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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捌】

      我感受着我的热度一点一点地流失,看着他黑如深渊的眼睛。

      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决绝和释然,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用我最恶毒的话去伤害他,去逼迫他。

      我是个这么自私的人。

      可我还是想让他活下去。

      他却只说:“我们子房,是个很善良的人。”

      我曾想过,若我在他的怀里、在他的吻里死去,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这一刻,我觉得那简直是折磨。

      因为我明明要死了,可我还固执地想把他扯住。我明明知道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那么地痛苦,却还是想要他活下去。明明我智计无双,却还是逃不出这样一个怪圈,我想要他活下去。

      我知道他的寿命会绵延上千年,我曾有多痛他将有多痛。我曾有多悲他将有多悲。我曾经有过多少绝望的念头他也将有,而且会更多,因为时间更长。我死在他怀里的这个场景会千千万万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魇里,轮回百年不休。

      明明知道他会痛苦多么久。

      让我怎么能好好死?

      端木蓉说得对,我将不得好死。

      我果然不得好死。

      “师兄,我想你活下去。”

      我甚至有点后悔。

      三年后,白云山,顶洞庭。

      黎明时分,天光朦胧,洞前布满雾气的小道上,一袭白衣的男子提着灯笼款款行来。说是白衣,衣角袖边却滚着繁复的流云纹,远看简约,却是盛装。观那男子面如温玉,目若沉水,倘使有人得见,定不会怀疑是谪仙下凡。

      男子步履平稳,平静地走入洞中。绕过弯弯绕绕的迂回巷洞,洞内寒石散发微光。

      他走进最深处的一个洞穴,在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尊棺椁,浓浓的寒气萦绕,在男子的白衣上凝出一层冻霜。

      男子走近,将灯笼放在一边,俯身去看棺中的人。

      那个人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身体和面容都维持在他死的那一刻,连皮肤的光泽都还保有。

      这也是颜路实在没有想通的一点。他如今功力全失,又是孜然一身,自然没那个劫缘再去弄一棺万年玄莲。三年前,他怀着如何无望而惨烈的心情守在那人棺边,他不忍将他葬下,只能怀着绝望地等着看那个人在他面前一天天腐烂枯萎。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那个人的遗体却奇迹一般地完好着。

      一恍就是三年。

      居然才过三年。

      棺边放着许多酒坛,储量惊人,浓郁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这是颜路每天上山带来的,堆在一起,堆了半个洞穴。

      他一撩衣摆,坐在棺边,随手抄起一壶酒,仰首痛饮,直喝到咳嗽连连。

      他捂着胸口咳了一会儿,咳着咳着就笑了起来。他靠在棺椁上,对着层层寒气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他从很久之前说到很久以后,眸子静若秋水灿若星辰。

      他从黎明时分说到夜幕降临,他周围的酒壶空了一圈。刺骨的寒气侵入他单薄的身体,使他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睛却亮得惊人。

      最后他徐徐呼出一口气,叹息一般地道:“我已为你守灵三年,多的再没有了。”

      煎熬,煎熬,煎熬。

      这是他这三年来过的日子。

      然后他低低地嗤笑一声。

      他从棺下抽出凌虚和含光,摇摇晃晃站起身,缓缓走到一旁的酒坛中间,静立了一会儿,忽然疯狂地动作起来。双剑寒光熠熠,他舞剑的动作却再也不复当年轻灵,只是用尽力气地劈斩,劈斩。

      丁零当啷一浪一浪狂乱的碎裂声,好像最当初那个家破人亡的暴戾少年又在他身上重生了。

      毫无章法地疯狂了一把之后,洞中的酒瓶全都碎裂,佳酿流了一地,弥漫着阵阵醇香。

      颜路气喘吁吁地扔掉双剑,跌坐在棺边,喘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洞中回荡不绝,凄异非常,好像能震得人灵魂呜呜空响。

      他笑着笑着流下泪来,幽幽喊了声:“子房啊……”

      然后他用最后的力气翻进了棺里,与那人并排躺在一起。动作期间,袖摆一撩,灯笼便被他掀翻在地。

      火舌随着灯油流出,遇到一地香醇酒精,倏然间窜得老高。

      一洞火海。

      他静静地抱住那人冰冷的身体,将鼻尖贴上那人的脸颊,闭上眼睛。就好像最后亲吻了一次,他的师弟。

      子房,别怕。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再不分离,永不失去。

      滚滚浓烟中,一只血蝶飞过火海。

      张良在火光跳跃的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恍如一梦。

      又在火里。

      真如一梦,他这一生,都如一梦。从国破家亡,到角逐天下;从颠沛流离,到亡命天涯;从孜然一身,到遇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失去一个人,何不若梦?何不若梦?

      只是又在火里,为何又在火里?

      张良现在完全搞不清状况,但他很快发现了身边躺着的人,那人紧紧地抱着他,无意识地把他拽得死紧,好像要把他带到地狱里去。

      张良一下子惊起。

      颜路已被浓烟熏得昏迷,但仍旧活着。

      张良惊起的时候就在想,得把他带出去,得让他活着。

      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生死。他骄傲肆意地活了一生,也从不怕死,可他想要颜路活下去,不知缘由,就是单纯地想。

      然而下一秒他就放弃了。

      因为他惊起不了。

      他没有一点力气,挪动一下手臂已是极限。

      突然又想起桑海城的那场大火,后来他有很多次幻想过自己死在那场火里,他的骨灰随风扬起,与那个人的生命交织不分。

      然而他没能死,又或者是死了,属于张良的部分死在了那场火里,活下来的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留侯。

      时间荒唐,绕过了二十多年似乎又绕了回来。此时此刻,张良突然分不清孰梦孰非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睛,不知道梦是何时开始何时灭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扶持刘邦拿下天下,不知道这场火是怎么起的,不知道现下何年何月,不知道颜路为什么会在他怀里。

      可是颜路在他怀里。

      够了。

      究竟他们已逃不出了。

      他们会紧紧拥抱着被烧成灰,千千万万年后也不会被分开。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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