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散》暮霭沧洲

14、第 14 章

　　二人久久凝视，饶是圣香这般人物，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缓缓打量着她。
　　他见过鬼，降灵这样的千年老鬼都被他耍的团团转，圣香大少爷自信自己是不会被什么鬼魂之类的东西吓倒的。
　　降灵在世间已经停留了千年的时光，戾气之重委实骇人，但他这只鬼当的失败，连自己为什么在世间停留也不知道，就如孩童一般。
　　闻人暖却是与他不同，阿暖离世不过两年，照理来说鬼气应当不强，照降灵的说法，道行不上千年的鬼魂不能离人太近，以免灰飞烟灭，但阿暖似乎已经在他身边呆了不短的时间，却似丝毫不受影响。
　　阿暖这样的人，怎会因为心中有怨而停留人世？那又是为何，如此出现了？她若不是心中有怨——又是什么？
　　他恍惚地看着眼前清丽不减的容颜以及她缥缈如烟般在月下更显透明的身体，心中感慨万千，也只能恍惚一笑。
　　闻人暖依旧是那样浅淡的笑容，一双眸中却是波澜万千，眼中映着那个男子熟悉的脸庞，他似乎永远不会被时光牵连，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笑意，当年的风姿，似乎永远不会离去。
　　为了见他这一面，究竟忍耐了多少的痛苦，她永远不会说，但再见之后，又能说什么？
　　自己的心意，除了阿宛……谁也不知道，她也从未想过让别人知道，离开前她只能是阿宛的妻子，离开后，也没有什么资格……和勇气，告诉他。
　　即便告诉他又能如何，他心中有没有自己都抵不过她已死的现实，她留在他身边，也不是为了这样的事，只是……
　　只是……想再看看他……只是……想陪着他……走一段路……罢了，只是……如此。
　　一人一鬼便这样各自怀着心思，久久相望，沉默不语。
　　而远处的人却是吓得不轻，杨环燕瘫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地看着那骤然出现的女子，惊愕无语。杨炳玉虽是强撑着，却也是吓得一身冷汗，觉得背后一阵寒气。
　　蒋玉函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个神秘的鬼魂，似乎正在思量该作何反应。
　　再看那郝师傅，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似杨家姐弟般失态，却也是浑身僵硬，脑中早已将无数的传说掠了个遍。
　　许久，圣香忽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很惬意地在草上坐下，风轻云淡地道：“阿暖啊阿暖，不要随便出来吓人啊，你没吓着本少爷是你的幸事，若是把本少爷的病吓出来，可是会后悔终身了。”
　　闻人暖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柔声道：“我这也算终身了，没把你吓着，倒是我的遗憾了。”
　　圣香瞟了她一眼，“你跟在本少爷身边干什么，难道本少爷当年对你不好，没带你去烤黄鳝，你便这么记仇？”他心中咯噔一下，不知她会怎么回答。
　　闻人暖缓缓叹了口气，她清丽的容颜在月下更显惊艳，“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跟在你身边，我恍惚一觉醒来就已经在你身边了，险些被你的阳气毁了魂魄，若非她助了我一臂之力，我早已魂飞魄散。”
　　“她？”圣香大少爷眉毛一挑，“哪个她？难道是……”
　　便在这时，蒋玉函大步上前，一把软剑迅雷不及掩耳地架在闻人暖颈上。
　　闻人暖不觉一惊，正欲后退，却骤觉周身竟似布满屏障，将她拘在原地，躲闪不及，不禁惊呼出声。
　　圣香未料有变，弹身而起，扬扇去截剑，不料剑身柔软，堪堪绕过他的手，直指闻人暖，他本料闻人暖应当不惧人间兵器，不曾想闻人暖竟似动弹不得，那把剑堪堪停在她颈边，竟将她周身烟雾尽数驱散，那微微鬼气也被压制。
　　却看蒋玉函面色阴冷地看着她，手中长剑微微一转，竟似要凭这把剑驱散这个洁净的魂魄。
　　圣香不由一惊，一路上这女子刻意与众人疏远，唯独对泠烟充满敌意，看她方才的身手，确是一个用剑高手，不曾想她竟会如此异术！
　　不及细想，他顺势一扬手，折扇向她面上攻去，另一只手化掌击向她持剑的手，要迫她收剑。
　　蒋玉函冷哼一声，竟不躲闪，微一侧头，眼神一转，看了他一眼，左手一扬，堪堪按在他折扇之上。
　　一股热气顺着折扇凛冽袭来，圣香心下一惊，连忙收手，仍是被那个热气推的后退几步。
　　“圣香！”闻人暖惊呼一声，却听那女子冷冷道：“无知鬼魂，竟然逆转天命，返回人世。”
　　随即一阵热气传来，竟将她冰冷如玉石的“身体”映出一片赤红，闻人暖脑中一阵空白，竟觉一阵巨力传来，已见身上渐渐有雪白的魂片散出。竟是要将她的魂魄生生击散！
　　便是时，忽传来一声急促的低吟，宛若龙潜于潭的深深沉吟，仿佛是世间最深沉的吟声，仿佛是上古时期诸神寂灭的沉吟，幽幽传入众人耳中，那吟声虽远，却又似近在咫尺，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波澜，那是叹息，是悲寂，是永世不能解脱的束缚，恍惚之间，仿佛让人心中一片空明，仿佛看清了世间的一切，又似迷茫于世间的一切。
　　蒋玉函骤闻低吟，竟觉身上如巨石压顶，浑身僵硬，手中的剑更是无法再斩下分毫，多年修行的沉静心境竟被这一声低吟彻底打乱，层层往事从脑中争先涌起，仿佛要将她竭力把持的沉稳心境彻底打碎，她愕然松手，踉跄后退，低呼出声，任由长剑落地。
　　此时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在她的世界里，众人的惊呼都无法传入她的耳中，唯有那若有若无的低吟缓缓渗入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神智错乱之间，她恍惚看到一个白衣的女子缓缓走近，那女子的容貌看不清明，却见那一双灰色的眸子深藏了无数的秘密，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恍惚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缓缓道：“心中杀气如此深，竟然还敢干这些事，真是不要命了。”
　　蒋玉函后退几步，猛然摇头，竭力要看清眼前的女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女子似乎轻轻一笑，悠悠道：“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罢了。”
　　蒋玉函目眦欲裂，却始终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庞，许久，她混乱的脑中忽有一丝亮光闪过，她愕然惊呼：“是你！赵泠烟！是你！”
　　随着她的惊呼，那声低吟陡然消失，眼前扭曲的一切都恢复正常，蒋玉函把持不住，瘫坐在地，她勉力抬头，便见一抹白衣在夜中更显出尘脱俗，那身白衣上有点点血迹，似乎经过一场恶战，然而那个人却似毫不在意白衣之上沾了血迹，那些血迹也丝毫不损她的风姿，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法让这个女子改变。
　　白衣的女子一手按在闻人暖的手上，帮她聚合魂魄，一手扔下一瓶药丸，砸在圣香怀中，她冷冷道：“赶快给我吞药，你若出了什么差错，我斩了小白给你作伴。”
　　圣香怔忡地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恍然觉得已是隔世，许久，才不禁一笑，又是那个谈笑之间看遍世间繁华的圣香大少爷，他悠悠道：“我道是谁帮阿暖凝聚了魂魄，原来就是你这世袭的‘巫婆’啊。”
　　泠烟悠悠瞟了他一眼，圣香大少爷知趣地闭上嘴，乖乖吞药。
　　泠烟这才满意地转头，看了闻人暖一眼，道：“如此不小心，若是我赶不回来，你这好不容易聚合的魂魄就得灰飞烟灭了。既然打不过，逃便是了。”
　　闻人暖面色苍白更胜之前，却也是深深一笑，仿佛这个女子来了，天崩地裂都可以安心了，“若是能逃我早就逃了，何必受你责难。”
　　泠烟看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也算自讨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