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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以己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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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正月的第十五天,元宵节。
她坐在对面,与往常任何时候都一样,无悲无喜。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落差,一面喧嚣喜庆,一面清寂悲凉。
也可能,不适合悲凉这个词。
她:“很高兴你再来。”
我:“今天是元宵节。”
她:“我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不该过来。”
我:“上次的问题。你期待我来吗?”
她沉默了会儿,转移向另一个话题。
她:“年前,我有个朋友死了。她给我写了一封信。”
我不知道应该把重点放在“她的朋友”上,还是“死”上,还是信的内容上。
她:“这段时间我没写东西,想了很多事,包括我那个朋友。”
我:“你们是同类人吗?”
她:“不是。”
我:“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她:“说句在你看来可能很自大的话,我和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她,是个特别的人。每个人都很特别,但她又是比多数人更特别的一个人。”
我:“简单点说。”
她:“她寻求死亡。”
我:“……”
她:“你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
她举起手腕,亮出那道伤口,“这道伤就是在弄明白那条路上留下来的。”
我:“……”
她:“在认识她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对死的事那么缺乏感觉。但我活的很好,我觉得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你们的想法太独特,我理解不了。”
她:“说了,我和她不是同一种人。”
我:“你话说的就像两片同根生叶子的差别,世上也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
她:“这个比喻不恰当,我和她起码不是一个树种。”
我:“说正经的,你不明白她什么?不明白她为什么想死?或者你再说明白一点,怎样的寻死叫和多数人不一样?”
她:“你明明很反感,却还是得继续这个话题。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我:“也没有很反感。”
她:“那你猜一下,我说的不同一般是什么意思。”
我:“肯定不是一般的抑郁症。她觉得人生没意义?生活没意义?还是和你一样,觉得存在本身就是个悖论?”
她:“没那么复杂。她只是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死,活着的一切就都没了意思。”
我:“就这样?”
她:“就这样。”
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每个人都这样,她钻牛角尖过头了。”
她:“因为她不会活在当下,也不会享乐。一个心里时刻记挂着要死的人,很难活得开心。”
我:“这属于心理疾病吧,应该找医生看看。她父母不知道么?”
她:“所以你信不信,世界上真的会有人,一辈子都孤身一人,没有同类。”
我:“你不是叫她朋友。”
她:“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但她需要的是同类。”
我:“但是,就算时刻记着死。她难道就没有一点梦想追求或者想做的事吗?哪怕是吃穿住行方面的,出去旅旅游,也不该对生活毫无希冀。”
她:“我想纠正一下,梦想和追求不一样,追求可以直接归类到后面吃穿用度里。”
我:“就算这样。”
她:“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没有梦想,或者说,自诩没有梦想,这群人已经是同类了,他们相互壮胆,甚至将这划分成一个理所应当的群体。但是,这群人又写了很多鸡汤,哪怕没有梦想,光努力干好该干的事,假以时日,时间也会证明出努力的结果,这种结果给予他们一个自我肯定的理由,也让他们的存在更恰当。”
我:“梦想本来就不是人人都需要有的东西,网络作为一个扩散的渠道,让相距千里的人感同身受,这从某种程度消除了孤独感,并不是坏事。”
她:“我没有否定它,只是举个例子,梦想是心中所求,必须做成功的某件事,至少在心怀梦想的人心里,那是件与其他一切都不同的事物。但追求,吃穿住行名利享受都算,几乎与欲望对等。”
我:“名词的界定很难把握,你说的也是自己的理解。”
她:“权当这样。”
我:“那她呢?应该不属于你举例的那类吧。没有追求?这样的人生确实无趣。”
她摇头:“不可能的,她想着死却活着,这就说明她是个有欲求的人。世上孑然一身的人不少,但一无所求的人,我不相信。”
我:“我以为你就是。”
她看了我一眼。
她:“我的那个朋友……上面那些话,一个人是不可能活得那么漂亮的,但是说的话却可以漂亮一百倍。这也是我这段时间想的。”
我:“你?”
她:“因为我写的比说得多,情不自禁就成了故事多的人。如果你足够对一切不动声色,也可以给人漠视一切的形象。”
我:“我对那种形象不感兴趣。”
她:“我的那个朋友,她年纪还小的时候,确实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是罪恶,除了给人添麻烦一无是处。人的绝望究竟是怎样炼成的,言语真的很难说。她每天自我斗争,准备去死,真正到鼓足勇气那天,却被她母亲一个动作打击得遍体生寒。”
我:“什么动作?”
她:“你刚不是说她有心里疾病,应该让她父母带她去看医生么。她的父母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一个人知道体会她的想法,她一个人在那种欲生欲死的绝望里挣扎了两年,好不容易对自己举起刀子,和她血缘最近的人就站在她身后,却无知无觉。”
我:“我……不太明白。”
她:“因为,她不想活的罪恶感来自她的父母,她认为自己造成了负担,可是他们对她却毫不了解。”
我:“她自己也没有说过吧。年纪轻的人总以为全世界的关注重点都在自己身上,其实不然。但这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她父母也没有尽到责任。”
她:“知道了又怎样?她父母是典型的旧时代派人物,他们只觉得这种想法无理取闹,并不会真正关心到她。”
我:“但是,她活下来了?”
她:“对。她觉得就这样去死对父母打击太大了,所以想先给他们送终。”
我:“我……没想明白其中的联系是什么。所以她现在为什么,怎么死的?”
她:“她爸病死了,她杀了她妈,然后自杀了。”
我:“……”
这个发展方向比小说还戏剧化,我完全没明白前后的因果关系,几乎又以为这是她杜撰的一个故事。
她:“真正的未来永远和过去憧憬里的不同。她保持那个想法等死的那几年,慢慢确实看到了生活的乐趣,也很长一段时间忘了‘死’的事。后来,也算各方面的打击。她的想法变成了‘无论怎样都是要死的,又何必做这些无用功’。她就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暂时性忘掉‘死’,心安理得地活着。直到有一天,她和我说,觉得用‘死’当借口的自己很恶心,想好好活下去。”
我:“这算否极泰来?”
她:“人的想法很复杂,一层面与另一层面可以是毫不相干的,也没有我们叙事所谓的逻辑性。也因为那样,她又开始慢慢挂念起了‘死’,她一边想让自己畏惧死亡好好活下去,一边又慢慢回忆起了活着的悲伤。”
我:“悲伤?你说着说着我又不明白了。”
她:“她人不算悲观,但是……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她信里和我说,她经常失眠,每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回想过去的事多了,嘴里就会不停重复一句话。”
我:“别卖关子。”
“‘我是热爱这个世界的。’”她低低沉沉地说完,看向我,“大概言语真的有种情不自禁的魔力,我读了十遍,竟然有一种割腕时都感受不到的悲哀。”
我是热爱这个世界的?
我是热爱这个世界的。
我热爱这个世界……
这句话读多了心情很压抑,我没法明白,一个想死等死的人,每天躺在床上默念这句话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
我:“所以她最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她最后,还是怀着那种自己恶心的感情死了。她活不下去,她觉得很痛苦,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她说,她以前拼命想寻求什么,到最后才发觉蒙昧最幸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思考,才是活下去的最好样子。”
我:“这句话……我不赞同。并不是活着的人,就是蒙昧的。”
她:“当然。”
我:“但是,从她的角度来说,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她:“你能明白她?”
我:“也不是说明白……你一开始不明白的是什么?”
她摇头:“我不明白的是我自己。这样理解一个人,究竟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