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养了条忠犬》一般

8、相遇

　　“去‘汤味’吧。”李乾说。

　　施山：“那里很贵。”

　　“汤味”是家日料老字号，自他出生就处于墉城餐厅顶端。

　　施山任中军副司令兼总司令秘书长时，一月薪水够在那里吃五顿。幸亏偶尔能以权谋私。

　　李乾将车驶上悦己路，车速放慢，经过十六个红绿灯，上了一段小坡。两侧建筑越来越矮，最终停在半山坡上。“汤味”大门就在山腰。

　　它虽是日式餐厅，但建筑及装潢混杂了明清风格。譬如大门就是一排白墙黑瓦嵌两面铜扣红门。

　　大门敞开。

　　车子直接开进去停在庭院里。

　　里面很静。院子里摆着复古的一排老式三角自行车和黄包车。

　　穿着旗袍盘着圆髻的服务小姐袅袅婷婷走过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行礼：“欢迎两位贵客光临，吃饭还是住宿？”

　　施山：“吃饭。日料。”

　　服务小姐的目光在施山脸上停滞，直到施山朝她笑才脸红地偏过头，看到李乾连忙把头低下，侧过身子：“这边请。”

　　他们穿过堂屋，跨过人造湖。

　　湖上筑着一条很短的日式廊桥，两旁立着旧式水泥神龛灯。

　　李乾的神情有点飘忽，拉住施山的手停住脚步。

　　施山：“怎么了？”

　　李乾低头看着桥下湖面倒映的两人身影：“这是那天你带我来的地方。”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施山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李乾说的是“那一天”。

　　那是隆冬的某一个清晨。因为天气格外地冷，他穿了两件毛衣一件卫衣一件大羽绒服，裹成了粽子。

　　成欣路有一家小店，肉包特别好吃，只是店面偏僻，要在小巷里拐三个路口。他穿得太多，又空着肚子，下了车没走两步就两眼发晕。正巧路边有个十来岁小孩，穿着校服，手上提着一袋一看就知道是那个小店的包子。

　　于是他拦住小孩：“你这包子什么馅的？”

　　小孩看着他又防备又喜欢。

　　施山朝他笑了笑，掏出十块钱：“要是肉馅的呢，这钱给你，包子给我。”

　　小孩手里只有两个包子，这买卖当然划算。

　　“梅干菜和豆沙。”

　　施山撅了撅嘴：他想吃肉包，纯肉的！于是继续道：“你去帮我买两个大肉包，一个猪肉的一个牛肉的，剩下的钱给你。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儿等。”

　　小孩想了想，点点头，拿着钱骑着自行车往巷子深处去了。

　　施山靠墙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觉得这时间够在巷子里跑两个来回，肚子饿得开始叫，只得自认倒霉地往里走。

　　转过巷口，施山看见小孩正从地上爬起来。自行车翻在旁边。

　　“发生什么事了？”

　　小孩校服上沾了灰，手上蹭破了皮：“……呜……有人抢包子……”

　　抢包子？

　　施山听过抢钱抢包抢人的，抢包子倒头一次。他十分恼火：“那我的包子？”

　　没想小孩从书包里掏出热腾腾的环保纸袋：“你的。”

　　施山惊喜，打开袋子看着两个圆滚滚胖嘟嘟的冒红油大肉包，咽了一口口水。

　　小孩哇地哭了：“我的包子被抢了……钱也被抢了……”

　　施山随手掏出十块零钱：“抢犯呢？”

　　他顺着小孩指的方向，在这些七弯八拐的小巷里走了一刻钟，两个包子啃完了，听见隐隐约约的打斗声。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听见钢筋掷地的响声与几声咒骂，随后从巷子深处冒出几个非主流小混混，嘴里不干不净地走远。

　　施山走进巷口。

　　那是一条筒子楼和矮墙之间的小巷，筒子楼的墙壁上装着零星的旧空调。其中一个开着，发出嗡嗡的声音，不断有水珠从机身上滴下，汇集成小水流横过小巷积在矮墙根，滋养出一层薄青苔。

　　此时天色仍旧蒙蒙亮，水流看上去有些发黑。而黑色的水流后面，青石板上躺着一个瘦削的身子。

　　它看上去那么脆弱，好像随时会死掉。

　　它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显得非常艰难：爬起、站稳、扶着墙一步步走。

　　直到它走近了，施山才看清楚，这是个大概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头杂乱的黑发，沾满了灰尘与血迹。从额头流下血来，漫过眉梢与眼眶流到脸颊边上。非常落魄与狼狈。

　　少年走到施山旁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施山这才注意到少年只穿一件看出本色的薄呢外套。而且非常大，应该不是他自己的。

　　少年还在咳，仿佛会咳死掉。

　　施山跟着少年走了一段路，停在一个垃圾站前。

　　垃圾站里面的一块空地上，铺着一床发黑的破棉被和一条同样破烂不堪的毯子。两件东西都因为破跟脏看不出原来的花色。

　　少年走进去，躺在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施山捂着鼻子走进去：“想赚钱吗？”

　　少年紧闭着眼，仿佛死掉了。

　　“我可以聘用你，如果你没有家人的话。”

　　少年睁开双眼，里面黑如深夜。

　　朗朗乾坤，这桩黑暗的交易在少年的凝视下显露了恶劣的本质。

　　施山垂下眼睛，打算离开。

　　“好。”少年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李乾。”

　　“你不问我聘你做什么？”

　　“……”

　　于是，在墉京最古老的成欣路某个垃圾站里，他捡到了日后威震三军的李副司令。

　　施山有时觉得人生真是奇妙，总有无数巧合。如果那一天他不想吃包子，如果他没有让那个学生买，如果李乾没有抢包子，或者如果李乾没有被打、没有进垃圾站、没有那么落魄那么无助，他都不会提出聘用。

　　因为那是非常不道德的。

　　他聘用李乾时，已把对方看成一个死人。

　　他需要一个活人自愿做IF实验。

　　因为这个原因，施山对李乾非常“好”。

　　譬如相遇的这一天就带他去了“汤味”。

　　吃饭、沐浴、更衣一条龙服务后，当李乾穿着时下年轻人常穿的仔裤T恤出现在房间，施山都快不认识了。

　　李乾当时极瘦，瘦得两颊颧骨高高耸起，但人家五官标致，特别是一双眼睛，大而黑，比黑珍珠还要吸引人。那时的李乾已经淡漠且冷静，面对突如其来的环境剧变并未表现出局促或不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施山。

　　施山掩饰性地笑了笑：“走吧。”

　　之后检查、试验、锻炼依次循环，每一次都让李乾痛苦得脱下一层皮。

　　他无法想像李乾怎么熬过那一次次仿佛打断身体每根骨头、折断每根神经的痛苦的，但最令他折服的，是李乾最终能成为国内独一无二的IF计划成功者。

　　一眨眼，八年过去了。

　　施山看着水中的倒影：李乾饱满了许多但也冷硬了许多的脸上如今再找不出丝毫情绪破绽。

　　“你恨我吗？”

　　“不。”李乾的话飘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伴随着桥后和式餐厅传来的隐约音乐。

　　李乾转身，走到服务小姐身旁，低声说了句话。

　　施山走过去，李乾说完了话，两人继续走过廊桥，进了餐厅。

　　日式的餐厅没有大堂，只有一个一个的小包厢。里面放着一个膝盖高的矮桌，两把落地椅，矮桌下面挖空，供人把双腿放下。

　　餐厅里极静，隔壁好几个包厢都没人。

　　施山点了几样喜欢吃的，又问李乾。

　　李乾只说随便。

　　他便又点了几样。

　　不一会儿，寿司、海鲜、汤渐渐上来。

　　“汤味”店如其名，镇店之宝便是四个极品汤膳：猪肚、牡蛎、鱼翅、鲍鱼。

　　施山最爱牡蛎汤。

　　里面除了牡蛎，还有虫草、人参等各种名贵中药材，有些海腥味，但着实鲜。

　　他舀了舀白如牛奶的浓汤，送了一勺进嘴。

　　“就是这个味儿。”施山闭着眼睛细品，“我在K市，再没喝过这味儿了。”

　　“多吃点。”

　　李乾话少，施山吃东西时不爱说话，两人对着一桌子海鲜埋头苦干，不一会儿就吃得差不多。

　　这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窗外阳光正盛。透过镂空的窗子照进来，铺在李乾洁白如玉的脸上，映得一双黑眸越发深沉如森。

　　“第一次来‘汤味’，我吃的全是饭。”李乾突然开口。

　　施山对那次的李乾印象深刻至极。他从没见过人那么能吃，而且吃起来那么没有形象，似狗抢食：抓着米饭就往嘴里塞，不管手脏不脏，不管汤汁酱料沾没沾在脸上衣上。

　　“那时你看我，就像看一个滑稽的乞丐。”李乾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你那么高高在上，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着跪着求我。”

　　他突然有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在李乾走过来的时候达到顶峰。

　　包厢隔壁还是没有人，连服务生也没有。整个餐厅只有隐隐约约的轻音乐。动人、悦耳。

　　他撑着矮桌想站起来，然而肩膀被按下。

　　“我不恨你，一点也不。我特别地……喜欢你。”李乾说完，扣住他的下巴，低头亲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