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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柒】

      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他,他明明还是当年的样子,我的身体也告诉我这场睡眠只是很短的时间,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睛,无端觉得,已经过了很漫长蹉跎的岁月。

      然后他告诉我,师兄,你睡了二十年。

      二十年?

      那一晚上我们疯狂地拥抱纠缠,好像是跨过二十年的岁月的鸿沟抵死缠绵。

      他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仰望着洞顶发光的晶石,觉得命运真的很奇妙。

      它让人相遇,让人避无可避地失去。在混乱不堪的二十年后,再重逢的我们,却居然还是曾经的模样。特别是他,他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个意外,似乎连时光和岁月都找不到他,他的青春似乎是永恒的。

      事后我问他:“你为什么还没有变老?”

      这个问题我是想过的,必须要问的。

      我这副被万年玄莲侵蚀了二十年的身体,已功力尽失,是废人一个,还剩下的就只有这幅千年不化的皮囊,和那颗搏动微弱的心脏中的爱恨。

      我再也不会变了,我只是想知道,我还可以从命运那里偷走多久的幸福。

      他低头静静地看我,未几,苍白的嘴角牵起一个轻佻的笑容:“你还没来,我怎么敢老?”

      “别贫……”

      满腹疑虑被他锁在交合的唇齿间。

      我心底一叹,知晓是什么也问不出了,只得无奈摇头:“你呀。”

      他不说,我也没有办法。我现在功力全失,探他的脉也难见端倪。然而那丝隐忧始终没有淡去,因为我知道我们迟早要分离。其实,我看到他的青春心中是很雀跃的,这也许预示着我可以陪着他的时间会更长……但终究长不过我漫漫无期的生命。

      我想念一些人,想念那些烟火般的生命。他与我说了一些人的结局,那些时候,我又很庆幸我睡了这二十年――我没有见到他们最后的样子,所以他们在我这里始终还是开始时意气风发、灿烂飞扬的模样,生老病死,恩怨情仇,皆已跨过。

      我想念我的剑,想念他的剑舞。可是他告诉我,他已经把它们扔进了遥远的尘嚣里。他说他再也不要用剑了,剑有双刃,它太残忍。

      多年之后,我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在留侯府牌匾的后面找到了静卧的含光和凌虚,才发现这又是一个谎言。他只是在掩饰他再也无法舞剑的这个事实。

      层层叠叠的谎言环环相扣,到最后抽丝剥茧层层揭开,釜底抽薪,几乎要把我由内而外地,撕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

      棋仍是要下的。与我的如云守势对应,他仍旧是招招险峻,拼的就是个你死我亡。

      胜负五五。

      他已是个操纵了天下棋局的人,能和他对半切,我也很有些骄傲。

      其余的时间,多半是和以前一样,吟诗,论道,弹弹琴,赏赏花,然后,夜夜的厮磨。

      每一晚他都很疯狂,全然不像白日谦和的样子。我只当他是这二十年寂寞狠了,也就任他去了。

      我就在这样的幸福中龟缩了起来,告诉自己,幸福还长。

      汉家臣子时不时会去府上找他,他烦不胜烦,拉着我开始了隐居生活。

      我调侃他侯爷当得太滋润。

      他笑说自己是乱世之人,如今太平盛世,已不属于他。

      他一直是个太聪明的人,我知道。

      韩信死的那天晚上,我们二人在白云山最高处的那棵桂树下喝酒。我当然是不知道韩信会死的,但他似乎知道……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他侧头望着山下似乎很遥远的尘世,眼底一片暗涌。他苦笑道:“师兄,我与你说一个故事。”

      他说有个年轻人,将才天纵,遇见一个长他二十岁的男人,有了一切,又丢了一切。那个男人说服帝王为他修了拜将台,把他的才华推给了天下。于是他殚精竭力,征伐四方,与其说他是为了帝王鞠躬尽瘁,不如说他是不想辜负男人的心。可是今天,帝王已是真帝王,那个男人却要帮着帝王,让他身首异处了。

      “他不听劝,一定要留在那个人身边。”

      我听懂了,回他:“我不晓得会有这样的故事……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帝王之心,无可厚非。

      我心有余悸:“还好你离开了那尊朝堂……我们不至于像他们一样。”

      彼时他正站在桂树下的青石上为我折香。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雪白的月光笼罩着他一袭青衣,水样的衣纹似静默似律动。

      然后他身形一顿,跌落下来,我扑过去将他一把揽住。

      声线惊惶:“子房,你到底怎么了?”

      他答:“醉了。”

      “你曾经千杯不醉。”

      他一笑,看向我,眼眸深湛:“其实我并非不醉,是醉后也撑着面上安然。现在有师兄护着,我才会醉后跌落。师兄不怪我吧?”

      我松了一口气:“你呀。”

      那时候我是真傻,明知他那张嘴怪力乱神,却仍让那一丝甜蜜盖过了心中隐忧。不过话说回来,若我提前知晓,其实也并没有任何用处,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天命如刀。

      仅仅两个月后,他再次跌落。

      那时他正在苑中晾衣。自我们二人搬出留侯府在白云山隐居已有两年,两个男人,一片风景,自给自足,简单却梦幻。

      我在一旁看书,抬头的时候只看得见一片翩若惊鸿的衣角。

      那一瞬间我心底一颤,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叹息,幽幽道:到头了。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让他枕在我的膝上,抱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无力绵软。

      我想了想,两年了,够长了。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子房,你到底怎么了?你还不愿同我说实话么?”

      他笑了一下,苍白张扬,悲伤和疯狂却在那双眼里堆积成山。

      他说:“我早已烂掉了啊,师兄。”

      他说,二十二年前有场火,他在那场火里失了心。

      他说,后来他功力渐丧,内脏肺腑都衰竭腐朽,只剩下一个再没有变化的皮囊。

      他说,我终于还是见到你了,师兄。

      他说,师兄,我又撑了两年,是不是很棒?

      童颜朽木。我听说过这个奇症,却从未见过。容貌不改,五脏俱烂,痛断肝肠,药石无医。

      我几乎失了言语,却又怒不可遏:“张子房!你怎敢……你怎么敢……”

      怎敢如何?怎敢生病?怎敢瞒我?怎敢抛下我?

      多么多么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我也笑了起来,俯身紧紧把他抱在怀中,喃喃:“别怕,子房。”

      他在我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整个脸埋在我的胸前,然后他轻轻开口,声线飘渺空灵,是疑问却更像诱惑:“师兄,你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

      我能感觉到他声音里的疲惫,和他的气若游丝,怕惊扰到他,我亦很轻很轻地回了一声:“嗯。”

      他却忽然大动起来,力气惊人地挣脱我,然后扳过我的肩膀,血红着一双眼:“你做梦!”

      我怔住了,有点懵。

      他冷笑:“颜无繇,你敢死?你知道你怎么能有这二十年么?大师兄他用万年玄莲养你,早已毒入肺腑,尸骨不全。你知道你怎么醒过来的么?是端木蓉放干了一身热血,墨家最后的头领也香消玉殒。他们的尸体那么沉,你敢死么?”他笑意不减,锋利如刀,“如果你当年不自作聪明死在火里,他们都不会死,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笑面修罗,手刃故人。”

      他的手很用力,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神情仿若癫狂:“罪是要人来背的,我做的一切,不后悔,但自知罪孽深重。我的罪,你也要背着!要一直一直背下去……”

      我淡淡:“子房,你把这些推给我,不觉得自私过分了么?”

      “若我不自私,天下哪里来的留侯呢?”

      我低着头看了他很久,久到视线模糊。

      他笑到眼泪从眼角滑下去:“师兄……师兄……都是妄念……都是妄念!”

      妄图相守,妄图同生。

      我轻笑:“我们子房,是个很善良的人。”

      他抱住我的脖子,狠狠吻过来。这个吻热烈非常,当然热烈,这是用生命在欢爱。当然热烈,不然我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感觉到他冷下去的速度,是这样快?

      “师兄,我想你活下去。”

      这是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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