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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间岁月(下) ...

  •   在山里生活,很困难的一点是度量时间。
      毕竟这里又没有钟表,李东海和李玉湖好像也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并不追求精准把握每一天。因为没意义,他们又不需要打卡上班。
      原本我是在心里默默数。
      啊,我来了三天了。
      啊,过去五天了。
      ……
      嗯?好像已经到这了十几天了,十三还是十四来着,呃,有点不确定了。
      于是我曾尝试找颗隐蔽的树,画正字记日子。
      很离奇是,每次我没记几笔,下一次保准儿再找不到做记号的树。不知是我记忆力衰退,方位感太差,还是识树无能,
      这事让我有深陷八卦阵或者麦田怪圈之感。
      事不过三——顶多再过三——尝试过六次以后,我到底还是放弃了。
      我神神秘秘地去问玉湖有没有遭遇过古怪的事情,玉湖想了想:“捡到你就最古怪了。”
      罢,白问。

      差不多冷到张嘴可以哈出白气的时候,李玉湖开始大肆打扫房间,床铺全撤下来扔地上。这是准备过年了嘛?
      李玉湖说:“立冬啦!”
      我一边帮她收拾一边问:“你怎么知道立冬了,没见家里有日历呀?”
      “哥哥说的。哥哥不会错的。”
      “啊,李大哥回来了?”又不告诉我。
      “早上回来了下,说到周围再看看就出去了。”
      我们到河边折腾了半天,回来铺盖乌压压晾了一院子。
      我正烧水准备做晚饭,一人推门进来: “玉湖呢?”
      我跳起来说:“啊,她忙累了先睡了。你回来了?”
      李东海十几天前出门,现在头发像已经打结了。原本米色的外袍,混着血和泥污,变成了深褐色。
      我不敢露出嫌弃神色,还是把锅里温着的水舀到盆里,打了把子给他擦脸。
      李东海放下扁担,接过去抹了脸,又擦了颈子。巾子还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黑麻麻的了。
      我忍住脸上的抽搐,正准备去透透,再给李东海烧点洗澡水。什么东西一动扑到我腿上,吓了我一跳,差点摔了盆子。
      “这、这次又是啥?”
      我退得老远,看看地上扑腾的东西。
      李玉湖见不得杀生,李东海大多时候都是带已死的猎物回来。就算带回来的活物,也大都躲在后院处理了,不给李玉湖看见。偶尔舍不得杀的,都是活着比死了值钱的。上次他带回来一只已有小猪大小的幼熊,把我们吓得……战战兢兢养了好些时候才由李东海带去卖掉。
      李东海松了绳子,一只小鹿挣扎着站起来。
      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小的鹿,多看了两眼,发现它并没有受什么伤,难怪这么活泼。
      “是带回来给玉湖养着玩的吗?”我拿柴捅捅小东西的耳朵。
      李东海拿绳子套住小鹿脖子,另一头挂在墙上的木桩上,摇摇头道:“立冬了,特地留着作祭拜山神的活祭。”
      我埋怨道:“你若当着玉湖的面杀,她要好久吃不下饭。”
      “无妨,这是献给山神,她明白的。”
      “你怎么老捉鹿,跟鹿有仇呀?换成兔子什么的不行嘛?”
      “这一带鹿多,况且我擅长于此。”
      李玉湖推门出来,仍睡眼惺忪,看见这只可怜的小动物,满眼不忍。
      “哥,你辛苦了。”
      “没事。”李东海的声音满是宠溺。他抬起手,快要触到李玉湖时却收了回来,反复在下摆上擦。
      “我都收拾好了,明天可以按时祭拜。”
      李玉湖接过我手里的木盆,说:“我来洗吧,姐姐你帮忙烧水。我们今天都要好好沐浴。”
      明天的活动有多重要呀,还得全体沐浴,要不要焚香呀?
      虽然我们住的离河不算太远,可挑水过来烧了洗澡,相当奢侈啦。我和李玉湖除了刚开始天不算冷的时候洗得比较勤,天冷了以后基本上都是擦身了呀。
      我默默去烧水,李玉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大木桶放在厨房里。
      烧了好几锅,才勉强凑出半桶热水。
      她丢了好几把不知名的叶子进去,搅合匀了,用袖子抹去额头的汗,对我说:“我去叫哥哥先来洗。他洗完了,我们俩再洗。”
      我迟疑道:“缸里的水不多了,一会儿怕是半桶也凑不出,两个人洗不够了,让李大哥再去挑点吧。”
      李玉湖说:“不是已经有半桶了,哥哥洗完再添些热水,应该够。”
      “你的意思是,他洗完了,咱们接着洗?”
      “对呀。”
      “……”
      我想想方才黑乎乎的手巾,觉得毛骨悚然。
      “玉湖啊,”我整理了下措辞,“你知道你哥方才从山里回来吧。”
      “恩,怎么?”
      “你不会觉得他会洗出好多内容吗?什么山里的蚂蚁、跳蚤什么的……”
      “啊,应该不会吧?”
      “咱们多干净啊,不能咱们先洗吗?”
      李玉湖满脸犹豫,我干脆直白地说:“你看今天那手巾黑的,他洗完咱们还能洗嘛!”
      “可是长幼有序呀,不能乱了规矩。”
      原来这里也是有规矩这回事的?可你不是老作威作福吼哥哥的?
      问题是为什么在荒废了这么久以后捡起来。祭拜山神至于那么神圣?
      “奥,那你洗吧,我也不是很脏的样子……”
      “不行!”李玉湖又激动了,“祭拜山神不能不沐浴的!”
      “呃,我不拜行吗?”
      李玉湖更加焦躁地说:“莲姐姐!咱们承蒙山神庇佑才能平安,这种不敬的行为,会遭天谴的!”
      经过上次的事,我知道这一番黑水浴怕是跑不了。只是,奶奶的,这样子还不如不洗吧。
      李东海拿了衣服过来准备沐浴的时候,我忍了又忍,扭扭捏捏地说:“李大哥,那个,你泡之前,能不能先冲两遍?”
      李东海斜了我一眼:“方才我已经去河边洗过了,这沐浴只是个形式。”
      我干笑了两声。
      最后,这个澡我还是洗得很勉强。

      第二天,三人在后山一处平坦处摆起供奉和香炉。
      临近的树干上,绑着赤红的碎步条。
      我和李玉湖老老实实跪好,李东海把那只可怜的小鹿按在地上,用小刀飞速地割了它的颈子,拿了一只碗放在下面接着。
      小鹿不住地抽搐挣扎。李东海半跪在地上,用膝盖压住它。
      李玉湖想去帮忙,李东海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插手。
      接到第三碗,鹿血才似是流干了。
      李东海卸了鹿头,和鹿血一起摆着,恭恭敬敬退回来,和我们跪成一排。
      李氏兄妹都双手相握,举过头顶,然后直挺挺拜下去,伏地,很像现在□□做的仪式。我照做了,趴在地上斜眼偷偷瞟。
      李东海紧闭着眼睛,朗声道:“山者,产也,言产生万物也 。一拜,谢您赐予温饱。”
      跪直,又拜。
      “夫山者,耸乎天地之间,天地以城市,国家以宁 。二拜,谢您赐予安宁。”
      起身,再拜。
      “夫山者,鬼鬼然草木生焉,禽兽蕃焉,材用植焉,四方皆无私焉 。三拜,谢您佑我亲族繁衍于此。”
      李东海站起来把鹿血泼在地上,掏出那鹿的心脏,端端正正又摆上。
      我以为这就完了,不想李东海撩起袖子,朝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
      他把血滴在那还在伸缩扩张的鹿心上,表情是说不出的祥和,和这血淋淋的场面一点也不搭调。
      李玉湖皱眉看着。
      几乎到血要溢出了,李东海才停手,拿条布在手腕上缠几圈扎紧。应该不会是割了动脉吧,那要死翘翘的。可我不敢乱插嘴讲话。
      李东海捧着自己的血跪下,大声说:“愿以此血为契,求来年事事顺利,家庭和睦。望成全!”
      一碗全泼地上,和鹿血混成一气。
      三人一齐拜下去。李玉湖拖长了声音诡异地唱着:“伊——呜捏——哇咿——”
      真的跟神婆似的。
      她唔哩哇啦地唱了起码有十分钟,其间我看李氏兄妹都闭眼伏在地上,也没敢动。
      再起身的时候,李东海晃了晃,不过很快就站稳了。李玉湖也强不到那里去,面色惨白。
      我小声问她:“完了吧?要不你先回去,我跟你哥善后?”
      李玉湖勉强点头,却向李东海看去。
      李东海对我说:“你也陪玉湖回去吧,这里并没有什么要料理的了。”
      我扶着李玉湖走了半程,问:“你怎么啦?今天一点精神没有?这些日子累着了?”
      李玉湖抿抿嘴:“我只是替哥哥担心。”
      “怕他失血太多?他那么壮,没事的。”
      李玉湖摇摇头:“我们做猎人的,杀生太多。虽总是言行恭敬,小心翼翼地供奉山神,总归是以剥夺生灵的性命为营生。我怕□□后会……会有不幸。”
      我安慰道:“你别这么想。就算你们不捕杀,它们还不是会被别的天敌杀掉吃掉。物竞天择,生生相克,这世界才能均衡。何况你们捕猎本是为了活命,不杀生,这山里又不能种田,不是得饿死呢。以山神的胸怀,必然能明白,不会加罪的。”
      李玉湖看着我:“莲姐姐,我咋觉得你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总之,你哥杀生也是为了活命,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想山神不会计较的。”
      “嗯,惟愿如此。”李玉湖低下头,说:“莲姐姐,你还是去看看哥哥吧,我一人下去无妨的。”
      我嘱咐了她几句,转身往山上走。
      快到祭拜之处时,见李东海似是仍是在行礼,只是和方才有所不同。
      他立着,双手平举至额头,鞠躬九十度,然后站直。双手仍举在双额,人跪下去,缓缓弯腰,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
      我走近了,只见他直起上身开口道:“山神,万般罪孽,皆是我的过错。若要追责,切切只报在我一人身上,不要连累玉湖。”
      声音不大,与他平素的冷清刚硬不同,带了些乞求和恳切。
      我只当他是铁人般,居然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我不敢撞破他,弄出些声响,然后装作飞奔而至的样子,气喘吁吁地问:“李、李大哥,玉湖她家去了。你一人收拾不完吧,我过来帮你。”
      李东海回过头,目光里没有什么温度,说:“好。”
      他的嘴唇微微发白,脸色也不大好。
      我朝摆着的供奉看去,不由一惊。除了方才装了鹿心的碗,又多出两个装满血的碗。
      刚刚三碗鹿血明明已经泼了,这两碗又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李东海的左臂上面又缠了几圈布条。血渗了出来,看着怪吓人的。
      至于吗?拜神不就是个仪式,怎么变成放血大会?
      李东海起身,将要站直地时候,脚下打了滑,晃了几下。
      “哎,小心!”我连忙过去扶他,结果自己差点倒了。娘喂,看他也没什么赘肉,怎么这么重捏。
      我扶李东海在一棵树边站住,他伸手撑住树干,体重倚过去,然后摆摆手,示意我可以放开了。
      我看着一地的血和小鹿的尸体,不知道该怎么办。
      “祭品就留在这里,你把我的刀和绳子收了就行。”
      我依言办了。
      李东海眉头紧锁,牙关咬紧。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嘴角也不时抽动,看起来很是难受。胡子昨天已经刮掉了,一张俊脸,配上这么一副隐忍微恙的表情,真的是很“受”的样子。
      我问:“你没事吧?”
      李东海没说话。
      伸手去握他的胳膊,想看看伤势。他手臂一抬,打开我的手,睁开眼睛冷冷地瞪我:“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看看伤口怎样了。”
      李东海闭了眼睛:“不用。”
      我也不勉强,把话题岔开:“没想到拜祭山神还要奉上自己的血啊。我和玉湖怎么不用?”
      李东海静默,以为他会装死不理我,却听他缓缓说:“只不过我有更多的祈求,才需如此。”
      “噢,山神很灵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贡献这么多血,你以为放的是自来水啊?
      我正在腹诽,李东海说:“人们总要寻求安慰,对不对?”
      我没回答他,只是小声说:“我也不信神,不过我倒是其实很羡慕那些教徒。”
      “为何?”
      “一方面,他们仍有所求之事,说明他们对生命对生活仍有留念;另外,他们愿意将希望放在和自己不想干的东西身上,把自己承担的部分责任转移出去,说明他们不会苛责自己。”
      李东海说:“你似乎不赞同这些人,又怎会羡慕?”
      “有留念以及不苛求自己,都是好事。有些人爱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不找任何借口。如果有一天他彻底对世事失望,他会觉得这世界残酷,会崩溃。”
      “世界难道不残酷吗?”
      “残酷。可是也要活下去。因为活下去,才有可能再度获得值得守候的东西。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吧。”李东海皱皱眉:“这些也是你早就装在脑子里的想法吗?”。
      我回答:“不知道,只是就那么就说出来了。”
      “那你问问你的脑子,有什么愿望没有?”
      我摸头思索一会,说:“它说它现在就只想好好活下去。”
      李东海笑:“你是个聪明人。”
      明明说的是最简单的想法,怎么算得聪明?
      大概我的疑问表现太明显,李东海说:“不奢求,放得开,才是聪明的做法。”
      我狗腿地奉承:“我不过是个蠢人,李大哥想事情透彻,是聪明人。”
      李东海深深地看着我,最终低下去,摇摇头:“不。”然后不说话了。
      他手上布条缠得乱七八糟,我不忍心,说:“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吧。”
      李东海没动静,就算没反对吧。我抓着他的左手把布条拆开,手腕上斜斜几道口子,还在往外流血。
      我攒了点口水,低头伸出舌头舔拭伤口。李东海身躯一震,但是没有推开我。
      我把咸腥的血咽下,捡一条稍微干净的布条把手腕包好。又在地上捡几根粗树枝把手腕夹住,外面缠一圈布条扎紧。然后我拿长布条把手腕上翻吊住,挂在李东海脖子上。
      “这是干什么?你是在玩儿吗?”可能觉得把手臂挂着有点滑稽,李东海不太满意。
      “固定住手腕更容易止血。”心里其实也没谱,虽然学过急救,可是那都老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去搀他:“我们下山吧。”
      李东海用行动拒绝了,不过走了两步后大概确实觉得体力不太够,最终还是借了我的半只肩膀。
      兴许是因为昨日沐浴的关系,他身上的味道还挺好闻的。体热隔着微薄的衣物透过来,惹得我在这微寒的冬日都燥热起来。
      我不敢偏头瞟他,怕视线相对,眼睛会出卖了自己。
      只那么慢慢地走着,希望这段路永不到尽头。

      立冬之后,天气骤冷,更常常下雪。
      李东海可能是因为伤了手腕的缘故,也不再出去打猎,我们三人窝在家里,貌似也没有做什么,整个冬天就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山间岁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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