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逝》安琦海

3、生与死（2）

　　据说我终于出生的那天，恰好是MAINICHI颁奖的当天。那天乌云密步，风雨大作，老天在预示一个不被欢迎的妖孽即将降临人间。打从早晨开始，妈妈就大声的喊痛，凤妈妈马上想到要去请医生，却被妈妈拦住了，我的出生似乎是隐晦而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为什么呢？不管怎么样，这样一来，大家都更加紧张了，除了巫奇妈妈曾经流掉过一个孩子，剩下的都是未经人事的大孩子。

　　留下来等待我的出生，或者去MAINICHI现场去接受业界的裁决，这一整天冯爸爸都在矛盾中难以抉择，他守在门外，听着妈妈在房内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双脚象灌了沉沉的铅水，怎么也挪不动。最后的关头，母亲嘶哑着喉咙在产床上向门外哭喊，她说：“你走，你走，这里有小凤和巫奇就行。不管拿不拿这个奖，你都去到现场去，我已经亏欠你太多，这辈子回报不起，只求你别再让我带着愧疚离开。”

　　很多年以后，我每每想起这句辗转从大人们口中复述给我的话，我总想着当时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心情。“离开！”，母亲要离开的，不是那个家，而是这个世界吧，原来她早就决定了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才会急急的将我托付给冯爸爸。可是是什么样的原因让这样一个年轻的母亲，毅然决然的放弃自己孩子和美好的生命呢？为什么她要把我寄养给冯家？冯爸爸为什么又是这样毫不犹豫的一口应承？这一连串的谜在我的年幼的岁月里，伴随着我的成长，也伴随着我数度大喜大悲的经历。

　　冯爸爸终于赶到了MAINICHI现场了，电视直播在房间里自顾自的播放，没有人注意电视那端的繁华世界，一群又一群年轻的男孩女孩穿着华丽而妖娆的服装在灯光闪亮的舞台上穿梭往返，那些美丽的青春如烟花般光芒万丈，是否也如烟花般转瞬即逝？也许只有我苦命的母亲为了我的降临，耗尽了最后的生命。

　　母亲还在产床上挣扎着，痛，整个身体象被撕裂般的痛，十月秋爽的季节，却见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噼劈啪啪”的滚下来，凤妈妈和巫奇妈妈屋里屋外忙碌着，不停的为她擦掉额间的汗水，可是新的汗水迅速的持续不断的冒出来，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母亲一声一声嘶哑喉咙的哭喊，凤妈妈和巫奇妈妈在一边喊着：“用力，用力啊，再加把劲……”这些声音远远盖过了电视里节奏强烈的舞曲和评委点评。也许已经没有人记得冯爸爸此刻也在台上经历着漫长的战争与等待，正如我拼命撕裂母亲与我最后的一层连接，等待着冲破子宫那个狭小的空间。

　　十四个小时，漫长而又漫长的等待，生命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窗外的雨依然时而瓢泼时而淅沥，偶尔伴随一两声沉闷的雷鸣，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压抑无望的漆黑中，房里的每一个人都疲累到了极点，就连守在门外我的小叔叔小阿姨们，也淡漠了对于一个新生命即将降临的新鲜和好奇，各自散去，最后只剩下薛诚，一整日未吃未喝的守在门外，他一声不吭的守着，也没有人顾得上他。

　　直到那一声清亮的啼哭，凤妈妈说，就象是一道明亮的光，刺穿了夜的黑，豁亮了天地，豁亮了每个人的心，刹时间，连缠绵了一天的阴雨停了下来。

　　“生了，生了，是个小公主……”凤妈妈喜极而泣，她和巫奇妈妈抱在一起又跳又笑，薛诚也从门外冲了进来，跪坐在床边上，脸涨得通红，嘴角微微颤抖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另外几个小叔叔小阿姨听到了喜讯，吵吵嚷嚷的围过来，抢着要抱小侄女。母亲露出一丝疲倦的微笑，望着怀里扯着嗓子大声宣告终于降临人间的我，轻轻的说了句：“折磨人的小东西。”

　　几分钟后，电视里突然有人报出“冯寄傲”的名字，吸引了大家的注意，MAINICHI设计奖拿到了，大家看见冯爸爸微笑着走到台前，说着致谢的话，每个人的心理都充满了喜悦与感激，在这一年的秋天，双喜临门，大家的都说这是一个好兆头。

　　然而母亲的微笑却越来越微弱，当所有人都沉浸在突然降临的幸福中的时候，生命力正从她的身体里迅速的流走了。

　　凤妈妈突然发现床单上猩红的一片，她惊慌失措的叫起来：“出血了，小灵她出血不止……”

　　巫奇妈妈反应得快，她果断的说：“快，快，赶紧送医院，晚了恐怕是要送命的！”

　　凤妈妈冲着薛诚喊：“小诚，还不赶紧叫车！”

　　薛诚急红了眼睛，胡乱的点着头冲进夜幕中。

　　这边巫奇妈妈慢慢的把母亲扶了起来，血仍旧汩汩的从母亲的两腿之间不断的流出来，她虚弱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嘴角却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轻轻的咳了一声，她对凤妈妈说：“小凤，不用忙了，我怕是不行了。这样也好，我这个罪人，是不该留在人世间了。好在寄傲终究拿到了奖，我对你们的愧疚也少一些。我请求你们抚养我的孩子……”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凤妈妈的泪瞬间模糊了眼睛，她紧紧的握着我母亲的手，“小灵，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要撑着，车子一会就来了，你一定要撑住啊，我们去医院，什么身份，名节，我们统统都不要管……”

　　母亲轻轻的摇着头，喃喃的说：“孩子，孩子……”

　　巫奇妈妈尖叫着，“孩子，她要孩子，夫人，快把孩子抱给她。”

　　母亲最后一次抚摩了抱在凤妈妈怀里的我，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嘴角依旧还挂着微笑，我想她至死都是毫无遗憾的走的吧。

　　然后，她的视线越过所有的人，空洞的望向远远的黑夜，她用轻得几乎没人听得见的声音呢喃着：“诚，诚，我在这个世界的罪孽还完了……”

　　“车子喊来了，快，快……”薛诚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周遭的景象却令他把所有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声也发不得。只见泪珠与微笑同时凝固在母亲的嘴角，周围是哭倒了的一片，只有我安安静静的躺在凤妈妈的怀里，滴溜溜的转动着眼珠，冲着他嘿嘿的笑。他楞在当场，有好几秒的时间，他的脑子了都是空白的一片，然后他知道，床上的那个女人，我的母亲，永远的走了。他缓缓的跪倒在地上，无声的眼泪从他男人的眼眶里“刷刷”的落下了，那一夜，他在母亲的床前跪了整整一夜，谁也拖他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