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美人录》冥夜猫

22、弯月簪

　　古时没有机械成批制造，靠的还是手艺人的一双巧手。
　　手艺人内部也有着自己的一套派系，就像江湖中的各个门派势力一样，我虽然只算是半个手艺人，不过仗着内力，什么材料雕起来感觉就像雕豆腐，而且每一笔都会落得又稳又准，虽然不敢说能做出什么无双精品，但是基本上所有订单我都能保证和图纸所示一般无二，而且使用内力作弊，速度总是很快，原先在山上时就接过翎字店的订单，再加上下山后的拼命赶单，倒是有了个“小快手”的称号，不过不算什么大名气，手艺界只是对新的手艺人比较宽容而已。
　　而这位薛家巧娘子，则是位不折不扣手艺大师，我来这里，本就有着拜访一二的心思。
　　淇国的手工艺尤为发达，得益于淇国经常举办的手艺人的赛事，再加上政策的鼓励支持，淇国也是各手艺人交流走往最爱去的国度。
　　按照从翎字店打听出来的地址，我穿过中秋时节开的灿烂的凤槿木，来到一座门前栽着长青木的小宅院。
　　按照礼节叩门并道明来意，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薛家的那双巧手。
　　单看那双推门的手，保养得与云娘简直不分上下，看面容大约是30多岁的温和妇人，而那双手却莹润柔软，只在经常与工具相接触的地方有一层薄茧。
　　指如削葱根。
　　前世所学的诗句豁然跃入脑海，我规规整整的执了晚辈礼，拉着忐忑的小姑娘道明了来意。
　　于是薛巧娘捧住了那支断钗，看到断口的一瞬间，如我一般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将断口合上，观察了一下接合情况，然后缓缓点点头。
　　“这件事，很急吗？”
　　宁柔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薛巧侧头逡巡了片刻道：“明日午后，可以来取。”
　　“太好了！谢谢薛师傅，太感谢您了，哦~那个……费用大概是多少呢？”
　　薛前辈含着笑打量了一下兔子眼的小姑娘，对方下意识的咬着下唇绞着双手眼巴巴的看过来，我竟然觉得薛前辈此刻的神情似乎透着一丝……顽皮？
　　“嘛~~没关系的，救人一桩喜，功德可是无量呢，明天来的时候，能给我带一只和记的糯米鸭就行了。”
　　耶？小姑娘惊了一下，呆萌的问道：“只……只要这个么？”
　　对方含笑点了点头。
　　我跳了过去，揽住小柔的肩膀：“小柔不用担心，薛前辈肯定能帮你搞定的，你就赶快回家去，告诉家人说，恩，钗子还有个后续打磨，明天才能好就行了，记得用鸡蛋滚滚眼睛，别叫人看出来你哭过。”
　　于是小柔千恩万谢的离去，而我，则在薛前辈的极力挽留下留宿在此，又省了住宿费也是好高兴呢~

　　不大不小的宅院收整的整洁雅致，负责洒扫的阿姨这几日正好不在，而薛前辈的其他亲人也不在此地，所以实际上，这座宅院暂时只有薛前辈一人。
　　一天的时间，我见识了薛巧娘的成名特技，完美的嵌合术。
　　极细短的钢钎牢固的钉入翠玉细密的内里，将断为两截的钗身完美的接合起来，只除了那条极细的缝隙不可避免的浮在表面，而后她用了极薄的金银薄片，绕着钗身极尽细致的贴合了一番，于是一株精雅绝伦的金叶银花的藤蔓绕着翠玉的表面开出了一片春华，藤蔓正好终结于钗头衔着花穗的凤口当中，整个造型竟丝毫没有违和感，仿佛理当如此，至此，完全看不出这是一支曾经断过的钗子，反而让人觉得原本的设计就是如此。
　　将这奇迹一样的变化从头看到尾的我惊叹半晌，不得不承认，就光是这一项技术，就算我用内力作弊也不一定能够学会。
　　听了我的惊叹，她笑笑说道：“这其实没什么难的，只是技巧和经验的堆叠，如果小友想学，我也不介意告知。”
　　“咦？这个没关系么，不应该是家族传授么？”
　　她淡淡苦笑着摇摇头：“我家那个小姑娘对这个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啊，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的手艺可能要失传了，自从仁孝皇帝喜好机关术以来，差不多淇国的好苗子都去学机关奇巧之术了，还肯踏踏实实做器物的倒是不多了，只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找到中意的徒弟吧。”
　　我只得吐了吐舌，毕竟雕刻只是用来赚个路费的技术，我还真没打算把毕生献给它。
　　她没再提要传我衣钵的意思，却和我很愉快的交换了彼此的小窍门和部分见闻。
　　第二天的午餐吃到了鲜香软糯的和记糯米鸭。
　　清秀的小姑娘再三表达了谢意，然后红着脸把自己身上的一个荷包塞在了薛前辈手里。
　　待她珍重的收好钗子告辞之后，薛前辈打开了绣工精致的荷包，里面是一把银裸子，我和她俱是一愣，然后笑开来，这小姑娘，是把自己的小金库交出来了么（比较富裕的家中，未成年的孩子过年收到的压岁钱，大多以这种形式发放）。
　　吃完饭，我陪着前辈上街散步。
　　她的步子迈的很稳很闲适，自有一种风雅味道，低垂的发髻整齐中透着一种舒适的慵懒，容貌已不再年少，但眉眼风貌间，却依然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这是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有的成熟娴静的岁月味道。
　　“小友这个时间来的刚刚好，息角镇十月份的景致最漂亮，早些天凤槿木还未开放，晚些天又会万物凋敝，不过此地确实不大，若骑了快马，不过一炷香，就能绕着城墙走上一圈了。”
　　我看着小地方独有的悠闲随意的民风民貌，轻轻伸了个懒腰：“不过真是个宁静养人的地方呢，看看前辈的气质就知道，要是我啊，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优雅的气质呢。”
　　她和煦的笑笑：“古人常说近朱者赤，你若和我一样，20年都和一个风雅无双的人朝夕相对，就算是个木头人，也能学上几分相似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折回屋内，她推开了宅院中西侧的房门。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手艺人积攒了一生的作品陈列室。
　　留在这里没被卖掉的，想来一般是有什么特殊意义，或是单纯的不想卖掉。
　　房屋一层是呈东西打通的长形构造，两排木架整齐的对列，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手工制品。
　　看每件作品光鲜如初的模样就能知道，这里的主人一定是经常整理养护这些作品。
　　偶尔，会有一些看起来更贵重的作品是放在各式各样的匣子中。
　　从第一排开始，我惊叹的观看着，一排作品架，更像是一个手艺人精益求精的一生的缩影。
　　从这些明显按照年限来排列的作品上，可以明显的看出，大师本人的风格变换。
　　从早些年的大胆活泼到晚期的完美细腻，中间路过无数的创意和惊叹。
　　我左右看着两排架子上的作品，却不由有一丝困惑：“咦？前辈，这左右两边的作品都是您的么？”
　　“在你的左手边是我的作品，不过另一边……”她垂首一笑“是我夫君的。”
　　耶耶耶？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薛家巧娘子的夫君也是手艺人？而且看这作品，丝毫不逊于薛前辈的水准啊，甚至某些作品还在她之上，可以明显看出，二者前期的作品风格差异较大，而后期则互有转变，最终风格互相皆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互相影响的结果。
　　“敢问令郎君名讳？”我好奇发问。
　　“他叫苏清河。”当这个名字从对方口中缓声念出，她的唇角自然而然的攀上了一丝柔软明丽的弧度，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个言笑晏晏、灼灼桃夭般的年轻女子。
　　爱情果然使人年轻，然而对这个名字，我却依然没有任何记忆。
　　她似乎没看到我尴尬的困惑，继续示意我看看这两排作品的对比，而后开口解说：“想来小友也看的出来，这些作品是按年限排列的，实际上，每一个木架就代表了一年，这里，是从我16岁一直到今天所有未出售作品的汇总。”
　　哦~怪不得有的木架上寥寥几个，有的却摆满桌面，原来一个木架是一年……诶？不对，我晃了晃脑袋，这数目……
　　我略带惊悚的回视了一下对方的面容：“前辈，冒昧的问一句，您今年年龄……？”
　　噗嗤，她看着我呵呵一乐：“你以为我多大年纪了？”
　　“最多30多岁吧。”我肯定得说道。
　　“哈哈，小友真会哄人开心，但是我今年已经40有6了。”
　　喔！！一个不习武、不像富豪一般高价保养的人，竟可以保养得如此得当？
　　我佩服的点点头：“完全看不出，前辈真是太厉害了……”
　　“可能是因为我这些年一直活得比较简单吧，手工就是我生活的绝大部分，剩下的事，无论是开心还是烦心，都不会在我心里停留太久时间。”
　　“真是很棒的生活态度呢，哈哈，希望我将来能像前辈一样呢，不过为什么苏前辈的作品从这一年开始似乎风格技术就再没变过呢？”
　　看到末尾时，我指着其中一个柜架，不禁疑惑。
　　“啊……那是因为夫君他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她依然淡笑的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一个激灵，怪不得，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号……
　　“对不起前辈，我不该提起的。”我赶忙道歉。
　　她摆摆手：“无碍，这并没有什么不能提的，我既然带了小友来看这陈列室，就能想到小友看得出来呢。”
　　得知了这个消息，再看着那些两两相对直到今时今日的木架，我不由感叹：“想来，前辈与苏先生的感情一定十分要好。”不然，怎么会在斯人已逝的情况下，依然让他的作品年年不断的陪伴着自己的作品呢，想来，这也是另一种相依相存的延续吧……
　　“当然，他啊，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笑着说，眼梢眉角都趟露着幸福和怀念的味道，似乎一点儿悲伤都不曾沾染。
　　那怀念似乎只持续了一阵儿，她很快恢复如常，侧过头含笑打量了我一眼：“不说这个了，这么多作品看完了，哪一件是小友最喜欢的？”
　　最喜欢？我愣了一下：“好难选啊，这里的作品随便哪一件都是独一无二呢……不过一定要选一个的话，嗯，我是江湖人嘛，还是喜欢帅气的东西，那把兰冰玉雕的弯刀我觉得很漂亮。”
　　“弯刀？”她微微一愣，再度忍不住笑将起来：“小友说的是弯月簪么？”
　　耶？……我这个审美不过关的渣啊……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她折身把我所提的作品拿了出来，“这形状，说是弯刀也确实不为过。”
　　离近来看，作品愈发显得精美大气，冰蓝色的表面上浮凸的花纹和细微的镂空相互辉映，一片月华霜冷的气韵，好吧，错把月华的清冷看成刀锋的清寒我也真的是够够的了。
　　在我的冷汗如瀑里，她拉起我一只手，把这触手清凉的发簪放在了我的手心：“你既然对我执了长辈礼，我总要给你份见面礼，这支簪子在这里呆了数十年了，还没找到它适合的主人，大概真如你所言，气韵太冷利，所以不着小姑娘喜欢，你既然喜欢，说明你们有缘分，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这个……我，我戴不好看的……”我弱弱的开口，脸一下爆红，我虽然喜欢，但绝对有自知之明，就以我的相貌气质来说，撑死只能打个及格分，若是戴这样一个形神皆不凡的饰物，那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哔哔）上了。
　　“哈哈，那小友就当是帮它寻一个好归宿吧，你不是要去画100个美人么，兴许哪一个就适合了呢。”
　　“这……倒也对。不过这个礼物确实太贵重了。”
　　“没关系，我也是有个请求要拜托小友的。”
　　咦？“前辈请说。”为什么我又觉得前辈此刻的神情有丝顽皮呢？
　　“灵犀谷的名声，便是我这个不通江湖事的普通人也听说过，昨晚小友也曾说过，贵门派有教无类，只要是门派中有的，无论是武技诗书还是其他技艺，但凡有弟子求学，皆可满足。我现在不仅身负我薛家的技艺，苏家的技艺也同样在我身上，然而这些年我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所以我在这里拜托小友，若将来你完成了出师任务，回转此地，我还未找到继承人，便委屈你做我的弟子吧，将来将这技艺存于贵门派，也算是两家之技，未从我薛巧之手断绝了。”
　　“这……”果然是拿人的手短啊，然而，看着对方认真而期待的神情，我竟说不出拒绝的话：“好吧，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这个出师任务，而且……我的手工天赋……其实，挺一般的……”真的前辈，您这个决定有点任性啊，徒弟是这么随便抓的么？
　　“你能把自身武功用在手工之上，已经很不错了，我现在还真是后悔，早知道年轻之时，便也学些武艺了，那还真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呢。”
　　于是最终，我还是答应了前辈的请求，然而我在心底还是默默地牢记，一定要在旅途中，好好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手工学徒，如果有，就算是坑蒙拐骗，我也得把她（他）骗到前辈面前替我顶缸啊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