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无此声》蓝桥遗音

5、四

　　马车还在赶路，却是折了方向。
　　归青山一人躺在马车里，手中把玩着从傅府偷偷带出来的暖白玉瑱，若有所思。傅弘书前几日在雍怀二州交界处换车赶往兴都，而归青山则由赶车的穆氏兄弟陪伴着折返，回北安。

　　他并不想回去。
　　这几日功夫一眼晃过，眼看着凉城要到了，过了凉城东皇关，便是北安。思及此，归青山那张冰封了的娃娃脸上终于出现了松动，黑豆般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神色恹恹。
　　马车穿街而过，小贩的叫卖声儿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在连续拐了两道弯儿后马车停了下来。马车上的门被从外推开，是驾车人之一，归青山记得，师傅说他是那兄弟二人中的哥哥，叫穆沉。穆沉那张被刀疤割成两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恭恭敬敬拱了拱手：“ 小公子，今日便在这家客栈歇息。”
　　言语简单，能三个字说清的事情这个穆沉绝对不会说四个字。这是归青山几日和他相处下来对他的评价，这人简直就是个闷葫芦，他们兄弟二人比起来还是穆礼有趣些。归青山喉结上下滚了滚，将差点随口而出的腹诽吞回肚子里去，板着脸点了点头。穆沉也没再管他，等他下了马车，便把车往客栈后面的马厩赶。
　　归青山这头下了车却没往客栈里面走，背过身转个弯上了闹市。凉城也是边境地区，民风粗犷，男子个个人高马大，姑娘们也不似江南那般水灵娇小。归青山走在人流中，觉得自己个头比起去年又拔了少许，现在站在当街，也不会撞在人大腿上了。他抬起手在脑袋顶儿上比划了比划，应该到大人腰腹那么高了吧，虽然还是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矮些……

　　“ 哎呦！我…我的腿呀……哎呦…疼死我啦……”
　　？？？
　　？？？？
　　归青山放下自己还在脑门儿上比划着的左手，面无表情的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白发老汉。
　　“ 你这小公子哥，怎的走路不长眼？俺爷爷腿脚不灵便，你这一撞，又把他骨头撞断喽！”
　　那老汉的哼唧声儿本就响彻九天，这会儿又从人群后面挤出来个黄脸瘦猴，伸长了颈子扯着喉咙一顿乱嚎，半个街的人都被这破锣嗓子给喊来了。
　　哦，碰瓷的。
　　那瘦猴见青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以为这个小嫩娃给自己吓傻了，胆儿瞬间大了一辈。五步并两步的跨上前一把拽住他衣领把他拎起：“ 今儿个你要是不赔俺爷爷那条腿，老子就带你上衙门去！”
　　归青山自小在傅弘书那个老人精的教导下长大，自然知道对付登徒子最好的招数就是置之不理，况且，就算他拼力气也拼不过。然而凡事总有个但是。但是，归青山不是傅弘书那种衣冠禽兽，表面功夫他向来都懒得做，又加上骨子里那股倔劲儿，不论往嘴里吃什么都不可能吃亏。傅弘书遇上欠抽的好赖还会笑嘻嘻应付着，人前留下正人君子的模样人后下黑手，归青山可不会这么做，他嘴欠。
　　是以这会子功夫，虽然衣领还给人拽着，自己两只脚丫子还着不了地，他还是扬起脑袋垂着眼皮儿子看那瘦猴，嘴角稍稍扬起，眼睛里堆满不屑——

　　“ 真臭，满嘴喷粪。”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街，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虽然归青山那句话起了不错的效果，但真正的哑巴药是瘦猴的胳膊给的——一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剑光一闪，瘦猴那只拎着归青山的手臂便跟身体分了家，而归青山完好无损的站在一旁不远处。
　　“ 啊啊啊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瘦猴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儿混在血腥气里一道散开，方才还看好戏的路人见之色变，纷纷四散开逃了去。归青山还站在原地，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被拽出褶子的衣领，一系列反应老到得不像个少年。那些老百姓不知道，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摊上大事儿了。哪有普通路人会管碰瓷这种闲事。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他也不指望能逃，只在整饬好衣服后往黑衣人那边去，对着黑衣人身后那玉冠华服的中年人作一长揖，低头时磨了磨后槽牙。
　　“ 多谢老伯。”
　　“ 老伯？哈哈哈哈，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公子。我看上去有那么大年纪？”
　　“ 是晚辈眼拙。”
　　归青山抬起头来又打量这人，虽着一身华服，扮相文质彬彬，到底还是脸上的皮肤出卖了他，只有久经沙场磨砺的人，才会有那样粗糙的皮肤，况且，他戾气太重。
　　归青山眉毛不由挤在了一块儿。凉城是边关重地，除北安关之外，东皇关亦是大齐西北要塞。西北重镇，城内治安犹为严苛，莫说见血的动静，哪怕当街斗殴，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会有巡逻兵来制止，这也是刚刚归青山遇到碰瓷也无甚畏惧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治安管理严苛，凡本土人出门身上必须佩戴一枚铜钱，这是不成文、无明令的规定，也是这边塞小城人民同这片土地的契约。就连刚刚那个碰瓷的瘦猴都在腕子上绾了根红绳串着铜钱，而自己眼前这个明显身份不凡的人身上却没有。
　　“ 你在找什么？”
　　中年男子见归青山来来回回把自己扫视了两遍，觉得这个小孩子有趣，便出声问他。谁料归青山摇了摇头，又作一揖。
　　“ 时长未归恐母上担忧，晚辈告辞。”
　　留下这么一句，青山便如见虎狼般跑没了影。那中年男子也不在意，权当在等人时逗了只小猫来消遣。归青山却没有真的离开，他躲在街角，像只小乳豹般，紧盯着他的猎物。
　　终于等到日暮时分，残阳将天地烧灼。那中年男人从一家茶楼出来，身后跟着三名蒙眼的玄衣少年，走在最后的那个归青山格外眼熟，惊讶之余他想起那个剑术高明的黑衣人，本来应该跟在中年人身边护卫的人却不知所踪。
　　刚刚还抚着自己背脊的微风骤然停滞，像是被什么挡住一般。归青山大惊，心里一噔拔腿就跑，却觉眼前一黑。

　　完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