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蓬莱客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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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客栈是平江城最大的客栈，老板姓简，坊间传闻说，十多年前爱财如命的简胖子用了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才得到了蓬莱客栈，因此遭报应，女儿一出生便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简老爷受不得人闲话，女儿的存在却好似一记耳光，狠狠的扇在了自己老脸上，见到了就胸口发闷，无奈只得眼不看心不烦，将人独自安排在了西偏院。
明日就是端午，整个平江城里粽叶飘香，蓬莱客栈的门廊也早就挂了菖蒲，城外沧水江要举行龙舟比赛，每年都会有许多临县城的人前来观看，不远千里奔波跑来看热闹也不在少数。今年蓬莱客栈依旧客满为患，住店喝酒吃饭的花销半月前就翻了一倍不止，银子总不嫌多，简老板就是抱着个聚宝盆也是逢人便要哭穷。
半晌午，跟在老板娘身边伺候的婢女将传话的纸条送到了西偏院，上书：店里来了贵客要腾出处清静整洁的院落，简聆珑看罢也无从争辩，自己拎了水桶等物去打扫偏角的杂物房。诅咒、天谴、魂飞魄散什么的简聆珑不晓得，打小失聪，听不到他人言语，可以学习领悟的东西有限，身边人做的理所当然，她是个哑巴，不能与人正常交谈，所有遭遇对待便也接受的理所当然。
杂物房才收拾了一半，客栈里的小伙计就把简聆珑的东西全都搬来丢放在了地上，不多，也就一个木箱子和一床被褥，顺便给简聆珑的还有一张纸条，嘱咐：没事别出门乱晃。简聆珑捡起飘落地上的纸条，打开陈旧木箱，把纸条放入从箱底掏出的小盒中，抱了地上棉被，拍去沾染的灰尘后平铺在了旧桌凳拼就的简陋床上。
房间收拾停当已错过了午饭时间，扒门缝看一帮人还在进进出出手忙脚乱的搬东西更换布置西院自己原来房间，简聆珑悄悄出了新住处，走侧门进厨房。“怎么才过来吃饭，给你留了饭菜，俺去给你热热，这炉子丫头先看一会儿。”负责烧火的厨娘对主人家这位不受宠爱的小姐多有照顾，因为’私藏东家饭菜’这事还被训斥过，总归是自己亲生女儿，若真饿死冻死了传出去影响不好，客栈老板发话，老板娘也只得默许。
刚过了客栈最忙的时间，厨房伙计大厨都散了回家吃饭，简聆珑遵照厨娘指示拿了蒲扇站在小泥炉旁认真扇风，“京城里来的客人就是娇贵，好好的笋尖肉片，就动了一筷子，嫌弃炒老了，要倒掉，真是糟蹋粮食，”厨娘握着锅铲挥舞的起劲，喋喋不休，简聆珑就看着那两张厚唇一张一合快节奏的跳动，“听俺家那口子说好像还是个大官，有身份的很，住的都是大宅子，俺也想去京城看看，嘿嘿～菜炒好了，出锅。”
厨娘双手在围裙上抹一把，把饭菜端到桌上，掀开炉上瓦瓮，乳白的鸡汤，里面还漂了切成片的人参，“香不？”厨娘拿走聆珑手中蒲扇，轻扇一下，问。聆珑微笑点头。厨娘也乐了，瞅瞅四下无他人，盛了半勺清亮白汤浇在碗里米饭上，一推聆珑，催促道：“快去吃饭，好像比年初那会儿瘦了不少，女娃太瘦，日后成亲了可要怎么养孩子……”
那么多年絮絮叨叨重复不变的大串说词，嘴形看多了，早就猜出了意思，什么是成亲，还是后巷俞夫子的夫人画图解释了半日，廉轻哥哥带着亲自去观看了拜堂仪式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你会找到更好的人做夫君……为什么非要自己找个更好的人才能做夫君……
“丫头再吃点啊，难得能吃上这么好的肉片，”厨娘往聆珑碗里又夹了两片肉，聆珑摇头不吃，厨娘又唠叨开了，“叶儿那丫头平日里都能吃下去两个大馒头，嫁人有了身孕后现在吃的更多，你说你这孩子怎么每次就只吃这么点呢，老板娘不差这点粮食，用不着你给她省下，真吃饱了？这就回去啊？”
聆珑笑笑，点头道谢罢转身离去。
“丫头真倔。”厨娘看着离去背影叹息，收拾了碗筷攥着扇子又去照看炉上参汤。
回杂货房必须经过西偏院，此时院里空荡荡，大开的门窗可以看到笑坐穿梭人影，不想被发现了，聆珑猫腰穿过院中花树小心贴墙根走，砖墙另一边传来孩童琅琅读书声。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此时该是俞夫子教课的时间，不知今天学的哪首诗词，自己是听不见了。经过菱格墙洞，挪不动步，聆珑抬手拨开爬山虎的藤叶，透过墙洞偷看后街，斜对角私塾的窗里，俞夫子穿着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蓝色旧长衫握着书本背手边走边念，背书孩童布带扎出的墨发团髻在窗口晃动。
四岁那年追着别家偷鱼的猫儿钻狗洞出院好奇跑进了私塾，俞夫人给了聆珑一块自家做的桂花糕，熟识了，廉轻曾为聆珑跟街上孩子打架撕破了好几件衣裳，相处久了，知晓一直没有正式名字，俞夫子执笔在纸上写下了聆珑，还耐心的教会了聆珑写字、作画……
经常来私塾给小弟送落下书本的叶子出嫁那天，俞夫子独子俞廉轻带聆珑去观看了新人洞房前的整个成亲过程，回去后，忆起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躺床上聆珑辗转睡不着，第二天一早聆珑拿着’我要嫁给廉轻哥哥’的纸张表明心意，俞廉轻当时说了什么聆珑恍惚的没有全部看懂，初春进京赶考离开前留了封信，信看完，聆珑再未踏足过后街私塾。
廉轻哥哥不愿娶自己，不准备让自己成为他的妻，可是，自己很想跟他住在一起、跟俞夫子俞夫人在私塾生活，廉轻哥哥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是因为自己……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后面有什么好看的吗？”突然有人靠近，温热气息喷在耳侧，聆珑受惊回头，后脑勺就撞到了一人下巴。水滑的白色锦缎，束起墨发插一根晶莹剔透的玉簪子，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伸手揉揉玲珑后脑勺，问聆珑，“撞疼了吧，给你揉揉。”男子笑容灿灿，带着几分邪气。
看见别人对着自己笑，聆珑也笑了，浅浅酒窝，明眸皓齿，不知醉了多少阳光。
男子愣怔片刻，心情大好，抽出腰间折扇，握在手中半抱了拳颔首有礼道：“在下訾茂，姑娘如何称呼？”
聆珑仰头微皱眉思索也没读懂男子所言何意，摇头表示了自己听不见也不明白后，默然垂首。
自称訾茂的男子却是误会了聆珑意思。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姑娘也是准备去观看龙舟比赛才在次投宿的吧。”
“不知訾茂是否有幸，邀姑娘同去江边观看？”
“姑娘不吱声，訾茂就当姑娘默认了。”
“訾茂初来小城，还未曾游览过此地风景，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推荐的地方，或者，愿意带訾茂闲逛一下这平江城？”
“……”
訾茂换了好几种谦词问询，聆珑却只是低头瞅着男子手中折扇扇柄下锦绳一端系的颗琉璃彩珠而毫无回应。圆滚滚的琉璃珠子经骄阳一照，通体透亮，有流动闪耀光华，随着訾茂手上动作，牵扯着下面流苏摇摆旋转，煞是好看，聆珑忍不住伸出食指想要碰触。
“你喜欢这珠子？”只能看到束发的麻布缎带算个什么事，訾茂用扇端抬起聆珑下巴，“长得挺好看的美人，干嘛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还是不愿让本少爷瞧见。”本就是京城纨绔子，调戏的动作做的顺溜，说话也是轻浮里隐含赞赏。
聆珑被迫与人对视，一双干净水汪黑眸倒影着訾茂浪荡子的色眯嘴脸，“你若喜欢，这珠子就送你了。”訾茂递出折扇。
聆珑摇头，背手不接，抬脚欲走。
訾茂扯住聆珑胳膊，“本少爷说要送出的东西，你必须收下。”将折扇硬放入掰开手中。
聆珑想把折扇奉还，偏偏訾茂躲避着就是不接，“扇子我不能要。”聆珑双手举着扇子摇头眼神示意，想让訾茂收回。
“既然喜欢，又是本少爷送的，为什么不要？”还没有哪个女子如此拒绝过自己，訾茂靠近聆珑不怀好意道：“难道喜欢的不是这颗珠子，而是本少爷？”
聆珑微仰头，与訾茂面对面，眨眼，一脸懵懂。訾茂也跟着聆珑一起眨眼，嘿嘿笑着后退拉开了两人间距离，“这扇子你要也的要，不要也得要，”聆珑依旧微笑保持还扇子动作，訾茂烦躁了，“一句话不说是在戏耍本少爷吗？”
“公子息怒，”老板娘提着裙摆跑来，横插在两人中间，把聆珑推到自己身后，陪笑解释，“这丫头又哑又聋，跟傻子一般无二，是不明白您的好意的，公子大量，莫要介意。”
“公子，老夫人找您呢。”
笑盈盈的眼底隐了丝丝惧怕，他人院里闲事管不得，訾茂望一眼老板娘身后的聆珑，跟着寻找的青衣小厮离去，“奶奶着急找我何事？”
“参汤熬好送过来了，老夫人吩咐让您趁热喝……”
老板娘目送两人进屋，硬把人拽进了杂物房，伸指戳在聆珑额头，压低了声音斥责，“不是让你呆着不要出来走动，怎么就是不长记性，”聆珑垂头不语，老板娘伸手夺走聆珑手中折扇，玉石做的扇骨，是值钱的好东西，便欢喜的收进自己袖中藏好，转瞬又变了冷脸，拧着聆珑腮颊数落，“光长了这么张脸蛋有何用，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会愿意娶个既聋又哑的做掌家夫人，赔钱货，白白浪费了老娘十多年的米粮钱，好好在屋里呆着，别出去惊扰了老娘的贵客。”转身摔门离去。
聆珑挂上门栓，转身去木箱里取出书写用具放在桌上，砚台毛笔等物品都是俞家人送的生辰礼物，三个多月未曾踏足后街，独自在房里抄写多了，墨棒剩下长度已不足一寸，所有纸张正面也都写了字只能反过来再用。兑水，磨墨，笔尖蘸了墨汁在纸上勾画，’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是屈子的《离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蓬莱客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