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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邵甘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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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楼的每一个夜都充满了笑语晏晏,客人趁兴而来尽兴而归,妓子小倌掩下苦楚不甘绽开自己最好看的笑脸。
鸨母王妈妈扭腰甩着丝绢照顾着前楼后院。
“哎哟!姜公子,您可算来了,我们家小红泥想您想得紧哪。”
“是吗?”姜公子立刻眉开眼笑,“这几天家里的婆娘忒烦。快快,带我去见小红泥。”
“嗳!糯子,快带姜公子去小红泥那!”
小录好容易等到王妈妈空闲,抿抿唇,回想起那人浑身是伤躺在床上却一脸运筹帷幄尽在手中的模样,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气势。挨了一顿痛打的人变化会这么大吗?
“去找鸨母来,我能救忍卿公子。”
将信将疑的他在看到她沉静的目光后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压下心里沉沉的害怕,小录凑到王妈妈身边笑道:“王妈妈。”
王妈妈见是忍卿身边的小厮,笑脸一收眉毛一竖,“怎么?忍卿后悔了?”
“不是不是!”小录紧张地握起拳头,“柳松,就是公子救的丫、小姐,她说想见妈妈。”
王妈妈即刻想起小录说的是谁,她耻笑一声,“贱蹄子还敢称是小姐?”说罢便要继续迎客。
小录慌忙拉住她,照着吩咐道:“她说,她说: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王妈妈眼神一凌,反拽住小录,“是那位……小姐让你这么说的?”
小录一看有戏,心下高兴,“是。”
“带我过去!”
邵甘泉在房里等着人来,无聊地数起了床帐上的流苏。可惜它稀得很,几个弹指的时间便数了个干净。反反复复数到第四遍,总算听到推门的声音,立刻坐直。
是她要找的正主,邵甘泉根本不给对方开口机会,带着命令的口气直接便道:“忘姑,明天你去通知陈管事把风言言叫来。”
王妈妈警惕地问道:“你是谁?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邵甘泉剔剔指甲,轻巧道:“想知道?”吹开指甲里的尘灰,目光如利剑射向王妈妈忘姑,“你没那个资格。”
王妈妈方要张口,被邵甘泉打断,“我知道你的顾虑,你告诉陈管事,让他给风言言带句话:诸泉潺潺,遂遂甘甘。她自然会明白。”
王妈妈惊疑不定,她只知道她的上峰是陈管事,此人所提的风言言她毫无所知,那句话更是没有听过。
邵甘泉见她还在怀疑,满意地点点头。三言两语不轻信,不错。可她现在也拿不出信物,只能在言谈上加砝码了。
“忘姑,我知你不信我。但我如今病卧在床动弹不得,你尽管去让陈管事把风言言叫来。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有什么差错还不是任凭你们处置?”
“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
若不是她今日提起,自己都快要将这个名字埋入红尘了。
“这个问题,”邵甘泉摩挲下巴,“你可以明天问风言言。”
忍卿回房时已是二更天,换了躯体的邵甘泉还是一样的浅眠,开门的吱呀声惊醒了她。
小录扶着一瘸一拐的忍卿一步一挪地进屋。邵甘泉这才明白房间是忍卿的,而自己占了房里唯一的床,她看了看忍卿白如纸张的面色主动起身,“公子,我睡地上就好。”
“不……不用。”忍卿急急上前想按下邵甘泉,自己却先双膝发软倒到地上。
邵甘泉赶忙下地,但她也是行动不便,只好看着小录慢慢扶起忍卿将他搀到床上。
她坐到床边,用能动的右手强硬地把他按到床上,她心里明白忍卿的伤处,细心地照顾他侧卧。
忍卿一怕乱动会伤到她,二来自己身体实在不适,只得躺下。
“小录,麻烦你帮我铺一下垫子了。”
邵甘泉看忍卿不再挣扎,反手搭上他纤细的手腕,那截玉臂苍白到能清晰地看见青筋。切过脉后,邵甘泉神色略有凝重,忍卿本人却一派自然,毫不在意,只是对她会把脉感到有些惊讶。
“公子,你的身体长年累月地受了亏损想必你自己是明白的。”邵甘泉不解地问他,“为何不请个大夫调养?这样你能舒服些,身体较之现今也能健康些。”
忍卿望着她的脸,自己面黄肌瘦的还来关心他不调养身子,他苦涩地一笑,“调养又如何,让我经受折磨的时间更长一些吗?”
邵甘泉闻言有些气恼,“那你可知继续持续这样的状态你将活不过半年!”
小录抱在手中的棉垫子应声落地。
忍卿忍不住一震,胸口一阵说不清的闷痛,仍是方才那样笑道:“只剩半年了吗?也好。”他仰头望向床帐,仿佛看到了星空一般目光悠远,“这样的人生又有何意?不如归去!”
不管面对如何强大的对手都不会动摇半分的邵甘泉此时此刻看着自暴自弃的忍卿头一次有了名为气急的情绪。
小录却是焦急地问:“柳小姐,我家公子真的……真的……”
“对!如果不服药休养,即使不再接客,半年后也是必死无疑。”看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邵甘泉就不悦,故意说重了几分。
小录眼睛发红,这噩耗不仅意味着一向照拂他的公子不久人世,也意味着他在数月后将踏上与公子一样的道路。
不要怪他自私,这样不幸的事谁都不希望落在自己身上,如果必然发生,那么也希望它来得越晚越好。
“柳小姐,请问可否开个方子给我家公子调养?”
不等邵甘泉回答,忍卿便已拒绝,“我不会吃药的。”
“请问公子,你已经在这座春风楼受尽折磨多年,余生又将在这里走过,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东疆的皑皑雪山、川南的灵秀水乡、北方的无边荒漠……”
“够了!”忍卿闭目再睁开,眼里破碎的光让邵甘泉心惊,“我也不愿承欢男人身下,不愿至死被困在春风楼中! 但你说的这些,这些地方难道我想就能去到吗!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眼眶再也承接不下他的泪,如琉璃珠子滑落淹没在鬓角。
他渐渐平稳心绪,放低了声线,“你也非富贵出身,应当明白所谓的自由于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
邵甘泉心波激荡,她从小被当作王府继承人养尊处优地长大,却对平民不受约束的生活心向往之。她只知道想要摆脱世子身份的压力需要付出很多努力,她也一直激励自己无畏地前行。她相信,只要愿意且付出就一定有回报。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批人,不抱幻想地活着,没有希望地死去。
“……对不起。”
对不起,说了这些。
对不起,让你赤裸裸地剖白。
对不起……建立了春风楼。
邵甘泉再躺下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一夜,睁着带血丝的眼睛直到天大亮。遥见忍卿侧身床里安眠着,她叹口气,怕自己起身动静太大便继续躺着直愣愣地盯着房顶。
像忍卿这样的人楼里还有多少?
她开春风楼的理由很简单,风月场里鱼龙混杂,消息传递快而广,却从没想过春风楼里的人是否情愿有无哀恸。
为了她的一己之私牺牲这么多人的幸福安康,值得吗?
她天生一等贵籍,奴籍贱籍者在她眼里不过蝼蚁,他们腌臜下贱,也算是人?
忍卿却让她知道,妓子小倌一样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知冷知暖会笑会哭,只是身陷泥沼,无人问津。
惟应春风最相惜,可怜吹尽花入泥。
“别窥了言言,这里没有你要的消息。”
邵甘泉精准地抓住瓦后的那道目光,“从门进来,别跳窗。”
陈芹一早便收到消息上报了风言言,她一听闻忘姑上报的八个字立刻拍板要来一探究竟。
诸泉潺潺,遂遂甘甘。
这是小主子定的专用暗号,知之者不出七人。据忘姑交代,说出这句话的是楼里小倌捡回来的一个挨了一顿好打的小丫头。
风言言捋捋麻花辫的发梢,听闻她面黄肌瘦一副从小没吃过饱饭的模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暗号?事出反常必有妖,风言言决定来一趟春风楼。
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好奇。
毫不温柔地推开房门,“柳姑娘怎么知道我爱走窗不爱走门?”风言言蹲到邵甘泉身边,真是被好打一顿哪,从头包到了脚。
“嘘——”邵甘泉指指边上的床,“别吵醒他。”
“啧啧。”风言言摇头晃脑一番,配合她轻声说话,“小丫头片子一个还知道怜香惜玉。”她盘腿坐到邵甘泉旁,又把麻花辫拖到身前理了起来。
邵甘泉早已习惯了她的小动作,如细水长流般娓娓说道:“实纯十六年,邵甘泉自立无羁谷。你原为临江门下一个小使,邵甘泉将你带入无羁谷,许你最大限度的便宜行事。一年后你从临江门诈死而出,改名风言言任无羁谷情档司使。这春风楼就是你上任后为情档司在京城设立的第一个据点。”
“你——”风言言心思百转千回,能完完全全地了解这些事的只有一个人。难道是小主子告诉她的?小主子又怎么会认识并信任这等身份之人?
“如果我说——”
邵甘泉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
那是属于无羁谷谷主的眼神,沉稳镇静,永远泰山崩于前而不动。
“我是邵甘泉,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