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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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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一块石头,又是一阵颠簸。
拓跋翊白着一张脸掀开了布帘,她呼吸着空气,见一路来周遭景色逐渐翠绿,不免心中复杂。
启程已半月,她早已深入梁境,此时却才感受到真实的一丝惶恐,仿佛大燕真的只能成为梦中之地,再也回不去了。
胸中郁气愈发积累在那,弄的她整个人都有些神情恍惚。
一身红甲的林殊骑着白马,与马车并架,他嘴角含着一丝浅笑,见拓跋翊露了脸,指尖露出一抹浅白,好不得意。
想着要舒缓下的拓跋翊面上一黑,放下布帘背靠着车壁开始生闷气。
刚沏好一壶茶的兰奴见她这样,开口抱怨道:
“小姐也是,那会儿才什么天,就去胡闹了,跑出了一身汗不说,还吹了风,晚上便有些发热,我说您,您还不放在心上,累的现在受罪。”
拓跋翊皱眉,摆了摆手:
“不过是偶感风寒,很快就好的事,就是车子颠的我难受。”她脸色微微有些发青,按住了肚子,整个人有气无力的。
兰奴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
“以前倒也罢,如今车马赶着去金陵城,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我就是怕不方便,要不然还是告诉姑爷吧。”
拓跋翊仰头喝茶一听这话,是立马就放下了杯,那气势就好像要吃人似的:
“他林殊是你哪门子的姑爷,不许这样叫他,就叫林殊!”
“……要不还是告诉林殊吧。”兰奴缩了缩脖子,笑眯眯道。
拓跋翊重新靠了回去,指尖轻挑帘布,瞧见外头一线浅蓝天空,没看到林殊,却听马蹄踢踏声应当还在边上。
一想到对方居然真的把那株花给抢回去了,方才还在她面前无声炫耀,拓跋翊就仿佛觉得有什么梗在心里,一扭头:
“不必了。”
兰奴摸摸鼻子,也就随她去,免不得自己多注意些。
这一方车内的小插曲,外头人自是不知晓的,天气渐暖,拓跋翊略微养了养几天的精气神,面上瞧着倒也无甚大碍,每日里或是窝在马车中看书,或是兴致来了,大方挑起布帘瞧瞧风景。
她这常常露面,倒也在赤焰军赤羽营的将士那混了个脸熟,卫峥等人因她身份,还有礼教不曾近前,心里却也觉得不过是个小女孩,如今嫁了人,只怕也是在夫家过日子,便等同于梁人,私下里的态度好了几分,遇见兰奴也会稍稍问候。
拓跋翊知道这些,无甚兴趣的点了点头,她既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也不会因为这一点示好,心中就软了几分。
因为她很清楚,清楚的记得自己的血脉和家国来源于何方。
拓跋翊手指搓着游记书的一角,暗暗的咬了咬牙。
时值三月,草长莺飞,他们终于赶在了一个好天气,到了金陵城。
拓跋翊听见外头百姓的欢呼声,挑帘偷看,只见城楼高大,进城之后一派富庶繁华,底蕴实非燕国可比,看来这南境,怪不得叫周遭几国觊觎多年。
车马队伍在梁宫内停下,拓跋翊整理仪妆,披上了绯红绣金纹的宽袍大袖外裳,梳起了复杂的发髻。
车帘被掀开,光线有些刺眼,她手扶车壁,整个人微微伏低,出了马车。
只见飞檐铜铃,碧瓦朱甍。
梁宫气势恢宏,竟叫她微微有些发颤。
林殊仍穿着戎装,只是那甲胄是朱红色,瞧起来,倒也和拓跋翊相配,他一手握着佩剑,一边走了过来,伸出了手。
那手在大婚之日也是如此,宽厚温暖却并不舒服,拓跋翊抬眼,见对方面上无甚笑容,眼底却还是带着几分笑意与坚毅,心中一动,便也伸手握住。
二人并肩走上台阶。
尽头便是朝堂大殿,拓跋翊每跨一步,心中便重一分,以致于面色苍白,忍不住步伐凌乱,歪了一歪。
林殊放慢了速度,借机轻声问道:
“你怎么了?”
拓跋翊摇了摇头,没把那些许头晕放在心上,回道:
“无事。”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挺直脊背,踏入了大殿中,这大殿通体主黑,更显庄重,梁帝正值壮年端坐于宝座子上,气势惊人,不怒自威。
拓跋翊余光瞥见诸大臣站立两旁,为首的几个年轻男子头戴宝冠,想必是梁帝的皇子,最大的那位长身玉立,气度姿容皆比其他兄弟高出一截。
她低眉敛目,随着林殊一起,对上位之人跪拜伏地,参见之余,心中却分神想到,林殊的姑姑乃梁帝宸妃,育有皇长子,想来这位王爷便是林殊的表兄了,林家,萧家,彼此是君臣又是连襟亲戚,当真是…
拓跋翊嘴角含笑,只待听见一声起字,便敛袖站起,仪态规矩皆挑不出一丝错处。
梁帝询问了林燮军报后,便将目光投向一对新人,他看着林殊长大,也曾为这位少年英才喝彩骄傲,如今见他成亲,面上自然颇为欣慰,即便这桩亲事,他从不曾以亲外甥的角度考虑过,至于那北燕之女……梁帝瞧去,面上态度倒也温和,问了些可还适应的话。
拓跋翊不敢怠慢,抬手交叠,一一应答了。
“问来问去,朕也觉得无趣,倒不如早早让宴会开始,也好让你们休息尽兴,林殊,你便在这陪着朕喝酒,至于你媳妇,还不快去后殿,让你母亲还有太皇太后相看了,她们可催了许久。”
梁帝心情甚好,大手一挥,宴乐奏起。
拓跋翊手上一紧,袖角险些揪破,兰奴因身份未曾上殿,她只身一人,心中难免有些慌张。
林殊偏头见她额角隐有汗意,便知她紧张,眼神微微沉了一沉,面上却抬手笑回梁帝,道:
“陛下体贴,臣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母亲思念,还请陛下手下留情,让臣早些去见见吧。”
“你瞧瞧,成了亲了还这样,喝的过再说吧。”梁帝手执杯盏,脸上乐呵呵的,诸皇子大臣口中好言不断,气氛更是一派和乐融融。
林殊没法立即跟去,便也只能给了拓跋翊一个眼神,嘴唇轻启做了“放心”二字的口型。
拓跋翊自知此时此事不可任性而为,咬了咬牙,转身抬步。
引路的内监鹤发童颜,面上一团和气,观之可亲,而他的态度也是温和有礼,面面俱到。
伸手不打笑脸人,拓跋翊福了福身,道:
“多谢公公了。”
高湛乃梁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宫中老人,不知多少人想要拉拢讨好,难得性子却是极好的,见拓跋翊如此,忙虚扶道:
“少夫人过奖了,不过是分内之事。”他躬身在前引路,嘴上说着:
“今儿宫中大宴,这后殿是女眷之地,想来皇后嫔妃们及长公主们都在陪着太皇太后说笑呢。”
拓跋翊暗暗记下,心中也对这位公公多看了几分,但很快的,随着内侍进去通传,她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神智愈发的有些紧绷,难受得紧。
高湛面上堆起讨喜的笑意,待里头传来了准许声,便带着拓跋翊进了殿。
这后头倒是比前头气氛轻松,且一片莺声细语,歌舞柔和,待着的确舒服,诸诰命夫人在下,嫔妃其次,最上首是一位白发苍苍面色红润的老太太,她身着华服却并不盛气凌人,但周身贵气,彰显了历经三朝的底蕴与辉煌。
其下首坐着几位贵妇,华服凤冠,想必是梁国皇后,她手边那桌的妇人气度面容,都与前殿那位皇长子相似,想来便是宸妃林氏,只是……
拓跋翊略微抬眼,不知哪位才是林殊的母亲,她的婆婆呢。
来不及细看,高湛已躬身跪地,口中道:
“参见太皇太后,”他笑意更加讨喜,微微侧身,像是介绍,“这便是林少夫人了。”
拓跋翊抬手交叠大拜,恭敬行礼:
“参见太皇太后,愿太皇太后身安体康,福寿延年。”
她这一出声,正好歌舞结束一曲,殿内霎时安静,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了过来,像是无形的利箭,在瞧她的人在瞧她的笑话。
好在安静不多久,那上头的老太太便乐呵呵的唤起她,拓跋翊站起,高湛见人已带到,便言前殿皇帝还有吩咐,先行告退。
他这一走,拓跋翊稍稍才有些踏实的心立马悬了起来,低眉顺目,是怎么安静怎么来,她不认识晋阳长公主,这偌大的殿中也不知何处才是她的位置。
太皇太后和和气气的,见到自己的曾外孙媳妇,也不计较什么国仇家恨,女人嘛,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她抬手:
“上前些,让哀家瞧瞧你的样子。”
待拓跋翊上前,微微抬了抬脸,太皇太后见她眉目精致举止有礼,便笑着点头:
“是个好孩子,再上来点。”
拓跋翊耳朵发热,抬步到了座前,她这才又发现,太皇太后的下首还有一个人端坐着,却不是什么贵夫人,而是一个妙龄少女,年纪与她相去不远,头戴银饰玉珠,容颜秀丽。
莫不是什么公主?
拓跋翊没有多想,再近前了些,柔顺跪下,嘴角微微翘起。
太皇太后慈爱的拂过她的鬓发,从腕上褪下一个玉镯子,套在了拓跋翊的手腕上:
“以后就把这当做自己的家吧。”她握着拓跋翊的手,温暖干燥,说的话却让人羞红了面颊,“哀家,可想着玄孙子呢。”
拓跋翊嘴角笑意僵硬,实在是羞着脸应也不是,坦然不应也不是,心中尴尬。
这时下首前座的一位妇人站起身,捂嘴直言笑道:
“皇祖母说的什么话,他们两个才几岁,我这个做婆婆都羞的慌,可别为难这孩子了。”
妇人气质清贵,头上簪饰身上衣物皆不是凡品,举止更是皇家气度,而且她那秀美面容上一双聪慧灵动的眼睛,与林殊一模一样。
拓跋翊心中一动,便知晓她便是晋阳长公主,忍不住望过去,举手行了一礼。
晋阳忙上前虚扶,她态度亲和,对着拓跋翊好好的端详,也不拘着什么虚礼,拉着拓跋翊就回身坐在了一块,嘘寒问暖的。
太皇太后向来宠爱她的晚辈们,见这样反而调侃:
“这就亲的跟母女似的,以后只怕小殊要来找哀家哭他母亲偏心。”
“祖母说的什么话,我疼我的儿媳妇罢了。”
她们和乐融融,底下人也不甘做背景,只见一位容颜雅致,气质妖娆的妃子开口,她画了豆眉,声音很是娇俏:
“林少夫人这气度,倒跟长公主殿下一个模子出来的,怨不得做了婆媳。”
皇后自然也开了口,她唇角微勾,眼神瞥了一下拓跋翊,下巴微抬有些傲慢:
“本宫以前听人说,这北燕拓跋一族世代军武,总觉得这教出来的女儿会稍稍失了礼教,今日一瞧,倒也十分有度,长公主有福。”
晋阳含笑应承着,膝上的手却一直紧握着拓跋翊的手。
拓跋翊见殿中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开口,或是阿谀奉承,或是明褒暗贬,嘴角仍是在笑,心中却是愈发寒冷,她微微阖目,再度睁开,眼神清明,嘴上的话却有些失了控制:
“尚武乃是家训,妾身母亲却是出身大渝裴氏,高门望族礼教森严不敢怠慢。”
北燕还算是暂时交好的邻国,可大渝多年来对大梁边境骚扰不断,若不是有赤焰军守着,只怕战火涂炭,家国易主。
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人再敢对拓跋翊的家世举止议论,都纷纷止住了话,只听歌舞轻柔,气氛僵硬。
晋阳微笑着,面上倒无异色,拓跋翊自知失言,却也并无惧意,她抬袖掩口,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干净利落。
呼吸间,只见太皇太后身边的少女起身敬酒,她一身窄袖暗纹白衣,笑容明艳:
“太奶奶,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可得开心些,霓凰先干为敬。”
她这般洒脱,倒引得拓跋翊更加注目了些,太皇太后显然很喜欢这个少女,也跟着喝了点小酒,气氛缓和了些,下面的女人们也开了话头:
“郡主说的是,还是得敬长公主一杯,喜得佳妇。”
“妾身近日得了一个方子,可使容颜紧致,返老还童,不知太皇太后感不感兴趣。”
“好东西,柳夫人大可讲出来让我们都听听。”
“是呀是呀。”
晋阳见殿中又热闹起来,呼出胸中浊气,拿筷给拓跋翊夹了菜,柔和笑道:
“辛苦了一天,多吃些吧。”
拓跋翊低声应了,只是菜入口中,味道虽不错,可她脸色却不是很好,郁气发散,忍不住捂嘴皱眉。
对面席上的宸妃瞧见了,见她有些作呕,挑眉笑道:
“莫不是这就有了好消息了?我先给嫂嫂贺喜?”
晋阳捂嘴笑了声,也不理会这打趣,侧身关心的问着拓跋翊:
“想必是舟车劳顿,累着了吧。”
拓跋翊喘着气,只点了点头,她心中窘的慌,也不好意思多回应晋阳,只是呆坐一旁看着别人热闹,只是闲暇时余光瞥见那上首少女,对方虽常与太皇太后讲话,但眸底却仿佛隐有忧思闪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正巧对方回头,两个人撞在了一起,拓跋翊嘴角轻勾,微微颔首。
那位霓凰郡主,也是浅笑点头回应。
待到宴会结束,拓跋翊跟着晋阳长公主出了宫门,与林家父子会和,朗朗夜空,习习凉风吹来,恍惚间竟步伐踉跄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见到那身着红色甲胄的身影,不知怎的她心里一松,眼前突然一黑,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