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告别》沉七穸

4、第三日

　　梦里我站在回忆之前，看着彼此的路。
　　我与他分开回国，回到我曾住到十六岁的房子里，奶奶的故去，父亲的寡淡与他的家庭，有人是家，无人只是一处房子，或许还承载着故去的记忆。

　　房子的的钥匙邻居家奶奶那里，我推开院子的时候，里面竟是整洁的，院子里的芍药与桔梗，开的正盛，竟是久违的味道。我那天晚上慢慢的收拾那里所有的一切，我看到奶奶深藏的骨木盒子，里面有仅存的一张全家福，还有我儿时的画册，全家福上面抱着我的母亲沉静的微笑着，觉得遥远。觉得如溺水一般毫无生息。

　　我深深地看着，直到已经进入我的记忆，我一点点的将他们点燃烧掉。我知道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将告别。我也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那里只有记忆中的样子就好。

　　我与他回家，他自己一个人住在郊区，房子很大，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必须的家具，白色的主色调，木制的地板，干净整洁，却显得空荡，父母都在国外做生意，他不喜欢生意，便做自己喜欢的摄影。
　　自在如他。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身体上的慰藉，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我画画，他做摄影，我们彼此需求又彼此独立。
　　一次身体上的疲累过后，我觉得空茫茫的一片。他问我，叶原，你想去什么样的地方。

　　我想去一个真的让我感觉到自由的地方。我说。你呢。
　　与你一同寻找让你觉得自由的地方。
　　然后他带我去旅行，去一些偏僻、鲜为人知之处。在那里我们是最真实的自己。我去给山村里渴望知识的孩子上课，教他们画画，他与他们讲所见的世间的恩赐与惩罚。

　　我写些东西来记录，然后再一个个字的删除掉，写，再删掉，那样我觉得快乐。那是与我的恩赐。我想永远的留在那里，既然都是逃避，我希望能以我最喜欢的方式。

　　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后来他的父亲去世，不得不接受现实。
　　家里的生意交给他打理，他不喜欢，也不愿意让自己父亲的心血白费，也终将妥协。

　　我记得那天晚上，下着雨，他从外面回来，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他抱着我，很久不说一句话。
　　他说，“以后也许不会再快乐，我一直都以为我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今我发现我不过是在逃避，为了责任，我还是要放弃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了。”

　　他是在我最不知去处时愿意收留我的人，我会是陪着他的人。我告诉自己。

　　他变得忙碌起来，商业上的尔虞我诈消磨了他的，脾气也变得暴躁，彼此之间的问题也逐渐显现。
　　他变得喜欢控制，没有安全感。
　　开始争吵，互相伤害，却又无法离开。我们常常相对无言，唯一的联系是从对方身体上寻找慰藉，像是陌生人。他总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把怒火发泄出来。
　　我骨子里的倔强被激发出来，我只喜欢微笑着看着他，我觉得他可怜，无法逃出桎梏的牢笼，我几乎忘记了，我也不过是相同的。我又很多次跑了出去，我跑到车站，却发现我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只有他只有我自己，生命何其孤独。最后他发疯一般来到车站里寻我，将蜷缩在角落里的我抱在怀里，在他抱我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纵使总在伤害，却无法离开彼此。
　　彼此爱着，却分外寂寞。

　　那次，我怀孕了，我想生命是值得敬畏的，就算无法活得自在，总该有自己的机会去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打算生下来，如果他不喜欢，我就带着他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他会渐渐长大，会哭会笑，叫我妈妈。我就带着他到处旅行，让他用双手双脚双眼去行走，去触摸，去感受一切。

　　那天我打算告诉他，我第一次去他的公司，却发现他正与一个女子亲吻，却不知怎的起了争执，我突然厌倦了这一切，对于他的愤怒，一言不发用沉默来对抗他，我觉得窒息，想要出去周围，只是走走，突然间无比怀念夜晚的静寂，昏黄路灯下的梧桐道路，别人的喧嚣。
　　他不许，我也固执的不肯妥协，我很少反抗他，他被激怒了，我们拉扯着，想要对方让步，却失足不稳，被他从楼梯上推了下来，疼痛如赤身走在冰面上，眼泪顺着眼角无声的流出，周围渐变成苍芒的空白。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掉在一潭很深很深的水里，我看到远处的光亮，光线斑驳穿透水面，像是灵魂散发出至纯的光芒，我挣扎着拼命靠近，觉得一路走来丢了许多的东西，心里住了一个深洞，无边无际，我需要那片光芒，能照亮我的厚度。就在那里，始终靠不近，我精疲力竭，亦不愿放弃。只是光芒渐灭。醒来是在医院。他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的握着我的手，脸上的胡子没刮，很是狼狈。

　　"对不起，我们承受不起这个生命而厚度“他说。
　　我心里很难过，却也是只是难过，无法去恨他。我不知道如何对待自己，对待他。

　　我们生命的疼痛，是微不足道的对于别人，于己，却是切身的疼痛。如果再走那么久远的时光，不想更多的是沉默。那么就给最后一个期限，好好绽放，在最美好的时候离开。
　　我们开始变得平静，一切都像初识一样，或许是彼此都已心灰意冷。
　　生未尽，死未已。如此而已。

　　醒来时，内心沉静。刚过七点。顾允已起床，旁边的茶几上有准备好的早饭，寿司，牛奶。我起床，打开窗户，外面是晴天，满目郁郁清翠，有晨露的清甜，这样的早晨的让人觉得清净。我换上一身轻便的素色衣服，来到院子里，顾允一件白色衬衫正在和老板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喝茶聊天，我轻轻过道他们旁边。

　　“今天有集市，时间会一整天，你们去看看，回来我泡茶给你们喝。”
　　我们点头谢过，吃过早饭，便与顾允一同前去。集市离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步行十几分钟。穿过一条条小巷，五月的京都巷陌里繁花盛开，没有樱花，也显得娇媚清朗。

　　集市隐在古巷镜头，走过去，豁然开朗，是一条古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梨月街，只是不知道由来。里面许多买旧物的，手镯，簪子，一些衣物，也有许多菜蔬，吃食，传统工艺的木雕，石版画，手工编织的工艺品，各种各样的东西，让我眼花缭乱，却有沉溺于这样子新奇的感觉，与中国民间的集市很像，又有几分古镇的味道。我喜欢这样子简单的东西度过我的生活。

　　顾允对这些已经不是很感兴趣，他说你每次见到一些小东西都会很开心，就算见过不止一次，也像第一次见到一样，这样子让我觉得惭愧。

　　我拉着他四处闲逛，他很配合。我看到一家卖发饰的小摊子上，是一个中年女人在手工做一个发簪，双手灵活细致的翻动，发饰简单却别致，很是喜欢。她帮我把头发挽起，在头上挽了一个随意的发髻，用簪子别起来。我本就穿着棉麻质地的衣服，颇相称。
　　顾允也觉得好看，他带着相机，与我拍照，我觉得光线正好打到我的眼角，不自觉的眯了一下。瞬间被定格记录下来。我突然记起一个人说回过头把记忆拍成照片。
　　“你今天很美他说，让我觉得不真实"他说。”我觉得我就要失去你了“

　　其实我们这段时间，几乎都是漫无目的的行走，让自己融进这片流动的意境里，没有过多的交流，也不知道再多该说些什么，有些东西已经透支，就算是再不舍得，却终究回归于清净。

　　街边有一家古旧的电影院，门口是很久远的一部电影的海报，我很喜欢，叫做千与千寻。这里最有名的是留有一个放映室，一直播放宫崎骏的电影，我不想知道电影院的人又是怎样的一颗灵魂。
　　我们进去看，正播放的是我一直喜欢的千与千寻，他一人送我们一朵山茶花，我别在鬓间，香味余袅。电影已放映一半，里面很小，只有寥寥的几个人。我们彼此笑了笑，就那样看着对方，不说一句话。

　　电影终了，看电影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他们逐渐离开，没有多大响声便回归于初始般的寂静，我们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没有人提出要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以为都是沉默，我想我该离开了，我准备站起来，却被一个手拉住。手心是冰凉无温度的。
　　“再陪我坐一会吧”他说，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色彩，就像眼前古旧的电影院。

　　我坐了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如果某天你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我来收留你”黑暗的空气响起他如梦呓般的话语，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突然记起三年前的某个时候。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那让我来收留你吧”
　　记忆中的我笑了，“再见”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