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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第一百一十六章 ...

  •   第一百一十六章怕死
      时值盛夏,神殿中怕热的祭司们已抵不住暑气拒绝仙气飘飘的祭司袍,只要不在信徒众多的前殿奉职,大多单薄的素袍进进出出。
      寝殿一角,等身高的铜镜前,少年侍者小心翼翼地取下衣架上前日撑开熨过熏了香的少师朝服,与同伴一左一右服侍着镜前的少师在层层叠叠的单衣夹衫外妥妥帖帖穿上。这朝服虽比不得大祭时繁复的礼服华丽精致,朝服上枝繁叶茂纹理脉络清晣可见的山茶花栩栩如生,听说是宫中最好的绣娘花了三个多月功夫才绣得,非大朝大祭年节庆典不着。
      少师进宫入朝多着祭司服,前日却特地命他们预备了朝服,可见今日场合非同一般。
      都说人要衣装,少师穿常服温文尔雅,穿祭司服时皎若明月高不可攀,换上朝服褪去了遥不可及的神性,淡雅雍容谁不赞一声翩翩贵公子。
      “看在这大热天我还得穿戴齐整去朝会应付那群老狐狸的份上,你就别给我脸色瞧了行不行?”
      铜镜前的梅东冥权当自己是无知无觉的人偶,让抬头抬头,让抬手抬手,由着两个小侍忙前忙后把他收拾得妥贴合宜,自己才腾得出精神去说服一旁抱臂而立默不吭声,端着副后娘面孔写满了不赞同的蔺熙。
      他都主动递了话茬,无奈有人不肯顺着梯子下台阶。
      哎。
      心下无声轻叹,梅东冥转而看下窗外,隐约可见天光微熹。
      “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了。”
      “不早了,出发吧。”
      “出什么发,不准去!”
      从他起身洗漱完就大摇大摆来他寝殿,沉着个脸大爷似的地盯着他束发更衣,仿佛大楚上下个个欠他千八百两金子的蔺熙蔺大少爷,憋了半晌到底被点着了。
      “昨日我已传话宫中,少师偶感不适,需要静养,不宜操劳,今日由我前去。”
      这孩子,学会先斩后奏了。
      “歇了一夜,已无大碍。”
      已无大碍?蔺熙对此嗤之以鼻。
      “少师不妨看看镜子里您的面色,白得不用装都像鬼。”背着他一个人去惩诫殿那种地方,意外晕倒在地牢。
      他就不明白哥何必要刻意避开他,退一步讲,即便哥哥问晏南飞的事不便与外人道,难不成他也是必须被隐瞒的“外人”。
      幸亏晏南飞尚存了丁点儿良知,不然他不敢想哥哥现下会是个什么模样。
      心里怒火正炙的蔺熙辨不清究竟因何愤怒多一些,是兄长的刻意回避还是他不爱惜身体?
      能给他答案的兄长避而不答。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即便位高如他。
      师尊的羽翼再宽广也无法庇护他们一辈子,师尊与睿帝彼此微妙制衡,神殿不涉朝政是睿帝始终对他们保持缄默的原因,然而睿帝百年之后,后继之君对声望正隆的神殿、对蔺氏的态度至关重要,储位虚悬就有诸般可能,与其坐上至尊之位的是敌对之人,不如选一位彼此放心的。
      赢了,可保下一代传承无忧。输了,左不过他一条命罢了,何足道哉。
      然而这些是他心中所想,甚至有悖师尊的教导,成王败寇犹未可知,他瞒着蔺熙作为便是不愿将蔺氏拖下水。
      可惜晏南飞不识相,给他了台阶却不肯下;倘若他真是条汉子,接下去面对怒火中烧的太史令大人时,盼他也能咬紧牙关只字不漏。
      “他花了十来年陪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见上一面,了却前缘,之后就交给我们太史令大人做主,只消记得留他一命。”
      细软柔顺的中衣贴着微凉的皮肤,是恋旧的梅少师一贯喜爱的触感。白皙修长的手从繁冗华美的朝服大袖中探出头,伴着梅东冥浅淡的笑拍上太史令大人的小臂,少年郎朝气蓬勃气性也大。都说炸毛的猫儿需得順毛捋,眼下蔺小熙便像只龇牙咧嘴的傲娇炸毛大狸奴,须得耐着性子安抚。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亲自主持卜问姻缘就该言而有信。”失约毁诺损的是他梅东冥的信誉,今日他爽约在先,日后卞氏也好,萧梁也好,再想取信彼此便不易了。
      “你最不耐烦应付宫中贵人,今日为宇文胧与萧梁联姻卜问吉凶,陛下开大朝会要的是文武百官捧场,真怕太史令一个不乐意,给个不般配的批语,可叫宇文氏如何收场。”
      “ 还不是仗着少师宽宥和善好拿捏,换国师试试?”
      “换谁都一样。”
      小熙自幼懂事体贴,从神殿中某些人微妙的态度、隐晦的言语中察觉到自身的优秀会给予有心人遐想的可能后,年纪尚小的蔺熙选择慢慢变得冷漠、不讲理来掩盖自己的才华,不使自己成为旁人攻讦兄长的工具。
      尽管师尊后来觉察到了小熙个性大变的原因,也因此出手狠狠教训了一些人,给蔺熙和蔺家带来的影响却非三言两语能抹平,小太阳似的小熙从那时候起变得暴躁易怒,师尊愈发喜欢避居琅玡山深居简出。
      诸般种种皆因他而起,欠下的钱财要还,欠下的因果哪有避而不提的道理。
      他深埋于心。
      师尊一家不乐见他为此自责,他言语间便多加留意,该做的却必须要做。譬如小熙因他而生的口无遮拦,不改怎行。
      “这儿是江陵,诸神瞩目所在,言行需格外谨慎。”
      他家兄长,感性起来比谁都冲动,理性起来同样比谁都冷静。难道听不出什么都是托词借口,担心他身体欠佳支撑不了的借口,被一本正经反过来教训他谨言慎行?
      “兄长该做的是躺下、休息,闭目养神少操心。”
      到底犟不过自家兄长,撑不住冷酷无情的气场败下阵来,蔺小熙改弦易辙尝试怀柔,蹭到兄长身边从小侍手里扶过他的小臂,缓声相劝,“神殿延续至今早成体系,哪里就须事必躬亲。兄长只消发句话,我派人去保证给办的妥妥帖帖。”
      知他吃软不吃硬,换了法子说软话。办事利落惯于快刀斩乱麻的小熙学着委婉了固然是好事,假如不是用在他身上就更好啦。
      旁人眼中气弱面白的梅少师就着蔺熙扶着他的手上传来的温暖,挺直了腰杆撑起身上繁复的朝服如同披上战甲,面带肃容慨然道,“大丈夫立身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兹事体大,若我言而无信便是授人以柄,将来再想修补猜忌要付出的代价更大。”
      手臂上手紧了紧,似是无奈至极地一点点松开,即使不转身去看,也能想象得到蔺熙此刻的焦灼纠结。

      初初长成的骄傲青年垂下手攥紧了拳头。
      想驳斥兄长的说辞,想大声告诉兄长他不想一直躲在父兄身后,他不想一直受制于人。但回首看时却不得不承认,若无父兄今日身居高位,神殿上下朝野内外谁当真服气蔺熙其人?
      兄长总说自己蒙荫于师尊受之有愧,他蔺熙端坐太史令之位威风八面,何尝不是托庇于其父其兄国师少师无比尊荣的地位?
      “哥,我不想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委曲求全。”
      “享尽世间尊荣富贵,何来的委屈。”
      近年来小熙见识才学皆大有长进,他本就天资聪颖过人,稍加点拨便触类旁通。唯独人情世故一道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说来惭愧,自己身为神殿少师受楚国上下供奉,享的福远多于所尽之责。要论辨事之机、识人之明比起朝中精明老辣之辈相差甚远,如今遇事仗着他蒙神庇护的少师身份摸着石头过河,或许在旁人眼里简直与横冲直撞肆意妄为无异,背地里被笑话了无数次。
      在他看来,他学到的值得他忍受、漠视这些嘲笑。
      小熙的性子骄傲,自小顺遂欠缺磨锉。要能借着这些个小事磨磨小熙性子未尝不是好事。不痛不痒的话且让人说去又何妨,无论得到的是成果也好教训也好,都是将来小熙兄弟三人能少走的弯路,他乐见其成。
      “你我身居高位,总有不得任性妄为的难处,是不是?”
      在兄长澄澈温柔的目光凝视下,蔺熙头皮一麻,到了嘴边的“不”字硬是咽了回去。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药似的竟然晕乎乎点了头。
      很好,他也是兄长心目中“沉稳笃行”的小崽子了。
      顿感无力的蔺太史令像被戳破洞的沙袋,真正应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谶语,完全没了脾气和底气。
      “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分明懒受约束更喜闲云野鹤生活的兄长为何突然一反常态,汲汲营营于皇位、权势。不明白从小到大他奉行的信条突然被最亲近的人打破,他为不知当何去何从而迷茫。
      精心打磨的铜镜映出梅少师消瘦单薄的身影,惨淡的面色在通明的烛火映照下显得不那么突兀。只有梅东冥自己清楚,昨夜,昏睡中的他,又做了噩梦。
      周而复始的梦再次敲响了警钟。
      不远的将来,他面临生死大劫,怕是九死一生。一旦他身故,接下少师之位继续为大楚、为蔺氏遮风挡雨的,就会是蔺熙,也只能是蔺熙。
      但那一日到来之前,恕他无法向师尊小熙他们坦言相告。
      “我的身体只会越来越糟,不趁着现下仍有精力抓出心怀叵测之辈稳定局面,要等到将来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空嗟叹么?”
      殿外倏而天色大亮,日轮一跃浮于云海之上,将耀目的朝霞肆无忌惮地投进殿内,驱散了方寸之地间的阴霾。
      他的兄长坚定地走进霞光中,挥散满身的虚弱疲倦,乘上软轿,拐进神殿层进的宫室之间不见身影。徒留蔺熙兀自怔忡,总觉得捕捉到了什么,又像错过了什么。

      山路车马难行,神殿供职的低等差役抬着软轿一直到了半山腰下的神殿祭坛外,换乘马车行至山门处,值司的白袍知客分列路旁垂手而立,一眼望去已不见那一头花白。
      事到如今哪还有转圜的余地,犯法者甘冒奇险博万中无一的侥幸,执法者踽踽前行寻迷雾之后的真相,端看谁技高一筹。
      既然败了就断然没有生路,神殿放不过他,律法放不过他,他背后的主使之人同样放不过他。
      把不应冒出来的软弱念头拖出来反复唾弃了好几遍,有少师仪仗开道的马车已出了山门,拐个弯街坊俨然在望。
      大清早的街边巷尾已有百姓出门劳作,远远的瞧见神殿出来的仪仗纷纷放下手中活计物事跪地叩拜。圣山脚下山门外不禁百姓买卖营生,从神殿到楚皇宫这段不远的路上,周遭一亩三分地上十分少见地官宦、富商、平民混居,豪宅与陋居并存的景象处处可见,可谓是江陵奇景。
      今日更奇的是,天不见亮便有辆镶金挂玉贵不可言的马车大喇喇横停在街边,车夫自顾自靠在车门外打盹,里头却没半点动静。来往路过的百姓只当车中空无一人,谁曾想少师车驾出行到此时,那停着的马车门吱呀开了,年轻俊逸的贵公子笑嘻嘻探出头来,旁若无人地招呼起来。
      “少师晨安,可教我等了许久,一个盹儿都打醒了呢。”
      话音落罢还煞有其事地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宇文家果然专出糟心倒霉孩子,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一不留神就给他找事。
      “本座进宫正为殿下迎娶萧梁公主之事,殿下特地来迎怕是欠妥。”
      “无妨无妨,我来迎候少师只因长久不见甚是思念,且听闻少师近来身体欠安,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日思夜想盼着早一刻见到少师也好,待不得到宫中再见,故而提前来迎。”
      假如当真有心弦一说,此刻梅少师几能清晰地听见这根弦在他心海中绷断的脆响。能克制冲动的本能不把某个当街行“熊”的熊孩子拖去祭天,已然多亏他师尊多年来教导有方。
      苍天在上,难以想象宇文家老五当街大放厥词,本就含糊其辞似是而非的言语会被江陵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传为全国皆知的“皇室密辛”。一脸戏谑等着瞧好戏的师尊,气到跳脚想砍人的蔺熙,甚或错愕惊讶却无从求证的小云大夫……头疼。
      宇文胧,你怕不是想死?
      街边跪地叩拜的百姓等不到车队仪仗离开,乍听得五皇子当街一番与调戏无差的暧昧言语,无不瑟瑟发抖皮绷得更紧。都说少师宽仁亲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两位贵人哪个恼羞成怒了下令封口,他们岂不是死的很冤。
      当然,作潇洒状跳下马车顺手捋顺皇子金冠上垂下的绶带,自认帅气逼人无以复加的五皇子殿下迈开自信得步伐才走没两步,就见侍立在少师车驾旁的小侍从似是得了少师吩咐,转头朗声道:“少师敕令,回神殿。”
      什,什么!他没听错吧!
      皮过头了,不巧碰上仿佛心情欠佳的梅少师,找补不回来回宫就等着被母后修理吧。
      宇文胧心下刚闪过这个念头,两条腿早早领先一步带着身体跑向少师车驾,口中不忘高喊。
      “误会误会!玩笑罢了!”
      “是我错了,不该寻少师开心。那不是多日不见,对少师当真十分想……”
      “我错了我错了,不说嘴了还不成嘛!”
      好端端一个聪敏灵慧的皇子,怎么偏偏长了张嘴。
      万般无奈的梅少师做不出人到了马车前硬是避而不见的失礼举动,只得命人挽起车帘。
      嘴上叭叭个不停的五皇子殿下看清车帘后梅东冥的刹那,如同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喉咙,对着神色恹恹、委顿苍白的梅少师愣愣说不出话来。
      “原来你是真的抱恙了……”
      宇文胧,你怕不真是想死?
      不必车驾周遭的侍从用眼刀将他捅出六七八个窟窿,只消梅东冥掀掀眼皮,冷冷一个眼神。这位天潢贵胄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暗生不祥的预感。
      “不回神殿,等什么呢?”
      完了,母后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他的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少师,别走啊少师!”
      宁谥的清晨,肃穆的圣山脚下,突兀的、刺耳的、变调的鬼哭狼嚎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寂静。
      街坊两边跪迎的百姓越发惊惶害怕,从头旁观到尾的他们,真的不会被灭口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怕死的究竟是谁?我猜你们都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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