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散》暮霭沧洲

46、第 46 章

　　平静的河面上，载满了人的小船平稳而迅速地前行着，但船上的人，没有人能平静得下来。
　　“泠烟，救命之恩，容隐没齿难忘。”
　　此刻的容隐已和方才截然不同，甚至重新拥有了“死”前全部的精力，他向着泠烟，郑重地一拱手。
　　姑射也随着他一拱手，“泠烟，日后你若有吩咐，我必定拼死相助！”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双已经恢复了幽深的黑色，但是左眼已经一片空茫的眼眸中，只见那之中渐渐泛起一层笑意。
　　泠烟抚摸着怀里已经恢复曾玲珑模样的鸟儿，笑道：“一眼换一命，其实是冥界的人赚大了。”她看向容隐，“从此以后，你可以不必再依靠姑射为你渡气，行止都可恢复到常人的状态，甚至——只要你善加使用我留在你身体里的血，可以达到一般武人达不到的境界。”
　　船上众人都是一惊，阎凉已经呆呆地喃喃道：“泠烟姐，你的血到底是……”
　　泠烟忽然俏皮地一眨眼，“喝了我的血，包治百病，可延年益寿，增强体魄，实乃出家远游必不可少的灵丹妙药，嗯？”
　　阎凉忍不住笑了起来，“泠烟姐，你捉弄我。”苏龙涧已经掩嘴轻笑，便连容隐和聿修，对视一眼，也有无奈的笑意。
　　只有圣香一人，静静地坐在一旁，虽然脸上还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但一直盯着泠烟的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空茫。
　　似是感觉到这道奇怪的视线，泠烟侧身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扔给容隐，“这是九月初七会到达碧落宫的门派名单。”又将鸟儿扔给阎凉。
　　容隐等人接过纸张，忙仔细研究起来，而阎凉得到了已久的鸟儿，已经兴奋地叫了起来。
　　泠烟拍了拍手，慢慢走到圣香身边，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圣香定定地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的左眼。
　　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地互视了许久，过了半响，泠烟忽然几不可查地呼了一口气，身子摇晃了一下。
　　摇晃的身形立刻被一双伸过来的手扶稳了，但那双手也顺势拉着她坐下，直到她顺从地坐下，手的主人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难道你打算一直这样撑到碧落宫？”圣香悠悠道。
　　泠烟瞥了他一眼，眼中尽是疲惫，索性船虽小些，但此刻其他人都绕到了前舱，这边只剩下他们两人，她微微闭了闭眼，靠在了圣香肩上。
　　感觉到清远的檀香味近在鼻尖，圣香忍不住紧了紧相握的手，许久，才带着最正常不过的笑容，轻声道：“泠烟，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思——护着我，现在——可以回答我吗？”
　　靠在肩上的人一动不动，但是那张脸上一片苍白，一片倦怠，许久不语，就在圣香忍不住想看看她是否睡着的时候，那袭白衣下的纤细肩膀微微一颤。
　　“圣香，你可恨过你的心脏？”
　　说话的人有着十二分的冷静，但是现在看不到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圣香才慢慢笑道：“若本少爷说不恨，你定然是不信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本少爷也不信。”
　　轻靠的女子忽然轻轻笑了笑，似是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然后轻轻道：“那么——你不妨恨我。”
　　圣香一愣。
　　“因为——给了你这样的‘心脏’的人——就是我。”
　　河面上的风异常地清凉，船上另一边的人一面看着那张满满的纸张，一面注意着另一边的动静，阎凉心不在焉地逗着鸟儿，忽然一阵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忽然一低头，发现手中的鸟儿也遥遥地望着那边，眼中竟有悲凉之意。
　　“为什么你会拥有这样罕见的心病——只怕无论是谁，即便是岐阳，都会认为，你只是像闻人暖一样，天明不公而已。但是——”说话的人轻轻喘了口气，似乎有些疲惫，“没人会想到，你的心脏不能像常人那样正常地维持你的生理活动，只是因为——一直以来支持你活动的，并不是一颗心脏，而是——一块碎片——一块，让天下术师人人求之不得的碎片。”
　　圣香琉璃般的眼中有暗潮涌动，但是他犹带着清朗的笑意，半晌后，才似毫不在意地道：“所以，小季季才想要本少爷的心脏？”
　　泠烟紧紧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他……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接着就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了碎片可活死人，肉白骨，即便是早已死去的人，只要灵魂尚有一丝存在，便可为其凝聚魂魄，重塑肉身——”
　　圣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感觉到那熟悉的跳动，心中莫名地一松，“那本少爷到底算是活人——还是死人？”他笑得平静。
　　“活人。”泠烟答得亦是平静，“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圣香无声地一笑，“那么，自从你在我身边开始，本少爷的心病就再也没有犯过……又是为什么？”
　　泠烟蝶翼般的睫毛轻轻一动。
　　“碎片……本是一块整体，一块上面写满了世间森罗万象的石头，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因为这块石头，六界动荡，众生劫难——所以，无数的人用自己的鲜血去抑制它的行进，无数人用自己的生命试图毁灭它，而真正让它碎成近百块碎片的人——就是我。”
　　圣香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那句话吐出来，他的笑容才轻轻颤了颤。
　　“在我们诸神将大部分的碎片都纳入自己的身体里面封印之后，还是有一部分的碎片飞落轮回之中——而你体内的那一片，便是无意间随着你的出生重返世上的一块。”
　　泠烟平静而淡漠地述说着，语气缥缈若流纱。
　　“只要我在你身边，你无法承担的碎片大部分的力量都会被我体内的碎片吸收，你的心病本就是因此而来，如此一来，自然再少发病。
　　所以，只有当你离开的时候，我才会再次体会到那种心力衰竭的感觉。
　　圣香默默地张开口，但这句话，并没有说出。
　　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相互依靠着，这让人不适的沉默如流水般在他们四周缓缓流动。
　　许久，圣香忽然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好吧——本少爷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眼睛去换容容的命？”
　　泠烟愣了一下，才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你不希望他死。”清幽的一句话在四周的空气中击出了涟漪。
　　我不希望他死……他不仅仅是你的旧识，更是我的挚友……只是……因为这样啊……
　　圣香忽然笑了，靠在他肩头的泠烟看不到他那倾倒众生的一笑，只感觉到那种软糯的香气渐渐靠近自己的耳际，然后由一个声音，悠悠地穿入了自己的耳中。
　　“泠烟，如果可以，本少爷希望一辈子……都不会再犯心病。”
　　泠烟眼中无波的古井轻轻漾起一层涟漪，她唇角一勾，微微一笑，却是说不尽的苍凉寂寥。
　　另一边船头的人虽然各怀心事，但都不禁不时关注着另一边的动静，发现细碎的谈话声已经停了很久，容隐和聿修不禁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船头戏水的阎凉忽然发现远处有建筑的影子影影绰绰地现出来，她的视力本就极好，仔细看了一会，顿时惊喜道：“快看！到碧落宫了！”
　　容隐和聿修都是一惊，秉烛寺和碧落宫驻地相差大约有半个月的路程，怎么这才行进了半天，就到碧落宫了！
　　二人也赶到船头向远处眺望，仔细辨认之后，二人对视一眼，都有惊愕之意，果然是碧落宫！
　　正在众人惊疑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处变不惊的声音，“今日——已是九月初六了。”
　　只见圣香和泠烟一前一后地转过来，二人脸上都是惯常的笑容，但不知为什么，竟有了些说不清的相似感。
　　泠烟看了一眼远处，向阎凉一招手，阎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怀里一轻，抬头看去，就见那只鸟儿已经停落在泠烟手心中。
　　“你回寂旻那儿去吧，替我告诉他，还——来得及。”
　　鸟儿的眼中闪过担忧之色，它歪着头看了泠烟一会儿，竟然像个人那样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她掌心啄了一下，看了一眼圣香，然后一振翅，登时消失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中。
　　泠烟收回手，镇静地面对许多各异的视线，蓦然一笑，“这里正通向碧落宫的宫后水道，可以避开其他赴会的江湖人的视线。”
　　圣香已经找了一块最舒适的地方坐下来，摇着扇，悠闲地看着泠烟。
　　“若无意外的话，大概所有要赴会的门派此刻应该都到达碧落宫附近了——明日，便是一切了解之时。”
　　泠烟乌发未绾，风中飘散，但那双眼中指点江山的傲意，让人——无法直视。
　　小船载着所有人，慢慢地驶向碧落宫逐渐狭窄的水道。而碧落宫的正门外，正装的碧落宫众人，在宫主宛郁月旦的带领下，正在宫门外，恭候着山道上，由少林武当领头的声势浩大的江湖各派的到来。
　　风云一朝云集，且看明日何人执起武林牛耳——指点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