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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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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又开始叫了,在海上不住地飞。
当神奈川被从海里拎出来,天幕寂静又安然。两个论日的小儿,勾住彼此的小指。
哥哥对弟弟说,接受人的局限,接受人的渺小,接受在接受一切后所能品尝的真味。哥哥又对弟弟说,放下执着,与爱人共度余生,闲田野鹤,处处归期。弟弟是沉默的。哥哥急了,哥哥说,你答应我,快——我们拉钩……你不答应?那便怪不得我!
发光的哥哥发了狠,无意刺瞎弟弟的眼。
耶和华说,他们都不是讨神喜悦的人。耶和华又说,伊甸园中树上的果子,可随意吃,唯知善恶树的果子,不可吃。
他睡中的样子很乖巧。
呼吸轻浅,额发软塌塌地搭在纱布上,其余的发铺散于枕,没了白发时的盛气凌人,回归一份恬静。气焰万丈本便不是他的色彩,倒是安静、恬淡更适合他。木椅子空悠悠,小白兀自坐到床右边,二人间的空气没了上次会面的剑拔弩张,却滞涩枯叟,仿若装了近一个世纪的苍凉。
流的右眉时不时蹙住,眼睫簌簌,似陷入一个吊诡的梦魇。
人瘦了,苍白的颊和抿紧的唇,都证明他在经受着怎样的煎熬。可那骨子里的倔强,还浮在眉梢,一点没变。小白抬起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只好讪讪地搁回腿上,五味杂然的内心在烹煮,又是无能为力,又是勉为其难,又是惋惜,又是愤愤。若非他执意而为,谁都不至到如此不愉快的地步,可想到磐先生和石板的反噬,小白又对他多出几丝怜悯与心疼。
从惺惺相惜到同病相怜,原来只需一个步骤。
无论他做了什么,现下他已受到惩罚。定罪量刑,古今法理,小白认为,这份惩罚于他是合适的。然而,顾全大局且百般为难的背后,自己明明说要保住他却还是将他撇下,明明说要拯救他却仍远远避开,半个月了,什么都没管什么都没做,小白尤挺自责。
对,还有那一眼之仇。小白知道自己当时发狠了,却是被逼无奈,只想将他制服,没想会伤这么重。
抛开眼伤,现在看来,最严重的恐怕还是石板反噬。反噬作用对人体伤害具体到达什么程度,暂不确定,这件事小白亦尚未与任何人提及。他一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小白叹息,十指交叉,越捏越紧。
唉——了不却心头的牵挂,至少图个心安。小白一番斗争,终是鼓起勇气,探向那只露在被子外的右手。真冰,小白一碰,禁不住将整只手背都覆住了。
耶和华即是神。
耶和华的园子里种了两棵树,一棵叫生命之树,一棵叫知善恶树。夏娃被蛇哄骗,偷食的那粒果子长于知善恶树。她为何要偷食?因蛇对她说,吃了知善恶树的果子,眼睛便明亮,心便知善恶。由此你不妨推定——人类的求知欲与是非观,启蒙于夏娃偷食树果的行为。
生命之树呢?它倒生,却可提升人类的灵性,促成人类的进化。还记得石板抵达神奈川的前一宿,磐先生给你讲的故事吗,河边芦荻里被弃蒲草箱中的娃娃,叫摩西,希伯来文的意思是,从水里流出的孩子。没错,正是他被耶和华安排到人间,提出了生命之树的概念。
你设计的页面主形象,是简化版的生命之树。
巧的是,以上所有字眼,听起来都挺绿油油。
绿色好,与人类最亲近。人眼最善于分辨绿颜色的层次,然其原因是,自然界的捕食者多数隐藏在绿色植物背后,——这是你告诉白银之王的。你一直知道,绿色最早代表伪装,人类在揭露伪装的过程中得到进化,它后期便代表进化。
绿色不是新生也不是希望。
绿色的你,是进化者,却先要以伪装者存在。绿色的你,明明为人类进化而变革,人类却要揭露你,人类的是非观容不下你。你怨不得别人,谁让你的果子不好吃。
冷,千丝万缕的酸搅着密密麻麻的胀,塞进骨头,又钻进肌肉,虫咬蚁嚼,胸口慌得不行。是谁,还在不停聒噪。别说了,不用救我,只求放我一个人,别再一面假以仁爱一面将我挟持。又是谁,覆住我的手背。
流兀地惊醒。
坐在右边的人是谁。
他把眼珠转过去,很慢,很劳累。他刚从梦中醒来,一个嵌了他十四年生命的梦,分分钟穿梭十四年,十四年内又分分钟耗尽气力,他怎么可能不累呢。在昏暗的影子中,他捕捉到一片银白色,他想这银白未免太过眼熟。
脑子轰地开炸。鸟叫得越来越大声,尖锐的唳鸣让他有几秒钟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已经醒来还是仍身处梦境,胸口闷慌,甚而浮现出恐惧。
遗憾的是,他不是个善于逃避的人,对惧怕的事物,下意识总选择面对。
小白并不急于说话,唯打量着,斟酌该不该去叫木村。结果流先开口了,明显是在强忍,声线隐颤,流说:“阿道夫,你来了。”
这只眼睛写满平静,没有任何小白最初以为会有的愤怒或厌恶,可手心贴覆的皮肤僵硬抖颤,无时无刻告诉他,这个人在排斥他。小白喉结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嗯……那个……你醒了,你不舒服,我帮你叫木村小姐?”
“不用,我很好。”
想到对方愿意理自己还算不错,小白转而盯住鞋尖,择了亲昵的称呼,挑要点说:“流啊,眼睛的事……”小白以为流会打断他,可惜并没有。于是他用余光瞄瞄流,见流仍旧平静地看着他。
小白心里拧巴巴。
“对不住。”他飞快地吐出音节,如释重负。
“没关系。”流说,呼吸甚缓。
至少在表现上流并不责怪小白,这便让小白安生许多,对未来的日子亦生出点信心,并愿意继续接下来的问候。小白道:“前些日子太忙,要不早就来看你了。”每一字都讲得十分软腻,抬起胳膊,想摸摸流的额头。
流无言,唯无力地试图躲开。小白目光抖闪,自是明白,也就收回了胳膊。一阵沉默后,小白说:“这会儿是晚上呢,你再睡会儿,我看着你。嗯,我不该这么晚来的,以后我白天来。”话虽这么讲,眼睛却望着天花板和两面墙接壤的缝。
流想白天黑夜与我没关系。
“我不困,你有什么话现在说。”这声音机械冰冷,极轻,“日后便请不要再来。”
小白糟心糟透了。
可既然流给了他这个平铺直叙的机会,此时不抓更待何时。
“磐先生的事,我们大家都很遗憾。”小白组织起语言,“尤其安娜,她特别愧疚……”
“不是她的错。”流迅速地回答。他意识到对方接下来的每句话大概都要给他捅刀了,和宗像礼司那把直捅的刀不一样,白银之王习惯将刀藏进柔软的花瓣里。聪明人的可悲处正在于此,便是思维较从前混沌,觉知却永远清明、敏感。无所谓,他想,捅死他都无所谓。
听到流愿意变相承认磐先生的死归根结底错在他自己,小白升起点欣慰,这至少证明二周来流有好好琢磨琢磨过去之事,现下一定正处于自我苛责中。自我苛责后,需要自我原谅。于是小白开口,“安娜是个善良宽容的好女孩,很慈悲。”揣度着他问,“你还记得十束多多良吗?”
“嗯。”
“他是个对安娜特别重要的人,影响了安娜很多。”
流想这关我什么事。
“我可绝没有怪你的意思,”小白赧然无措,一咬舌头忙解释,“毕竟下杀手的是无色,嗯……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在于,安娜告诉我,教会她宽恕和慈悲的是十束先生。可见宽恕和慈悲是在人与人间传递的,也会传递给你……不单单是对他人,更是对自己。人要对自己慈悲,宽恕自己。”
——你学着去正视人与人的情感,你知道你有它,去发现它,挖掘它,吸收它,释放它,而排在这些前头,你当下该要紧做的,是珍重并善待自己。
那晚磐先生如是说。
此刻这些字句搅着白银之王话中的意思,唐突地钻出流的脑海,随阵阵鸟鸣,太阳穴跳个不停,流知道不能再思忖下去。可他在挣扎中,却乍然意识到一点,那便是——白银之王在为他宽心?
白银之王好心思,话中永远掖着话。偏巧流正处于人生最脆弱的阶段,潜意识中人受难的心灵亟待谅解,而磐先生的死,又作为钥匙,开启了流忆念当初所有他曾充耳不闻的劝诫的锁。所以很幸运,这一次,流有捕捉到白银之王话中较正面的含义,即白银之王晓得他在背负心灵的十字架,白银之王告诉他,这个十字架是可以放下的。
哥哥对弟弟说,放下。
可是那然后呢……哥哥搁下弟弟,不闻不问。空荡荡的屋子里,心灵的窗被木条契死,两根木头搭在一起,是永契其上的十字架。他背负着这两块沉重的木头,从这一汪刀的池,迈进下一汪火的池,脚腕子血淋淋。哥哥过意不去了,便跑过来又说,放下。
好话说出来永远是简单动听的,行动倒不尽然。听的人纵使能够觉知,却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吸收那么多所谓的善意,何况这还建立在先前二人彼此中伤的前提下。被施以言辞的,又是这场悲战里伤得最惨烈的那个。
流微不可闻地喘息,额角涔出薄薄细汗。流说:“好的,还有什么想说的。”
手是冰冷的,手背能被轻易披覆一层温暖,可手心的凉呢。一个人永远只会略施温情地覆住另一个人的手背,却永远不会牢牢握住整只手,因为握住这只手所需付出的代价太大,是他不愿意付的。然他又确实心疼,便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尽可能给予点到为止的情谊。所有体贴和关怀在被施受者眼中,何尝不是刀子。
“我果然还是应该叫木村小姐来。”小白紧张,觉得流的状态比刚才还不好。
“她来了你就走。”
流的意思清清楚楚,即是下了逐客令,又是预备听人把肚子里想诹的酸水都诹出来,诹个够,往后便绝了。小白当然明白,于是说:“你别动气,我走我走,我叫木村小姐来之后我就走。但是流啊,我回去补个觉,还会再来的,以后我尽量每天都来。”
流不语,听着白银之王改口唤出的那个别扭的称呼,累极了。他忖度、盘算、伪装、周旋了十四年,如今再没力气应付任何人。随你便,流想,眼睛重重地合上。他要以所有的不作为让白银之王认识到,他打骨子里排斥他。白银之王能坚持几时呢,早晚悻悻焉焉地放弃。
可伴随脚步声过去六七秒,未及消失灭去,流竟徒生黯然。
他晤不着你的手心,会不会也是因为你从未将手转向他。
别来了。流想,与其看我,不如代我去看看慰灵碑和海边的花。
屋子不大,一盏亮得白耀耀的灯。彩片、便签、玻璃、电仪、摊在桌台一堆一堆的书和演算稿,将屋子分出三个隔断。贫乏又孤寂的夜,包裹住埋在地下的这间小屋,一切死气沉沉,最内层质谱仪两秒一个间隔的“滴”“滴”“滴”,搅和着外隔间女人吞食面条的吸溜声,组合成新一出独角戏的分幕。
牟足气力,倾尽全部,醉心且追寻理想的王者,孤独却璀璨。而夹在理想和现实裂缝中徘徊的小人物,唯剩孤独可闻。
木村听见有人敲门,顾不上吃,撂下筷子起身便去转把手。来者自然是白银之王。她眨眨眼,毕恭毕敬,先道了句大人。
小白觉得她声音泠泠的,蛮好听,瞄到她斜后身桌上的杯面,心想难道这些日子她也就吃这个?
“都说了叫我小白就好。第五王权者醒了,样子有点怪,你去看看吧……”
椅背上搭的白褂子被迅速抄起,木村整理一下着装,灭菌池洗个手后便开始忙碌。小白叫住她道:“木村小姐……嗯,我不谈复原几率了,有没有方法能减少痛苦?”
“保守治疗,现阶段只能以药物控制。”木村边说边从内间架子的每层挑出什么。她有点害怕,担心比水大人已将或者会将她之前的行为告诉眼前这位大人,同时她判断着,这位应该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精明狠角,明显十分关心比水大人。她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往后如果这位大人常常来,那么许多地方都要小心一下。
“他还能坐起来吗?”
“外力辅助的话可以。”
小白叹口气,直接说:“我不行医,只提下我个人的建议。他不是棵植物而是个活生生的人,营养液什么的或许养活植物足够了,可人的话是不是还应该佐以水谷精华才对?——若可行,这些我来准备。”
“饮食会加重内脏负担,神经治疗中需要防范的内容非常多,注射摄取营养是基于安全考虑。”木村站住,右手揣进兜里,有些犹豫,“当然,若您执意认为进食是必须的,佐以少量流质食物也不是问题,中途有可能出现呕反还请您做好心理准备。”她转身在桌台的资料堆中翻了半天,翻出终端点了一下,凭空亮出节条码,“烦请您接收我的终端维码,稍后我发份禁忌表给您,食材处理方面的注意事项也会一并发去。”
小白照做了,他觉得这位女士的这个态度还是可以的,于是道:“木村小姐,往后咱们多多关照,这里没有白天黑夜,辛苦你一直劳神。另外,以宗像先生允许为前提,在第五王权者乐意的情况下,我希望你能多陪他说说话。”言罢又用目光扫了一圈室内物什,“耽误你了,你忙,我约莫十个钟头后来。”
耶和华啊,万能的耶和华,能让太阳、月亮、北风皆静止不动。
有一天,耶和华让北风与太阳举行一场比赛,谁先让路过的旅人脱下斗篷,谁便较强。北风吹啊吹,吹得愈用力,旅人包得愈紧实。太阳微笑,唯温暖地照耀,旅人因炎热,不得不脱下斗篷。
看——,耶和华将比赛的全程指给那对兄弟。耶和华在告诉他们什么呢。
“去吃肥美的,喝甘甜的……不要忧愁,因靠耶和华而得的喜乐,是你们的力量……喵——呜!”粉发的少女气馁,“吾辈饿死了!黑助黑助饭好是没好!”大叫,将手捧的东西往脑后一掷。
不成想,刚好掷到睡得正香的小白头上。小白被砸醒,迷糊中胡噜脑袋,摸到一本黑皮书。睡眠舍不得他离开似的,他捏着这本书又迷瞪过去,结果迷不到半分钟,乍醒,——这次是真醒了。他瞅瞅手中的厚书,没回过闷儿来,又赶紧看看时间,一口气这才松下。还好还好,他安慰自己,十一点半不到。
“小白,你赖床呢。”猫凑过去搂住他亲了亲。
他揉揉猫粉色的发顶,琢磨着那个人会不会想要见她,设若见到她又会是个什么状态。可再考虑到青之王那边的要求……无奈又无奈,他嗟叹,将萌出一点的念头打消了。
小白说我去洗漱,跳下床,却直奔厨房。
他从后搂住他家黑助的腰。黑助叫他起开点,他不仅没起开,还借机偷拿了一颗小番茄丢进嘴里。
“刷牙后再吃东西,否则不利于口腔卫生。”音声严厉,小白沿围裙袭上去,手指头忒俏皮,黑助将调子拿软,“——别闹,饭一会儿就好。”
唔,夜刀神狗郎的骨头是水做的,温柔呀。于他这般黑白分明的人而言,现下日子最是正常不过。因故说,一切努力都是为恢复常态,一切努力都是为捍卫、守护弥足珍贵的家。守护住了,便幸福。
此乃人之常情,没什么。人生本就是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
“还疼不疼,”小白轻轻碰碰他爱人的上胃部,“你师兄力气可真大。”他调侃,将脸贴紧黑助的后背,他很庆幸,也很满足。
有多少次,他险些失去黑助,感恩姐姐保佑,黑助平安归来。至于那场师兄弟间最后一战的细节,黑助没说,小白便也没过问。因为过程不重要,结局已然定了,他和黑助的结局,是圆满的。
故事讲到现在,定然有可惜的地方。可惜之处他亦倍感心疼,万幸之于第一王权者,盛世复归太平,之于伊佐那社个人,没失去任何。
“早不疼了。喏,你交代的东西我准备好了。”
小白顺黑助举起的锅铲看过去,挺开心,他来厨房其实就是为确认这件事,“没放盐哈?谢谢黑助。”又在爱人背上蹭蹭脑瓜。
“我想照顾好他……”小白突然收紧胳膊,很有些失落,“……我没保住他。”
“那你努力,和他亲近什么的。一定没问题,我相信你。”
“嗯,对,我努力!”小白埋着脸狂点头,蹭得爱人衣料一皱一皱,“我要和他亲近起来,他现在心理状态不好,只有我能帮他了。而且,”咽了石板反噬没说,“而且,那位医生有点怪。”
呲咵噼里啪啦——,厨师将最后一把水灵灵的萝卜丢进油锅。
“您感觉如何?”木村小心翼翼地问,将她的记录册摊开到新一页。
流沉思片刻,试着将抽象的感觉化作具象的形容在脑中排列,辩证分析一遍,再将罗列的形容归置为准确的定义。分散思维一件事并将其整合,这是他从前最善于做的。不幸他没能成功,虽有落寞,但他发现一个好现象,即是他这次思考了一会儿问题,意识却没分散,便道:“思维变清晰了。”
“好的。更具体呢,比方说痛感、外温感知、思维清晰度、维度扩展方向……”木村边说边低头刷刷记着,将提到的点作为表头列进她的表格。
“痛反应有延迟,冷还是冷,清晰度……”流蹙眉,有点不知该怎么说。木村见了忙道:“大人,若说不出便算了,其实后面几点本也该由我来观察的。因为您很特别,所以才想听听您亲口说出来的状态,总感觉您亲口说的会比我观察的更准确。”
原来“比水流”是个让人信服的人,流敛目。确实,过去他说话总习惯性地把每一点都覆盖到,力图不让听者挑出一点疏漏,加之他总在揣摩他人的心理,所以他的话让听者觉得舒服或者使人愿意相信也不奇怪。可终归,那是过去了。
“抱歉。”流说,多少夹了点自嘲的味道。
木村讶然,“您这话可折煞我了,您愿意配合我,我已感激不尽。”右拇指摁了下圆珠笔的弹钮,说着又摁一下,再摁一下。她不会告诉对方,他是见证她理想的第一人。
这个女人的体内蛰伏了一头兽,她只作为兽蜕下的鞘壳。
流问道:“我不太懂,你之前说的那些和你搞药物研究的联系在哪里?”
“是‘介入’,”木村说,“局部高浓度药物不存在耐药性问题,肌肉及静脉注射只是第一步,也是最表层的介入,并不需要磁共振等设备的引导便可完成,所以其效果可说是微乎其微。下一步是鞘内穿刺。再下一步,便要分离导入病变神经丛,并配合人工神经元的植入。”
“这样。”流若有所思。
“不过我一个人不一定能完成,现在正致力于开创些令患者免痛康复的疗法。”木村左手绞住衣摆,右拇指不停摁着弹钮,她想都不一定能成功的理想,说出来挺可笑,“……医学发展是要循序渐进的,所以当初听说有个人能在永久性创伤后自我重建受损神经,难以置信,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是个神话呢。”
“是王权的力量。”流漠然,猜测她应还不知道石板反噬的事,否则便不会认作这是神话。“比水流”是个被王权之力拯救又背叛的人。
“不,我认为是您的力量。”
石头一沉,流怔了。
这话若放在从前,他听后绝不会有丁点意外。过去,他一向将他的力量和王权之力等同看待,王是“比水流”,“比水流”是王。所以如若是过去的他,听到这个说法大抵一笑而过。可放在现下,他不仅别扭,还有点惊讶。他默默地看着那个女人。
“我进入Scepter4比较晚,且隶属后勤医务。被征召录取后,虽有被告知‘王权’、‘异能’相关之事,并有幸具备了异能,但却并不对异能有多大兴趣,也从未对它投以信奉。恕我直言,我认为它终究是一种体外能源,人可因此变得强大,这份强大却并非源于人自身。”
木村忐忑,她意识到她这番话是讲给一位王权者听的,对方肯定觉得十分可笑。然纠结中,她看到那只平静的蓝眼睛,还是说下去了。
“我信奉的是人体自身,而人体自身是存在差异性的。就比方说您口中的王权之力,您认为您在它的作用下才得以重建出那么了不起的奇迹,我却并不如此认为。因为设若换一个人,不一定可以,所以终归,奇迹源于您自身。”
石头落了,流怔得微微气喘。
显然,这个女人并不多么了解异能,她甚至不知道他之所以能改造、重建自己是由他的王权之力的属性决定。如若“比水流”听了,定会觉得这女人肤浅、愚昧,可现下的他听了,却意外升起点不一样的觉受。这是白银之王反复说的——人的力量?
“对不起,大人,我又聒噪了。”木村言语间变回谨慎小心,和阐述理念时的腔调不是一个。
她摁着弹钮,后悔没忍住说出这么许多。她是个隐忍的人,却先后两次在这个人面前说话没收住闸。为什么呢。是因为只有这个人,会安安静静侧着头听她讲完全部才转移视线;还是因为只有这个人,会用温和有礼的调调,轻声细语地在她讲完后予以中肯的评价;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人,是寂寞卑微的理想之路上见证她步伐的第一个行路者。
“你的想法很有趣。”流感觉头脑疲惫,却比前段时间来得轻松,因为他在困顿、迷茫、自我摧残中,有了好奇和新意。
“由香里。”
“是,大人您讲?”
“你为什么会在Scepter4,而不去研究所,这是你的矛盾点,别拿‘救死扶伤’糊弄我。”
“这……”木村愣住,甚至停下了强迫性动作,窘迫得不好开口,却又自知逃不过去。
“……嗯……”蓝眸子好明亮,她只好投降,“参与征召后若被录取,便是公务员了呀,吃国家的铁饭碗,六险一金,工资待遇高,比在研究所穷一辈子强。”
流眨眼,露出了一个小孩子的表情。他想这是什么理由?这又是他不懂的东西,听那意思,是很没有追求的表现。真奇怪,他却没升起鄙夷和不屑。
“大人,”木村却决定该中止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了,她比较想和比水大人讨论深层次的东西,粗浅的那部分是她自己都厌恶的,如果必须对此妥协,那么至少在和比水大人的对话中,别掺杂它们进来,“您休息一下,一会儿伊佐那大人会来,药物实验的事……”
听到那个姓氏流便胸口闷慌,它意味着新一轮的捧场做戏、仁爱挟制、心灵挤压。可他又晓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见或不见的权利,末了便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他不配知道。”
木村被这任性的话逗笑了,揣在白褂子里的左手不自禁掩于面前,隔了一层面罩以指背挡住嘴。她目前为止接触过三位王权者,这位比水大人的性子最是个奇怪的。意志力强得不像个人,沉默寡淡起来冷得像块冰,言谈间又满是沉着与冷静,可怎么原来,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这样一个人,他是否有恋人,他的恋人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正是那个和她重名的“由香里”?那得是个多么特别的存在啊。
“抱歉,大人,我失态了。”静了静木村说,“有句不合身份的话不知当不当讲,”瞄着流的面色,“那位大人对您很上心。”
我知道。流合上眼睛,但我受不起。
他抿抿嘴,药物作用下刚好一点的身子又频频抽痛起来。每一波疼痛来临之际,他都要想想磐先生,想想紫,想想须久那,想想他的琴坂……再想想紫。
太好了,鸟没有叫。
紫。
在被“爱”撕扯、填塞,以至皲裂的茧的核心,他唯一爱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