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雾海》荒野不渡

1、千年彦家

　　“唔……”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带着初醒时的迷糊和慵懒，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轮廓动作缓慢地下床，来到窗边，唰地一声打开遮光窗帘，闭着眼睛迎接阳光的温暖抚慰。
　　“小姐，先把衣服穿上。”暼见门缝里的光，守在外面的女人推门进来，就见她家小姐光着身子站在落地窗前，无奈地道。
　　“哦，知道了。”彦川撇撇嘴，心道对面是海又没人，怕什么？
　　慢吞吞穿好衣服，彦薇早已收拾好屋子等在一边。
　　厨娘端出备好的饭菜，换了身衣服就急匆匆走了，说是家里有事。
　　彦川无奈，爷爷把这阿姨吓成什么样了，她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结两次婚了。不就是和她坐在一起吃了顿饭么？爷爷什么都好，就是这一套封建的思想很是愁人。心里看不惯，却也没办法。她拉着彦微的手坐下，道“敞开肚皮吃！看你这瘦的，手跟鸡爪子似的……”
　　彦微嘴角抽了抽，她这明明是指节分明的芊芊玉手好么？她家小姐嘴里就是说不出好听的。
　　规规矩矩吃完饭，一直安静的气氛才被打破。
　　“小姐，老太爷让你今天晚上回祖宅那边。”彦微小心翼翼地说，一边观察彦川的脸色。
　　彦川脸色倏地沉下来，牙齿咬的咯咯响，沉默着不说话。
　　彦微见她这样，眼睛突然就红了，扑通一声跪下来，抓着她的小腿哀声道：“小姐，求你，千万别违抗老太爷！求你了！”
　　彦川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尽是血色——血色的羽毛，血色的双瞳，尖锐的爪只轻轻一划，父亲就那样被诡异漆黑的裂缝吞噬，再没回来过。
　　之后她就开始无止境的修炼，与她的同胞弟弟一起，从未离开过祖宅半步，直到十五岁。
　　然而只离了那囚笼三年，就要回去了么？
　　彦川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制要冲破胸腔的情绪，抬手抚了抚彦微的头发，轻轻道：“我知道的，你别担心。”
　　彦微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自从被领回来，她就在彦川身边，陪她玩耍学习，陪她聊天修炼，整整十二年。
　　在这十二年里，她见证了这个彦家远超世俗的力量，阶级森严的制度，惨烈的竞争，还有一个小女孩儿从活泼到沉静的突变与成熟。
　　家族，实在是个冷酷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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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彦川不出意外地在祖宅门前见到了彦易。
　　彦易一见她，忙跑上来，娃娃脸上有着明显的无助。“姐！”
　　彦川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别怕，姐姐在呢。走，一起进去。”
　　“嗯。”彦易跟在她身后，手悄悄拽住了彦川的衣袖。
　　彦川眼睛突然有些酸。十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没见过那惨烈一幕的弟弟如同白纸，丝毫没有现代社会十八岁男孩子该有的活力和朝气，安静乖巧得像一只宠物。嘴角微咧，嘲讽意味十足——如果不是她无意中见了那幕，怕是也和弟弟一样吧？与他们期待的相符。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一把火烧了这所谓的祖宅，烧死那些冷漠的“亲人”，烧死那个老不死的妖怪，烧死那只扁毛畜牲！
　　“阿川！你身体不舒服么？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满头银发的老头儿围着彦川转来转去，神色焦急。
　　晃了晃头，充满恨意的眼睛里多了丝暖意。在这个唯一对她和弟弟真心以待的长者面前，彦川总是温和的。
　　“爷爷，我没事，就是刚刚来的时候有点晕车。”
　　“那就好，那就好。”刚松口气，彦岐山又紧张起来，神色忧虑道：“阿川，我怕今天老太爷叫你来……”
　　“我知道。”彦川冷冷道，满目嘲讽，“他们等了十二年，终于到了小猪长成该宰的时候了。”
　　闻言，老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神色间的悲痛藏都藏不住，却还安慰彦川道：“你还这么小，老太爷不会那么狠心的，礼榕他也是过了二十才……”
　　“好了爷爷。”彦川面色冷硬，不见一丝温度，淡淡道：“进去吧。”

　　亭台水榭，回廊环绕，像是古代大户人家的府邸，景致极美。
　　三人穿过曲曲绕绕的回廊，来到西院，推开主屋的房门。
　　堂上坐着的中年男人微微抬了抬头，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道：“随我来。”
　　进入内室，中年人手中凭空多了一件东西，像是车钥匙，按键却比车钥匙要复杂得多。只见他快速按了几个按钮，又将拇指端正压在钥匙的触摸板上，不多时众人便听见嘀的电子提示音，屋子正中书桌下的地面上缓缓开出一道门，长长的合金阶梯延伸而下，不见尽头。
　　彦川本就握着的拳头又紧了紧，身体有轻微幅度的颤抖。
　　中年人回头看了看三人，对彦岐山道：“你留在这，不准让人进去。”随即转身步入通道内，“你们跟我来。”
　　“阿川，小易！”老人的嘴唇哆嗦着，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衣袖。
　　彦易不知所措地看向彦川。
　　“爷爷，”彦川声音有点抖，“逃不掉的，我们逃不掉的……”
　　“为什么是你们啊！礼榕被他们害死，连他的两个骨肉也不放过！为什么啊！！”彦岐山老泪纵横。
　　“如果我能活下去，他们会付出代价的！一定会！”彦川流着泪，咬牙狠狠道。
　　“姐，爸爸他……”彦易一脸惊慌地看她。
　　“好了。”彦川抹了抹眼睛，用力挣脱爷爷的手，拉着弟弟大步走向台阶。
　　而那中年人始终是淡淡看着，不喜不怒，也没催促，见到二人走来，便缓步在前带路。

　　在这古色古香的地下有着这么科技化的地方，总有些违和感。
　　经过了几道一米厚的合金门，三人来到了一扇木门前。
　　“进去吧，老祖宗在里面。”中年人说完，也不看他们，径直走了。
　　双开的木门看起来比之前的合金门单薄的太多，那个在彦家帝王一般的老人就在这扇门后面？
　　彦川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推开了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后面的景象。

　　房间不大，里面一张大床正对房门，左手边是木制的书桌和椅子，没有窗户，虽然房顶很高，却显压抑，一盏落地灯在床头吃力地散发昏黄的光。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彦川从没见过比他更苍老的人——老人斑和皱纹深深爬满了他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眼皮耷拉下来，似乎根本无力睁开，微微张开的嘴中看不到一颗牙齿。
　　他说：“孩子，过来。”声音苍老暗哑。
　　彦川有一瞬间根本不相信这就是那个能对全族人生杀予夺的人。可下一瞬间，一个念头不可控制地冒出来——他看起来这么虚弱，是不是能轻易地杀了他？
　　老人似乎是笑了笑，脸上深刻的皱纹活过来一般跟着颤动，“你杀不了我的。”
　　彦川不知怎么，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对上老人只张开了条缝的眼睛，禁不住浑身抖了一下。
　　彦易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将身子完全藏在她身后。
　　“别怕，过来。”老人又说了一句。
　　彦川似乎不受控制地，缓步走向床边，蹲下来，更清楚地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或者说什么都有，只是她根本看不懂。
　　“你父亲没死。”
　　“什么？！他在哪？！”
　　老人却所答非问，“你知道彦家的来历么？”
　　彦川脑子里一片浑沌，根本无力思考他的问题，下意识摇摇头。
　　“彦家是被逐出古界的一族。在那些年的惨烈追杀中，连同我爹娘在内，当年鼎盛的大家族仅剩了百余人。”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之后走投无路，大家便商量着把当时天赋最好的几名嫡系血脉送离古界，其中包括我爹娘。”
　　听到这，彦川总算回过点神，压下心中的恨意和恐惧，疑惑道：“古界？”
　　老人闭上眼睛，语气里带着惆怅，“那是这天外的一界，至于在不在那些科学家所说的宇宙中，便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地球在古界面前就像是一颗石子，其上的人就是灰尘。”
　　“可惜，我纵使活了一千多年，也没能去看一看真正的故乡。别惊讶，修仙者实力越高，寿命越长。别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至少还能活一百年。”
　　彦川心中骇浪翻滚。虽然她从小便开始修炼，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顶多是身体比同龄人强健些，脑子更好用而已。
　　“你虽然天赋不错，但地球灵气实在太过稀薄，修仙资源也太过贫瘠，十二年的时间也不过让你到了练气九阶。”老人惋惜着，突然话锋一转——
　　“你愿意去找你的父亲么？”
　　彦川一愣，随即点头，“当然。”心中却暗暗提高警惕。
　　“唉，不要怪我，当初你父亲也是自愿去古界的。不单单是你父亲，最早是我同胞弟弟初次回去，之后彦家每二十年就会让嫡系中的一人回古界去，知道为什么吗？”
　　不待她回答，老人自顾自说下去：“是责任，是背负了彦家上上下下万余人性命的责任！当初剩余的族人为了送我爹娘他们出古界，血祭了除六人外所有人的命！”
　　“所以，我们要回去，要报仇，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老人语气激动，眼睛都红了，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子颤抖得厉害。
　　彦川看得手足无措。
　　“但要报仇谈何容易。”老人平静下来，苦笑。“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老祖宗。”
　　老祖宗？彦川诧异地看向老人。
　　“我知道你们叫我老祖宗、老太爷，可我和那位比起来，却是微尘都不如。”
　　“只要老祖宗脱困，便万事可图。所以我要你去救老祖宗！”老人直直盯着彦川。
　　彦川只觉荒谬。在这位面前她都被压制得毫无反抗能力，更遑论那位传说种的老祖宗。能把他困住的人或事物，怎么能是她一个小小的练气期修仙者能撼动的？
　　“别怀疑，老祖宗传话来，说只要有嫡系血脉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能借助其脱困。”老人解释着。
　　“这么说我爸爸也是去解救老祖宗了？既然你说他没死，那老祖宗怎么没脱困？他既然没脱困，又怎么传讯过来？又为什么是我？”彦川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跟着一连串追问。
　　“知道你对家族不满已久，可我没骗你。每个彦氏嫡系在去往古界前都会在族中留下一盏魂灯，你父亲的灯依然亮着，你若不信我可以让冶儿带你去看。至于选择你，也许冥冥中有天意吧。”
　　“爸爸他……真的还活着？”彦川眼睛有些红。
　　“当然。”老人答得很干脆，手抬了抬又无力放下，眼中有些慈祥，“当年让你看到那一幕实属意外，事后我却想看看你的心智如何，所以没告诉你真相。如今见到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彦川突然抑制不住心底的愤怒，恨了十二年的人突然告诉你他的用心良苦，那么她这么多年的挣扎痛苦到底为了什么？在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自己做错什么，提防着除了爷爷、弟弟和彦微之外的所有人，身心俱疲。而那些知情人始终冷漠旁观，不点破，只做他们该做的事，仿佛他们只是陌生人而非血亲。
　　老人柔和地看着她眼中的愤怒，轻轻道：“怨恨是最能激发人潜能的东西之一，你要学会利用它，而非被它左右，总有一天你所受的苦难会得到回报。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彦川偏过头，不想再看老人的眼睛——睿智洞彻，还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的恨和怨如同宣泄进虚空里，失了力度，渐渐散了。
　　老人轻笑出声，也不强迫她，只问：“还有什么疑问么？”
　　“那只鸟？”她又想起了那片血色，其实若论最痛恨的，非它莫属。
　　“它是我爹的灵宠，有破碎时空的天赋，如今也是老了。”老人轻轻唤了声，“阿榫。”
　　床头的落地灯一阵晃动，昏黄的光芒渐渐敛起，化成两只血色的小眼睛。巴掌大的红色小鸟扬起翅膀，落在老人的枕头旁，抖了抖羽毛。
　　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小红鸟慢吞吞转过身子，暼了彦川一眼。
　　那眼神灵动地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