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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五十六章 ...

  •   第五十六章供状
      前往赤焰帅府拜祭过林殊之后,萧景琰便命人带飞流去了“苏府”安顿休息。他从飞流孩童般澄澈如故的眼眸里看得出,这些年来飞流把梅东冥保护得很好,梅东冥同样将他照顾得细致周到。
      口口声声对父亲的事情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东冥,先是雪夜救助父亲的故人,其后暗中襄助豫津铲除奸佞剿灭叛党,言语间出言不逊了些倒也无妨,出身草莽难掩桀骜张扬的毛病今后慢慢调教总是能改过来。
      东冥说的这些他不是没考虑过,山高皇帝远,他高居金陵帝位,身边多得是臣子,臣子听属下的,属下听差役的,层层而上传到他的耳中还能剩下多少实情?江左盟,江左盟,小殊走时已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葬身在北境茫茫山间雪原中的他已无多余心力替他考量江湖和江左盟。
      怪只怪莫临渊和他手下的一干江湖人,非但不感念朝廷恩惠林氏遗泽,还狼子野心勾结献王余孽意图谋反。
      恩宽,梅东冥所求的恩宽叫他怎么给?闹得沸沸扬扬喧嚣尘上的叛乱悄无声息地说抹去就抹去?他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又如何使亲贵和朝臣信服?
      “小殊,你儿子给朕出了个好大的难题。他这是在逼朕拿他平众怒,逼朕将他放归江湖。”
      赤焰帅府正堂中整整齐齐的牌位背后都曾是林氏鲜活的生命,把他们所有人的一辈子串在一起活生生的就是大梁朝自立朝至今经历过的战火与鲜血。二十年前,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家族的覆灭,连带着大梁朝辉煌灿烂的军魂一道,被黄土永远地掩埋了。
      他从未想到小殊在当年的绝境中还会留下个孩子,更不会想到琅琊阁和江左盟会联起手来藏起这个孩子摆了他一道。而今,这个名为梅东冥的孩子就像热碳中的甘栗,静静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如何火中取栗不伤及自身,则是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难题。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四境守边诸将皆已渐渐老去,连霓凰都来跟朕提辞官归隐的事了。小殊,朕也很难,这些年太平无事,朝中军侯们大多守着军功和爵位早忘了征战沙场的滋味儿,武将又青黄不接,朕就靠着霓凰、聂锋、卫峥、战英他们盼着一年年的平安无事。”
      “大渝、北燕的狼子野心从未消弭过,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他们定然会再兴战事图谋我大梁丰腴富足之地。朕急需要一批青年果敢之辈成为大梁新的支柱。东冥虽面慈心软,然而他德才兼备实乃不可多得的才俊,更要紧的是,他的背后站着你,站着百年赤焰林氏,他能为大梁重燃起赤焰军魂。”
      “可他的心却落在江湖了。他只想当漂泊江湖的梅东冥,朕要想方设法斩断他与江湖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在天有灵,别怪朕。”
      供桌前的烛火被钻进来的风刮得明明灭灭,映着萧氏帝王的脸阴晴不定。
      戎马半生,铁血帝王,他萧景琰多年一来何尝退缩过半步。为家国天下计,他自认问心无愧。

      “侯爷,属下有事禀报。”
      “进来。”
      回府后便将自己关进书房的言豫津婉拒了夫人的关心,比起被他拒之门外的汤汤水水,他更需要静下来平复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绪。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已将梅东冥打入天牢。”
      “什么?打入天牢了?”言侯爷懊恼地捶桌大叹,“糟糕了。蔺熙一行和飞流落脚何处查清了吗?”
      “蔺熙和琅琊阁的人住在城中一家悦来客栈,飞流被陛下安置在苏府。”
      “哦?飞流并未同琅琊阁的人一道?”
      “是,陛下将飞流大人安置在苏宅,他并无异议。”
      废话,曾经驻足过三年的宅院自然远胜于随便找个屋子更能安抚敏感的飞流。估摸着陛下本就打算让梅东冥和飞流都暂时栖身苏宅,定是梅东冥言语间冲撞圣驾惹陛下不悦才被下了天牢。
      “可探到梅东冥因何下狱?”
      “陛下似是驱走宣室殿中的内官侍卫,颜公公那里属下不便打探,故而……”
      “你做得不错。”颜直、高湛之流都是陛下的心腹近臣,贸然示好都有拉拢之嫌。放着好好的兴国侯不做,上赶着背个串通内帷窥探内廷的罪名好玩儿么。“盯着梅东冥那边的动静就行。宫里的事暂且不要去打听了。”
      “属下遵命。”
      “对了,还有件事你去查一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味的逃避肯定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他这兴国侯府的安危不仅仅关乎他言豫津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有言氏旁支、姻亲故旧盘根错节的人际往来。坐待祸从天上来可不是他言豫津一贯的做法,即便真相再残酷,他也必须心中有数才好有所应对。
      “侯爷吩咐。”
      “暗中查一下本侯不在府中的时候有什么陌生人进出过府邸。切记背着人查不要露了痕迹,不许惊动夫人身边的人。”
      “是,属下明白。”
      这人乃是言豫津安插在暗处的心腹,言豫津在池州遭遇的意外他虽未亲临其境却也有所耳闻。侯爷那日揭开刺客面巾后看到的是府中夫人的守卫,她从娘家带来的人一向与侯府派系的下人没什么交情,侯爷着意他打探的陌生人十有八九同夫人派出亲信刺客有关。
      只不过查访此事确实不易,他得小心不能“打草惊蛇”了。

      夜半时分,金陵城中螺市街、秦淮河畔莺歌燕舞不绝于耳,欢声笑语喧嚣尘上。或是粉黛娇媚或是素描勾魂的女子穿花蝴蝶般往来于人群中,每每嫣然一笑不知要迷去多少魂魄。
      烟花巷陌,说不尽的诗酒风流,道不完的琴曲书画,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英雄冢深处的院落中却深藏着座遗世独立,置身千丈软红却独善其身的幽静院落。
      华灯初上时分,这处临水而建的小院烛光映照下的窗中,难得地两道人影相对,凭栏远眺可见依稀月夜轻拢微风拂动的窗纱和窗下泛起涟漪的池塘。
      白衣素裙、薄纱覆面的女子围炉而坐,洗净素手取新雪化成的水煮茶,香气四溢萦绕不散。女子洗过茶暖了杯,斟上一杯奉与对坐男子,神态怡宁恬静已看不出初来金陵时的癫狂无状。
      “香花解语,妙手烹茶,岁月静好,无过如是。”
      【跟哑巴说什么香花解语,公子在嘲讽奴婢么?】
      女子自嘲般的随手在沙盘匆匆写就一行字,年轻公子探头望了眼不禁失笑,“姐姐了解我的性子,最烦吵吵嚷嚷无病呻吟。我说你写,正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怎么能说是嘲讽呢。”
      女子懒得与他纠缠小节,任他浑说反正也少不了块肉,她有更迫切需要得到男子确认的消息。
      【听说言侯把梅东冥押解回京了?】
      “用押解不合适吧,既不戴枷也没上锁,兴国侯官船舒舒服服一路坐过来,身边叔叔兄弟大夫护卫一个不缺,姐姐见过哪个朝廷人犯是这排场?”
      他这姐姐自小养在大姑姑身边,被调教长大机巧灵便心狠手辣,不可谓不是女中豪杰。逃离献州来了金陵才多久,便“哄”得他的手下相信她是良善可靠之辈,什么话都传给她听,实在是好手段哪。
      避重就轻搪塞闪躲的本事他算是练到炉火纯青了,好在旁人拿他没法子,白衣女子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性子习惯了如指掌,也不怕他含糊其辞不肯说实话,有些事瞒得了,有些事瞒不了,有些事则是待价而沽。
      【萧景琰极看重他林氏遗孤的身份,奇货可居少不得用心算计。】
      “姐姐说的没错。”
      【梅东冥不是会任他摆布的人。】
      “姐姐果然聪慧,那姐姐猜猜萧景琰如何安置的梅东冥?”
      【猜不到。听你的口气,总不会是好地方。】
      瞧他眼中闪闪发亮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就知道萧景琰恐怕走了一步臭棋。哼,萧家人不是小心眼儿就是没脑子,萧景琰还能有什么妙招,损人不利己才是。
      “姐姐说的一点没错。宫里传来消息,咱们这位陛下说不服梅宗主,反倒被他抢白挖苦了一顿。一气之下把人投进天牢去了。”
      【昏招。】
      “可不是么。咱们的陛下眼里可揉不进半粒啥子。都说伴君如伴虎,梅东冥是个不可多得的灵透人,旁人削尖脑袋往圣驾前凑,他倒好,想方设法往外逃。多半是惹恼了咱们的陛下吃牢饭去了。”
      【梅长苏的儿子,当有过人之处。】
      先誉王和姑姑难道是蠢人?被梅长苏玩弄于股掌之中以至于一败涂地,岂是一句梅长苏处心积虑,他们以无心算有心防不胜防能自圆其说的?
      只不过当时誉王求胜心切,梅长苏种种都拿为誉王做事当幌子,先誉王与姑姑掉以轻心终至功败垂成。梅东冥年纪轻轻又无心朝堂,这样一个人就算身边有众多高手保护,想害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梅东冥或许无心庙堂且与他们无冤无仇,然而就凭他是梅长苏的儿子,他爹欠下誉王府上下的人命,也需用他的血来偿还。
      白衣女子从未避讳过对梅长苏的憎恨,今日在城门口她亲眼见到言侯回京的车队中驭马而行的飞流时眼中的恨意浓重得几乎能滴下怨毒的砒霜来。她从来没打算玩什么一笑泯恩仇的把戏,远的不说,谁害她成了哑巴,谁杀了大姑姑,一桩桩一件件,她如何能忘!
      她眼皮都没抬,执起茶壶替公子哥续了杯香茗,放下壶径自写道。
      【借大公子麾下的干将一用。大公子舍得否?】
      大公子浓眉轻挑,啜了口茶唏嘘不已。
      “姐姐的茶果然不是白喝的,开口便要借我的红颜知己。”
      【金陵三美,洛昙如媚甄月亮,属公子的那弯月亮长袖善舞,裙下拜臣众多。】
      “姐姐不会无缘无故吹捧月亮,想要她做什么,若不是要命的难事儿,帮姐姐一回也无妨。”
      【散布一个消息而已,不费吹灰之力。】
      “哦?”
      公子眼中泛起兴味的光芒,随着沙盘上逐字书就的“消息”,他不得不感叹一句。
      “最毒妇人心哪。姐姐这是把梅东冥往绝路上逼呢。”
      【他的父亲和他,何尝不是把你的父王和姑姑逼上死路了?我以牙还牙理所应当。】
      “好。姐姐都说到父王的血海深仇了,我不答应如何说得过去。此事我应了,只是还请姐姐耐心等候,莫再轻举妄动。”
      【听凭公子做主。】
      白衣女子深深凝视着公子哥儿仰头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后便即起身离开的背影,心知自己此番利用了他的手下横加干预他的安排已惹得他不快。
      望他看在她报仇心切的份上莫要记恨。待日后有机会,她当图谋自己的产业,既能避免有人从旁掣肘,又好协助大公子成事,才真的一举两得。

      隔湖相望的另一处水榭小阁,艳红刺目的窗纱撩动,依稀可见不住抖动的床幔中不绝于耳的男子喘息和女子的娇吟。
      从可儿姐姐处出来,多少有些窝火的大公子直接去了甄月亮的绣楼。一面是冷面冷情自诩长者的姐姐,一面是吐气如兰媚眼如丝的尤物,桌上酒未过三巡,他怀中的尤物已是面若桃花衣衫不整,娇羞地耐不住缠上了身。
      “真是个妖精,这风情万种的浪荡模样要是被外头你的裙下拜臣看见,还不得红着眼把本公子撕碎了喂狗。”
      这甄月亮正在欢悦的兴头上,眯着眼痴痴地凝睇着身上汗湿淋漓尽情驰骋的男子。她的主君、她的男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人比他更要紧的心之所系。她樱唇微启,举起玉臂牢牢环住她的男人,抬起情之所至下尤显艳媚非凡的美人面凑近男子耳畔,“公子是月亮的天地月亮的所有,月亮愿为公子去死亦无怨无悔,与旁人有何相干。”
      “月亮儿真是本公子的月亮儿!”
      先前心里头的些许不快在美人儿百依百顺予取予求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公子自不再言语。一时间床榻之上动情男女肢体交缠被翻红浪,满屋旖旎风光无限久久不歇。
      【此处爬过了一堆河蟹海蟹大闸蟹,看官们自己YY吧哈哈。】
      “月亮儿,本公子把你喂饱了不能白喂,乖乖替本公子办件事儿。”
      “公子,嗯啊,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真乖。”

      明月高悬下的另一处万籁俱寂的所在,来回巡逻的差役走过后,飘忽的身影晃过墙角悄无声息地没入漆黑的天牢走道中,排在最后的差役总觉得身边阴风惨惨好不瘆人,无奈任他擦亮眼睛竖起耳朵留心查看也没能发现异状,归结于自己过于紧张害怕了事。
      一面几次三番故技重施晃过巡逻的差役一面在黑暗中辨认牢中是否有他熟悉的身影,当今江湖第一人飞流大侠委委屈屈地撅着嘴,想象着等下找到暖暖后一定要告诉他没他在身边自己竟然睡不着觉了。
      太奇怪了是不是,这些年暖暖总也有离开他身边的时候,他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睡不着过,在苏宅,明明是他睡惯了的床榻,他用惯了的寝具,还有苏哥哥熟悉的味道好像还在屋子里萦绕不去。他本该倒头便睡一觉到天亮的。
      怎么会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呢!
      分明是暖暖的错!他说了苏哥哥的坏话,还生自己的气!他不是帮水牛说话,暖暖不能说苏哥哥的坏话!苏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对飞流最好的人!
      半夜过去不停地在床上左右翻滚烙饼的飞流当下决定到天牢去找他的暖暖分说清楚,等说清楚就能睡个好觉了。
      于是琅琊榜高手榜上第一人轻而易举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天牢,避过了“身手矫健”的差役们一间间牢房找了过去,终于在快到走道尽头的牢房外嗅到了他最为熟悉的暖暖的味道。
      “暖暖~”
      带着十足孩子气的委屈抱怨响起的那刻,不得不说牢里靠着石墙打着瞌睡的梅东冥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飞流叔心智不全难免任性,但能任性到不惊动任何人擅闯天牢摸到他的牢房外。也只有这位天下武功第一人凭着鬼神莫测的轻功才做得到了。
      “这儿是闲人勿进的天牢,飞流叔不该来。”
      “暖暖,睡不着……”
      五个字,道尽了一夜辗转难眠的委屈。先前想好的质问啊,教训啊全都被飞流抛诸脑后,他现下就想着进到牢房里去靠着他的暖暖好好睡上一觉。
      “不行,飞流叔。”
      跳下石床疾步赶到牢门边直接握住飞流拿起牢门上的锁链作势要拽的手,梅东冥直视飞流的眼神让飞流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心慌。
      “暖暖……”
      “天牢之内关着的暖暖是人犯,飞流叔不也觉得暖暖错了么,错了就该被关在里面。”
      “有错,关着。我没错,我进去。”
      “暖暖说了飞流的苏哥哥的坏话,飞流叔若是打开门进来,便是承认暖暖说的都是对的。”他的飞流叔有一颗稚子之心,是非对错于他再分明不过,没有模糊不清没有模棱两可。梅长苏于飞流叔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以此拿捏飞流叔的效果,自然也是没的说。“飞流叔可要想清楚了。”
      “苏哥哥,是好人!”
      “他于飞流叔是好人,于暖暖却未必。暖暖不觉得自己有错,飞流叔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然暖暖待在牢里,飞流叔,回去吧。”
      暖暖个坏孩子,把他都绕晕了。
      “不行,不回去。”
      “去留随你。只一点,你若打定主意要进来,今后就不能再与我争辩梅长苏的是与非。你若决定走,你的苏哥哥便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苏哥哥。”
      苏哥哥,暖暖;好人,坏人?
      在飞流看来他手中单薄到轻而易举就能扯断的锁链他却怎么也下不了力去拉,刚才还握着他的手阻止他扯断铁锁的暖暖则施施然坐回石床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做个决断。
      “暖暖坏!苏哥哥,是好人!”
      这一声发泄似的高喊难以避免的惊动了巡逻守夜的差役,然而丢下铁链恨恨施展轻功离开的飞流又岂是差役们能抓得住首尾的。
      等他们举着火把跑过来的时候,能见到的只是牢内石床上靠着墙抬着头隔窗仰望漫天星斗,眼角隐隐可见泪痕却面带笑容的梅东冥。
      “刚才有人来过?”
      “没啊。有人来过差爷们还能没看见?”
      也对,他们十几号人难道还能连牢里跑进个大活人都没发现?差役们面面相觑,虽对牢中有人闯入却什么都没做就跑了这中可能半信半疑,可刚才那个喊声,总不是所有人都听错了吧。
      “没人来那谁在大喊大叫?”
      “是在下,牢里待得闷得慌了,喊了几句惊动了差爷们。恕罪恕罪。”
      “大半夜的喊什么喊,不许再喊了。赶紧睡觉!”
      “是是是,在下这就睡。”
      差役们纳闷地做鸟兽散,幽深漆黑的天牢重又恢复了千篇一律的平静。谁又知道梅东冥一夜未眠,就这样靠着冰冷的石墙,反复品味着飞流叔离去前的最后那句话。
      飞流叔,暖暖从来都不是好人,但你的苏哥哥,一样算不上好人你知不知道?

      天牢发生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随着其后整夜的平静而消散,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待久了,时间也会变得模糊难辨。
      似乎是过去了两天,还是三天?除却一日三次来送饭的差役外,其他人踏足此处与他讲话还是头一次。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须问明来意,想也知道来的必是萧景琰的说客。
      牢房外被差役插上的火把照亮了不少,连牢房内都因此亮堂了大半。在黑夜中算不清度过了多久的梅东冥半眯着眼注视着走廊尽头便装方步走来了个身形稍显佝偻看似有了些年纪的人。
      “大人。”
      “把牢门打开。”
      “这——”差役犹豫了下未曾马上领命,凑近到来人耳边躬身轻道,“大人,牢中人犯并未戴枷上锁,传闻此人武功高强,您孤身进去属下生怕,生怕……”
      “又不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本官都不怕,你怕什么,只管开门就是。”
      “是。”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人负手从容走入牢中,坐在差役赶忙搬进来放好的小凳上,借着火把的余光,初初看清从石床上站起身形容有些凌乱的年轻人。
      “本官乃是刑部尚书蔡荃。你就是梅东冥?”
      当朝二品,梁帝倚为栋梁的刑部尚书蔡荃?其人寒门出身,公正廉明忠耿不阿,自谓平生不做亏心事,从来不惧鬼敲门。
      光明磊落到有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有人心悦诚服敬佩之至的铁面尚书便衣来到天牢端端正正坐到他一区区江湖草芥的牢里,摸不着头绪的梅东冥即使辨不清他的来意,也立时正了衣冠俯身向其恭敬地施礼——蔡尚书值得一拜。
      “草民梅东冥,拜见蔡尚书。”
      “不必多礼,坐吧。”观梅东冥样貌俊秀气质平和,眼神澄澈坦荡,举手投足间自有大家风范气韵天成全,不似“传闻”中的嚣张跋扈粗鄙不文,可见“传闻”以讹传讹多半不可轻信,“眼下并非过堂审问,你不必过于紧张。本官听说过你对兴国侯都不怎么恭敬,对本官如此多礼本官受宠若惊哪。”
      何止不恭敬兴国侯,连你们大梁陛下都没能感化得了他,不然今时今日就不会有尚书大人私访天牢的戏码了。
      “蔡尚书俯仰无愧天地,乃天下为官者之楷模受百姓景仰,当受草民此拜。”
      不提旧事不论地位,只以民声口碑论英雄。梅东冥不至于傻到天牢里关几天就脑袋发胀朝着朝廷命官说他们皇帝的坏话。
      “无须吹捧本官,年纪大了,什么话都听过,民间推崇本官的不少,咒骂本官的更多,本官不在意虚名但求问心无愧而已。”蔡荃岁数上去了意气之争也就少了,好话坏话听多了已没多大意义,他来,一则也算见见故人之子,二则,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理所应当。
      “本官一向直来直去,几句话说完便走。其一,你身为江左盟宗主,江左盟下之人勾结乱党、私贩盐铁等诸多罪状,牵涉甚广案件非小,你需草拟供状分说清楚。其二,你乃梅长苏之子,也是赤焰林氏后人,江左盟一案了结之后陛下对你另有旨意,你当早做打算。”
      老尚书此言出人意表,非但天牢内的梅东冥摸不透他的用意,牢外的差役听了一耳朵的都跟着吃惊不小。老尚书一辈子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公然揣测君心妄下论断之举与他素日信奉的忠君报国大相径庭。
      差役中不乏有人暗地泛起嘀咕,下定决心对牢里的梅东冥还需额外关照几分,说不准哪天翻身了就是人上人。
      “蔡尚书也与先父有交情?”能令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在公堂问案前先来牢中一行的人天下间也数不出一只手的数来。出于圣意?恐怕蔡老尚书说不出那番话来。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蔡尚书念及旧日交情好意相劝。
      “这会儿不直呼其名了?”
      “若不如此,江左盟的命运,草民的命运一早就有了定论,何劳尚书此行?”
      他在宣室殿一番狂悖不孝的犯上之言蔡荃想来已有所耳闻,他出于激愤话说得过了火是事实,因此惹恼了大梁陛下也是事实,然而倘若逆来顺受供认不讳任人摆布,眼下问罪江左盟的诏书都快到汾江边了。
      “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惜心不在朝堂。本官与你父亲有过数面之缘不算交情多深,曾经觉得誉满京城的苏先生亦不过拨弄风云玩弄权术的谋事之流,深谈浅交过后才知起胸怀天下心高志远,可惜最后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
      “强按牛头不喝水,你既不是心甘情愿留在金陵,又注定掩不去江湖出身在金陵氏族中的格格不入,与其留下来吃苦不如放你回归江湖。”
      赤焰林氏的赫赫声名在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无情岁月后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林氏早已成了过去,陛下执着于林氏大梁军魂的威名,不肯辜负苏先生昔日搏命襄助的情义,一门心思地想替林氏延续血脉,只怕未曾真正在意过梅东冥的想法。
      想他当年寒门学子出身,周遭同僚多为士族子弟,以他忠耿不知变通的臭脾气加上家境贫寒难以应酬同跻,若不是蒙陛下知遇之恩,一个刑部掌事就走到头了。
      按理他不该来天牢见梅东冥,尤其明知陛下欲留梅东冥在金陵亦非仅仅念及旧情,他出于人臣的本份哪怕不出言劝说也该保持缄默。许是真的年纪大了,时不时的总容易想起过去,自打陛下下令追查“宫夕未”其人未果进而发展到梅长苏竟留有血脉在世,他这年近花甲的老头子眼前便经常浮现出那位如苍松般遒劲坚忍不拔的江左梅郎清癯的身影。
      他的儿子该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催促他今日之举,一见之下涌上心头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失望。是的,失望。
      在同梅东冥的照面之下,他看不到将门虎子的锋芒毕现头角峥嵘,宛如城中流淌着的秦淮河水一样的内敛含蓄,有如魏晋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世人所称道的清风朗月名士风仪,明明是把出过鞘的利器,抹去血光后透出的却非刺骨骇目的杀意,俨然是悲天悯人的不争和慈心。
      琅琊阁的那位何以培养出当世名器偏又任其蒙尘他老头子不得而知,然而陛下想驭使此人如臂使指恐难遂心愿——没有战意的人如何成就得了大梁军魂?
      浸淫名利场多年,他蔡荃固然铁面无私秉公断案,法理之外的人情世故还不至于一窍不通。年轻时的意气多亏了遇到明主才幸免折戟沉沙的下场,有些事慢慢想清楚后对有些人的感激一朝得以有机会报答,他老头子愿意欣然一试。
      他所思所虑自然不会全然照搬说给梅东冥听。从他眼底的澄澈看得出这孩子心无野望恬淡平和与世无争惯了,何苦硬生生拉他来趟大梁官场这趟浑水。
      “草民也想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天不从人愿,红口白牙的空话人人能说,要舍下身后无辜的弟兄们不管草民如何做得到。蔡尚书既与草民先父有旧,望看在先父的面上秉公断案,既别放过罪大恶极者,也莫要牵连无辜受累者。”
      “江左盟绝非白璧无瑕,这点你心里可有数?”
      “参天巨树难免蠹虫侵袭,江左十四州偌大的地盘,总有人惦记饭碗外头的肥头。”江左盟若是铁板一块,任朝廷大军压境也别妄想他会低头。梅东冥再自负傲骨不肯示弱,遇到无法回避的短板蝶翼般的长睫扇了又扇,掩去了眼底晦暗难辨的怒意。
      “朝廷因此问罪江左盟,草民身为宗主责无旁贷。”
      “哪怕因此流徙千里甚至丢了性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打井后人饮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敢说早预见有此一劫,至少草民受江左盟多年供奉照拂,绝不敢忘恩负义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撇清干系。”
      何况梁皇萧景琰对他势在必得,即便撇清了是否能如愿脱身都是未知之数,平白惹得世人非议被人戳脊梁骨。他趁早歇了这侥幸的心思,好好琢磨萧景琰的手段才是正经。
      蔡老尚书赞同地颔首,命人将备好的刀笔竹简送进牢中摆在石桌上。再回过头看向梅东冥时,眼中已不乏欣赏认同之色。
      “你虽不似你父雄才伟略志向高远,好在天性良善耿介忠贞,兼得知恩图报果敢担当,终不愧为赤焰林氏的大好男儿。无论后事如何决断,陛下如何处置你,本官不虚此行了却了一桩心事。陛下钦旨到来前,你且在牢中细细思量写一份供状呈上。待本官先行看过再说。”
      此案若真能由蔡荃一手审结定罪,他自大梁朝廷脱身的心愿倒有一线希望了。梅东冥忽而有些明了蔡荃适才特意前来的用意,感佩之下一揖及地。
      “老尚书拳拳爱护的恩情草民铭记于心,倘若侥幸不死,日后定设法报答。”
      老尚书撑着身下凳子站起,重又恢复到往日里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模样,略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多虑,之后便无甚赘言负手出了大牢离去。
      说什么脱身、不死之类的话,现在都还太早。一切等他看过卷宗,人犯过过堂之后再下定论不迟。

      具供状人梅东冥,年二十,江左廊州人氏。供梅氏乃任江左帮派之首,江左盟草莽出身蒙受君恩假江左十四州民生为赖,经营粮米镖运商贾事,兄弟相携友人互助,平顺安乐温饱无虞。
      奈何盟下弟子不肖,勾结叛王暗通消息,私蓄兵奴藏匿军械,劫掠云氏妄窃药粱,偷贩盐铁谋财害命,图谋不轨意欲谋反,罪证凿凿不容抵赖。
      供人既为盟主识人不明辨事不清,未能约束帮众恪守国法,未能识破诡计惩治凶顽,上负君恩下愧帮众,卑弱无能羞存于世,稽首宪部,惟求速刑。
      “写了半天他就写出了这个?他是嫌弃自己死不掉还是不够快?难不成他不知道光凭这份供状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蔡荃自司职刑部到坐镇大堂的几十载里,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上赶着找死的。手上的竹简交出去不判他个千里流徙也难逃劳役的罪名,兴国侯拿获的人犯中首恶何欢江勇八成逃不掉死罪,江左盟中扛鼎的实权人物莫临渊却意外暴毙。
      此案但凡需对朝廷有所交代,梅东冥都难撇清干系。莫临渊一死,江左盟以梅东冥为首,哪怕陛下有意轻纵,凭着他的供状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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