也是归隐之时。骨子里就流着的淡泊血脉,终究选择了岁月长宁,但那个名气却是传了出去——
得龙眠者得天下。并不是一句戏言。
龙灵听说这话的时候,刚刚满八岁。赤着双足,踢踏着在水中嬉戏,“爷爷?”并无人答应,只得再唤,“爷爷,爷爷!”
“嗯。”疏懒的声音从遮着面的半卷《庄子》后传出,正是那位闻名国都的传奇。
年过半百依旧分外健朗,在屋前池塘里无意地垂钓。
说是池塘,也有些过分。引了山泉水下来,聚成了屋前的溪流,六曲的竹桥横卧其上。其后是一湍急流瀑布,与前水汇合,难分彼此。
在山野之间真算是一片极大的屋舍,建构是魏晋遗韵。密林掩映,高梁低舍,占据了尽数的山间,风吹低响,是窗前木质的风铃,细悠绵长,夹杂着草木低语。
“您从前当真是国师,该不是骗人的罢?”
龙眠老人低笑一声,拿开了书卷,乜着她。
这小丫头越发的没教了,林间屋内稀稀疏疏十几个人,也就是她敢问出这么个话。好好的唬她有什么意思,轻咳一声,只淡淡道,“别处玩水去,惊了我的鱼。”
原先也没见他真的钓着过。她一向都是规矩松散的一个,也不动弹,依旧扬着童声问道,“姑姑说您有个国师府,有咱们这儿大么?”
自然是大得多,但他也没有太多的印象。到底只是一个栖身之所,太多的雕梁画栋反倒是落了俗套,给人一种拘束感。
他撑着起了身,拉着小姑娘一道出了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一等,真是等了那些年。
初入壁都她不过刚刚满十五岁,有福气地赶上了上元灯会。
华灯十里,半边夜色都染着红晕,空中都弥漫着缕缕梅香。却没能看见那十里杏林,空中炸开的孔明灯,引起了那夜最大的喧闹。
而后再出山,便是两年之后。
龙眠老人虽不入世,但也与外界存着联系。
这片深山,生人进不得,他们却出得去。
一叶扁舟将她从山涧送了出来,之后登上了那辆白龙香车。
马车外貌质朴无华,奇的是柚木方顶,浅蜜色的车身,两匹白马在前。车内有坐卧双区,由四面雕花的镂空门隔开,分出两方天地。车顶的夜明珠只手难握,幽幽地照亮了整个车厢。
龙灵卧在内间茶色戏禽的软褥上,不由深深感慨一气,“爷爷当真有钱!”
至于这心心念念的国师府,多年未有人出入,但是府宅安妥得条理有序。
九进九出,青墙环绕,枝林叶茂,端的是矜贵,却也按着道家的清冷画风,安静宁和。
就是有些太宁和了。
怎么半天见不着人?
龙灵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看着对面男人青白交错的脸,被拦着门口没法出去,想扬声叫人也不晓得有没有人听得见。
这可怎么好。
倒不怕他气急败坏失手掐死了自己,只是这万一伤着也不太好玩……无量佛!本姑娘头回到家,别府宅还没看完呢,就香消玉殒了!
心思几转,瞧见了那扇开着的窗户。就是你罢——下一刻已然越过身旁的低窗,跳了出去,徒留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忪愣在原处。
地方大,就是这点不好。庭院幽深,绕过那清泉山石,才见的一丝人气。拦住一个岁数相当的姑娘,对方倒是有礼得很,“小姐。”
慌张地应了一声,“府里有人?”
几乎是废话,“我……在。”
“不是。”龙灵扫了一眼这纤细身形,说不出的遗憾,“我问的是那些膀大腰圆、身形健硕的人?”
对方被问得一愣一愣地,也只是点头,“仆从都懂些功夫。”
“那就好。”扬扬手,惊觉已经找不着刚刚出来的那间屋子。只得随意一挥,点了个大概,“都叫上,把那个屋里的人给我请出去。”
侍女不以为然,张公子是读书人,请就是了,怎么这样的咬牙切齿。不过,要是人家真心留着就是不愿走,谁还敢真的动粗——壁都离郎的心狠手辣可不是吹嘘的。
这点龙灵自然也是知道,不然那宋煜怎么一夕被撤职,还落得一个流放岭南的罪过。
张离尧出身世家,但风流浮荡,玩世不恭。即便无官职在身,也是因为纨绔不愿被束缚。到底也是右相之子,那个心思城府,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说起来都有些讽刺了,宋煜堂堂的正人君子,最后居然还是抵不过阴谋诡计,被一个小人给设计。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龙灵补了一句,“你们多看着些,他要是砸坏了我们家的东西,也是要他赔的!”
侍女答应了,但是那个神情,倒好像是在嫌弃她这个龙女小气。
哀叹一声,那个张离尧不过就是脸面比寻常人好看了几分,也值得那些姑娘朝夕思慕。
她龙灵可不敢,惹完都是得跑的,绝对的避之唯恐不及。
由着指引,她转到了后面,留着他们去前厅收拾残局。
这里满目青葱,在府外虽见过那些林荫,走近才知是真真切切的奇景。围绕着青墙,是一棵虬根盘结的老树,异常高大,该是有百年的树龄。这个季节还在开花的树简直罕见,料想也和外面的杏林一样,不是寻常的物种。
龙灵玩性大,烦心事来的快,去的也快。美景当头,自然更是把那条毒蛇抛到了脑后。
这梨树底下绑着几盏红纱宫灯,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地的白花,夹着点点的水粉。
她倒是想起了在林间的时候,姑姑总爱领着他们往树上挂花胜。花开得喧嚣异常,伴着彩缯花片的招摇,点点惹人心颤。
这也是她最佩服姑姑的地方。那里并无旁人出入,冷冷清清的日子她却总是能懂得如何寻乐,游戏人间。她知道姑姑喜欢热闹,但是却甘心与林间鸟雀为伴,不过是为了爷爷。
姑姑并不姓龙,小字宁渥。只知道她原是世家之女,追随了爷爷数年。原以为道貌岸然的龙眠会严肃地拒绝年少姑娘的爱意,到底是低估了他的脸皮,自己辞官的同时,连带着把她也掳进了深山,自在地做了一对神仙眷侣。
虽是心甘情愿,但是她还是不要被称作奶奶。于是,最后,便成了姑姑。
不过这样也是好,不会被那些纲常伦理束缚。
什么年龄悬殊、什么身份有别,都见鬼去罢。
看着遍地铺陈的落花,龙灵倒是有些思念家人了。抬眼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那株枝头,对着那只青羽小鸟喃喃,“你说,爷爷会不会好好照顾你妹妹?”啾啾的几声回应,她点头,“我知道,平时也都是他在喂养你们,那不过是我念叨着,才会记得给你们吃些好虫儿嘛。”
青鸟实则通人性,飞到她的肩头,对着耳垂轻啄一下,又极快地飞到了高处。
她捂着耳朵颤颤地指着,“还说不得了,你这刚刚离家,怎么就开始和我作对!看我不抓着你。”
撩起裙摆,她攀着枝干向上。枝头繁花茂密,其实爬上去也不算特别难。她得心应手,偶有落花粘在额间、身上,也只是增添了灵动和跳脱。
也不是真的要捕鸟,单纯就是想坐在高处看一看整个院落。
唇间含了一片花瓣,她坐在弯出的长枝上晃荡着双腿,食指点了点青鸟的羽翼,“国醮过后,咱们到壁都外去看看。太坊有十四城,都逛下来也得一年半载。头先得去永宁城,看看能不能寻摸些茶叶……”
她这里自顾说辞,青鸟却耐心缺缺,扑棱地飞到了隔壁的枝干上。那是墙另一侧伸出的旁枝,也是一株梨树。虽然没有这棵高大,但是却在枝干间结上了黄青色的蜜梨。
对嘛,这才符合时令。
龙灵没有闲情从下面绕到那一侧去,而是直接顺着墙沿一步步地挪到了树上。寻得一个舒服的坐姿,扬手摸着那一个个果子。
并没有完全成熟,但是也有能吃的,她摘了一个,闻着倒是挺香。腰间的丝帕展开,仔细挑拣,细心地包住。
浅浅的脚步声,踩在落叶青草上,酥酥的响声。龙灵知道有人来了,只顾忙着,心不在焉地,“我一个人可以,用不着帮忙。”
原以为那人会走开,谁知道竟然是停在了树下。
余光瞥见了轮廓,她毫不在意地低头一看,忍不住一愣——这身装扮,貌似也不是府里的人罢?
一袭天青色道袍,颀长的身形,眉眼淡漠,好像是一幅远山描绘的画卷。他清冷且疏懒,单手扶着粗粝的树干,微仰起头看着她。额头光洁饱满,唇边隐隐带了丝笑意,嗓音却是无波无澜的,"我还以为白天闹鬼,原是一个偷梨子的小贼。"
总算理解了什么叫做心虚。龙灵的手一滑,紧握着的那个蜜梨在自己的一声惊叫中,落了下去,眼睁睁地瞧着砸到了对方的头上。
这下可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