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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湖山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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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梧没有走远,因为长歌的伤势不能再拖。
十一月的鱼际港外,正是水落滩浅的时候。一人高的茅草,呼拉拉长满了河滩。人藏在草丛中,就像藏在金色的丛林。
长歌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片蓝得醉人的天空。浅金色的叶片将湛蓝的天空团团围住。暴雨过后,没有一丝云彩,天空深邃得令人目眩神迷。
清醒了片刻,她才发现,梦中萦绕在鼻端的酒香,居然来自青梧。
这人没有喝酒。
原本玄初留在苍梧台的两坛梨花雪,被他带了出来。开了一坛,却没有喝。执剑的手轻轻搁在黑瓷坛上,他却看着坛中潋滟的酒波出神。
“你醒了?”青梧偏过头来,被草茎割裂的阳光落在他倦怠的脸上,莫名有种清醒的醉意。
长歌被此刻的宁静感染,这才想起调动酸疼法力的四肢起身:“多谢前辈相救!”
“我没救呢……”青梧随意地叩了叩酒坛,道:“我只是暂时封住了你的经脉,可这不是长久之法。”
长歌敛襟坐起,恭敬道:“还请前辈指教。”
青梧大约被长歌的情态噎了一下,有点不习惯:“你不必如此,我答应的事情,不会食言。只是……眼下有一点麻烦。”
长歌洗耳恭听。她多少还带着一点秦家养成的习惯,主人们没有把话说完,婢女们绝无插嘴的权力。
青梧还等她发问,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吭声。要不是见过她在苍梧台救人的果决,青梧大概要怀疑,她是不是被夺舍了。
“在天道盟还没有封查《百脉始生篇》之前,它一度非常流行,被很多人研究过。”青梧只好自己开始长篇大论:“第一种解决方案,解铃还须系铃人,找到你的主人,让他收回经脉烙印,显然现在行不通。”
长歌点点头。
青梧看着她,继续:“第二种,这门法诀的源头在幽冥血海。血河门弟子自己却不受血海影响,因为一门叫《血劫封脉术》的偏门法术。我查过,玄初就是这样封住了你的经脉。”
长歌又点点头。
青梧在心里叹口气,道:“第三种,但凡修炼功法能解决的问题,十方圣境都能解决。你是癸水元灵体,太微派有一门辅修法诀,叫《五气微旨》。所谓天生阴阳,化生万物,五行生克,无物弗至。修成之后,万物生克,如臂指使,区区经脉烙印,自然不在话下。上清门修行以先天八卦为根基,你要是能学《羲皇经》,这也不是问题……至于天鼎门,九针、素女二脉,都是医道巅峰,要替你拔除烙印,也有办法。”
可这些,都不是眼下能实现的。
青梧顿了顿:“最下策,就是宝物镇压,辅以强大的灵气疏导,让奴印不再发作……”
长歌缓缓抬起头。
“你若想问,直接问便是,不用这么小心。”青梧笑道。
“晚辈侥幸没死,是不是意味着,为晚辈修炼《百脉始生篇》的人还活着?”
青梧没想到这丫头一开口就是关心旧主;他想了想,认真地看着长歌:“玄初已经为你阻断了灵气感应,所以你会这样痛苦。太渊城已毁,秦家只逃出来一个化神修士。如果你的旧主人只是金丹期,只怕凶多吉少。”
青梧不知秦玉澄的无魇之体,所以这样推测。
长歌沉默了下来,如果秦玉澄已死,她身上的奴印却没发作,除了青梧救她,不做他想。此刻周身灵气,无法调度,除了强行镇压,亦无他法可解。
只是这镇压灵气的宝物,又从何处得来?
长歌知道青梧下面还有话说,只问:“那么,现在前辈要晚辈如何去做?”
青梧落在酒坛上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敲了敲。“我有一物,或许正适合你镇压灵气。但是……”他犹豫片刻:“那是一枚神器蜕下的器壳,空具其形,没有器灵,除了先天五行精粹,谁也无法驾驭,连我也不能打开。”
他翻手取出一枚卷轴。
这卷轴通身素色锦缎,绣有五色纹章;一对玉轴,左雕龙,右刻凤,栩栩如生,几欲破空而去。一现身,周遭灵气就像见了主人,环绕它形成一尺宽的漩涡。
果然是个宝物!
长歌却没有伸手,询问的眼神看向青梧。
青梧心中又是一叹,少女清清白白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贪婪的阴影:“拿去吧,它叫湖山共一卷。”
玉轴从一只手滚落到另一双手。卷起的绸缎,有流水般的触感。
似乎冥冥中自有一番巧合。
长歌只轻轻一拨,湖山共一卷就顺势打开——丝帛上只有寥寥几笔墨痕,远山轻皴,近水空茫,剩下几点轻舟,落在寂静的湖面。
青梧也第一次看到画卷的内容,奇道:“这器壳也有点儿意思。背面五色华彩,内里却这样素净。”
“很美。”长歌轻轻按在画卷上,本来留白的湖面上,忽然泛起淡墨涟漪。少女垂下的发丝落在画卷一侧,原本被草茎割裂的阳光,也似有了生气。
青梧向后一仰,看了会儿:“看来这器壳与你有缘。”
长歌一怔,此刻不知该推辞还是道谢。
青梧却道:“你不用谢我,天下神器虽少,却挑主人。并不是谁拿去都能用。或许是今日湖山共一卷缘法已到,合该归你。”
长歌谢过,恭敬地问:“可否请教前辈,何为器壳?”
青梧懒洋洋托住腮:“这就很复杂了,打个比方吧。人飞升成仙要脱去凡胎,成就仙身。那凡器蜕变成神器,也要脱去器壳才行。不同类型的神器,脱器壳的方法也不同。像湖山共一卷这种,还能留下完整实体的不多。不过神器有灵,器壳无灵,且器灵不可再生。只能拿来当法器用。”
或许正因如此,青梧才毫不在意地送给了长歌。
长歌如此想着,心安了不少。
“还有一条,我得讲清楚。修炼本命法宝,需要将法宝化入神魂之中。一旦你用这湖山共一卷的器壳封印经脉烙印,就没法再修其他的本命法宝了,将来也不能养成器灵。”
长歌道:“若当时未遇前辈,晚辈早已死在风狱,哪里还有机缘修炼本命法宝。前辈尽管施法,晚辈感激不尽。”
“我既然答应要救你,自然得救到底才行。”青梧一笑:“那就开始吧。”
青衣修士凝神望天,仿佛默算星斗,旋即一手托住湖山共一卷,一手扣在长歌腕上。长歌只觉得经脉中冰封消融,剧痛又来,就像冷水溅如油锅,轰然炸裂,渐成没顶之势。
她苦苦咬牙,另一只手已深深抓入泥土,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青梧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他若不是自身难保,说不定就收了这个徒儿。
封印持续了半天,直到月上天宫,寒霜暗结,青梧才将湖山共一卷,强行融入长歌经脉之中。
一股暌违已久的力量,像涓涓细流,从丹田涌起,贯通全身。长歌倦极,神志却清晰异常,仿佛经过青梧法力贯注,经脉拓宽了许多,修为又上一阶。
“这是……筑基中期?”长歌讶然。她刚筑基成功不过三四日光景,就一跃到了中期?
青梧没好气道:“老子好歹是合道的修士,替你把乱七八糟的经脉又梳理了一遍,涨点儿修为很奇怪?”
长歌欣然道谢。
“你今天这谢字可真够多的。” 青梧卷起袖子,擦了擦额上冷汗:“湖山共一卷本是神器遗蜕,不仅可以遮蔽经脉,还能掩盖天机,让人无法算出它的方位。你毕竟是癸水元灵,将来行走世间,多有不便。我卖你一个人情,顺手封了外泄的气机,让人认不出来也好。”
这下,长歌满心里只有感激。
这位前任监察使思虑极周,连长歌的体质也一并掩盖。
殊不知,这样一来,天机被掩,域外异星顿时从茫茫星盘中消失。天道盟以为魔尊抹去了异星踪迹;魔尊却以为那辛金之灵只是天算的障眼法,真正的异星另有其人。长歌反而误打误撞,消失在诸天仙魔的视野中。
青梧用考究的眼神,看了长歌一会儿,缓缓道:“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长歌立刻表示:“前辈但有差遣,晚辈万不敢辞。”
青梧道:“也不用你赴汤蹈火,我看你胆大心细,做事还算稳重,一会儿……帮我把我的骨头拆下来。”
“啊?”长歌一呆——什么拆骨头?拆什么骨头?
“我要封印元婴,只能用拆骨封灵之法。这法子一个人办不了,你得替我收个尾。”说着,青梧垂目凝神,忽然伸手向九天明月一抓,居然抓出一把晶莹剔透的匕首:“这是邀月匕,用这个干净一点儿。”
长歌不懂他为何要封印自身,一脸敬畏地看着月色下的青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封住经脉血气,缓缓剔开了左足。意料中的血液没有一滴流出。青梧不知修过何种功法,居然将全身血肉练成软玉般的质地。邀月匕一挑一带,一根晶莹剔透的跖骨就落在稻草上。
那画面之诡异,令长歌后背生寒。
青梧看她居然还掌得住,笑道:“你这丫头胆儿挺大,最后是右手,这得交给你,你先看我怎么做的。”说着,飞快拆掉双足,还若无其事地将两只脚挪正。
长歌小声问:“您真的不疼?”
“废话!当然疼。”青梧说得漫不经心,手上却一点不慢。
很快胸膛的肋骨连着脊柱被取下,青梧看见了眼前面无人色,却还能坐住的长歌,道:“我要把颅骨取出来,你要是看不惯,背过去也行。”
长歌借着月色遮掩,勉强笑道:“晚辈无妨。”
青梧点点头,随即托住后脑勺,轻轻一转,颅骨便从囟门分开,一片片落在他手中。那张英俊潇洒的脸被重新安回原处,长歌已无法直视。
“好了,帮我卸了右臂,你就可以走了。”青梧将左臂拆走。金色的稻草上,散了一地晶莹的骨骼。
长歌接过邀月匕,却没有感觉到重量,手中仿佛握着一束月光。
青梧仰卧在草丛里,惬意地看着天空:“这邀月匕锋过无痕,不会留下伤口,你不用紧张。”
长歌把一万个心提了起来,毅然决然卷起袖口,摸正的骨头的位置,就切了下去。入手却没有刀锋入肉的感觉,只觉得仿佛有月光在水面划过。还没有如何动作,最后几段骨骼就轻轻落在风里。
青梧大笑一声,散落的骨头顿时飞旋而起,凑成一副人形。
原身颠顶灵窍一开,居然将整副骨架收入泥丸宫!
长歌动也不敢动,只看着青梧,浑没发觉,她手中邀月匕已经重新化为月光。
“前辈……”她是真的犹豫了。此法施后,青梧应该会陷入虚弱期,此时开口,不知是否会犯了这位前辈高人的忌讳。
青梧只仰卧观星:“好了,你可以走了。”
哪怕是她区区筑基中期的修为,也能明显感受到青梧的衰弱,可她却不能问清缘由。正思量时,长歌忽然感到手底一湿。
长歌想抬手查看,却突然醒悟——那是血!
原本软玉般的法躯,被剥离骨殖后,居然像凡人的躯体一样流出了鲜血!
“走吧,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办完了。顺着月落的方向走到天亮,就是鱼际港。到了那里,你想去哪儿都行。”青梧的轻笑里,依然是云淡风轻。
天道盟与魔族都在寻找这位逃离风狱的前代监察使。
萧判然放他走。青梧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不论是眼线遍布天下的监察司,还是号称“寰宇之内,无事不知”的天算,都能很快找到他的行踪。执掌监察司三百余年,他深知同行们搜集情报的厉害。此刻唯有彻底封印元神,才能让他们找无可找,以为他已经死了,保全萧判然。
而合道修士的元神早已成婴,只有封印元婴这一条路可走。
长歌不知道这其中曲折,可她也能猜到:以青梧的身份,如果不是为了躲避追捕,堂堂合道修士,根本不必封印自己。
如果换了这阎浮洲的修士,十亭里有八亭人会选择不沾是非,赶紧告辞。
可长歌不是,她的犹豫,完全因为青梧的伤。
这个仿佛只有十二岁的少女,透出与年龄全不相符的沉稳:“前辈传道授业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现在身负重伤,于情于理,晚辈都不该离开。”
青梧的目光从群星深处移开,仿佛在考问长歌:“这点伤只是小事,天亮就能恢复,老子也不需要你来添乱。”
长歌神色微肃,如果青梧在剔骨之后还能活动,绝不会冒险让她完成最后一支手臂。此刻他元气大伤,不能动弹,恐怕连三岁的孩子都能威胁他。
“前辈伤重难动,请让晚辈守一夜吧。”长歌坚持。
青梧冷笑:“让你走,还不走?我答应帮你解决《百脉始生篇》的问题,可没答应不杀你。”
杀气迫人眉睫,长歌下意识向后一让,看到了青梧锋利如刀的眼神。
“前辈若要杀我,完成剔骨后便可动手。晚辈若没看错,这连天秋草早已布成剑阵。晚辈若有异心,此刻已不在人间了罢?”月光皎洁,将草叶锋利的影子印在她衣襟上。清风吹过,宛如刀锋掠身。
青梧忽然笑了,这合道修士又恢复了懒洋洋的语气:“没错,我选在此处落脚,怎能没点防备?你倒是有点儿见识。换四百年前,说不定老子就收你做徒弟了。”
长歌着实愣了一下。以青梧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至少不是取她性命的意思,难道是她想错了?
“如蒙前辈不弃,晚辈愿以师礼待之。”长歌立刻俯身拜下。
这就是拜师的意思。
青梧收住了笑意,目光灼灼:“你要知道,天道盟想杀我,魔族也想杀我,我还得去一个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说不定最后还得自杀了事,你真的不怕麻烦?”
青梧修为高绝,此刻是真有收徒之意;长歌修为低微,不由不多想几分——青梧为遮掩行踪,连元婴都能狠心封印,怎么会放任一个小小筑基修士,知道他的秘密?
在长歌想来,此刻不答应也得答应。何况,拜一个合道修为的师尊,放眼阎浮洲,又有多少筑基修士能有此机缘。
“不怕!”她答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