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夜离薇

28、女性密友

　　也许，每个城市都有这样数间侦探社，它们蜷缩在某栋老式居民楼当中，占据狭窄的一室一厅，堆满喝空的啤酒罐，踩灭的烟头，吃到一半的泡面和穿了没洗的臭袜子。只要推门进去，摇醒那个在一张二手皮转椅上昏昏欲睡的侦探，你就可以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成为都市传说的一部分——
　　骗鬼呢。

　　向小园在那张比她的床还干净几分的沙发上坐下，环顾周围琳琅满目的打字机、扫描仪、复印机、老虎机和烟柜、糖柜——甚至还有一个摆满各色饮料的透明拉门冰箱，狐疑地问：“你这里……真的是侦探社？”
　　谢春风满脸堆笑，殷勤地递给她一罐常温的椰汁：“——兼营扫描打印，糖烟零售，街里街坊的，大家方便嘛。”
　　向小园转了转那罐椰汁，见没有开封过的痕迹，也就放心打开来喝了一口：
　　“我想找个人。”
　　“什么人呢？”
　　“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十多年前，他就住在这栋居民楼里，——隔壁的五零一室。”
　　“具体是多少年前？”
　　“十五……十四年前。”
　　“有照片吗？”
　　“那倒没有。”
　　“那，请您详细说一下他的外貌特征。”
　　“他大约一米七三，瘦是瘦了一点，但也不是那种白斩鸡身材，眉毛是那种——有点向上挑的，双眼皮，几乎不怎么笑。对了，他还有一只黑曜石的耳钉，以前天天都戴。”
　　“您知道他以前就读的学校吗？”
　　“市第一中学。”
　　“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呢？”
　　“——他是一个人住的，他妈离婚之后就改嫁了，每个月会定期给他打一笔生活费，好像他还有个姐姐，当时在外地读大学。”
　　“您最后一次跟他联系是什么时候？”
　　“十四年前，我搬家之后就没再联系过了。”
　　“您还知道别的关于他的事吗？”
　　“……全部都要说吗？”
　　“那就先到这里吧，我会马上展开调查的，您要是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调查费就先付三天的吧，每天一百块，如果在第二天找到了，我会把多的钱退给您——加上您刚才喝的椰汁，一共是三百零四块。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一直到回到家里，拿出冰箱里的胡萝卜、芹菜和发好的木耳，在砧板上切切剁剁的时候，向小园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
　　她去找了——她竟然真的去找了，她是说，在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竟然跑去寻找中学时代的初恋前男友的下落——听起来就像一场酝酿已久的出轨。
　　不不不，她不是那种笃信女人婚后就该蒙着头巾出门，避免跟十二岁以上的异性共处一室的贞洁烈女，只是……怎么说呢，好吧，她确实对初恋还有点不能忘情。事实上，要不是她搬家后那个星期天去找他，却发现对方已经连人带家具消失了的话，她还打算跟他白头偕老，生两个小孩，再一起张着漏风的嘴在傍晚的公园里接吻的。
　　因此，她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周通。
　　——这种感觉，在他一下班就到厨房来，不由分说就抢走她手里的菜刀，并勒令她到客厅坐着看电视的时候愈演愈烈。

　　平心而论，周通实实在在是个完美丈夫，尽管高大而不英俊，勤力而不多金，但不烟不酒，不嫖不赌，唯一爱好竟然是做饭，偶尔打两圈在线麻将，已经自觉堕落，这样的人，错过了哪里去找，给十个初恋，向小园也不换。
　　但是，人有时难免也会这样想吧，如果初三攒够钱买到那部心仪的手提电脑，如果高考数学猜对了最后一道选择题，如果那个招聘会自己没有忘带简历……究竟会怎样呢？
　　未必更好，也许更差，但无论怎样都好，都是一个未知的新世界。

　　三天后，向小园如期接到谢春风的电话：
　　“您好，我已经找到您要找的那个人了，他叫……”
　　“不，我不想知道他叫什么。”
　　“……那么，要看看他住的地方吗？”

　　挂掉电话，谢春风拿起桌上的拍立得，站起身来。她说只想看看照片，这倒省事——拍一张紧闭的房门，再下楼拍一张全景，也就完了。房东早收了他的钱，一口咬定向小园日后无论何时好奇心发作，来到这里，都只会得到“对，以前他是住在这里”“后来搬走了”“我也没有他联系方式”的标准答案。
　　连对方的身世他都替她编好：
　　他在路边摊上看不过有人调戏同学，争执起来，打断了人家一只手，谁知对方背后有人，他被关进少管所，足足两年，出来后，跟当初的女同学结了婚，迁往外地开了间文具店，两人有一个小孩，十个月大，还不会说话。
　　——其实大半是真的，除了谢春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被调戏的女同学。
　　不，也许见过，只是大家走在路上，擦肩而过，谁也没有想起多年前，他们曾经在同一个路边摊上吃过麻辣烫。就像向小园见到他，也没有认出自己就是那个住在五零一室的人一样。
　　也难怪，从前，从前他看不起一切人，愤世，嫉所有胆敢入他法眼的俗，现在他已做好准备被一切人看不起，主动点头哈腰，溜须拍马……从前他是面粉，不染一点尘埃，现在他已是根老油条了。向小园如认出今日的他，恐怕会失望。

　　走在街上，谢春风一边拿着罐冰冻的可乐，慢慢地喝，一边拨通向小园的号码：
　　“您好，您要的照片已经拍好了，请问什么时候给您……？”
　　以防万一，他还准备了“他自己”、“他的妻子”、“他们开的文具店”的照片，包君满意。
　　“不用了，我已经不想看了。”
　　“——那，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谢谢。”
　　“……什么时候？”
　　“啊？”
　　他停住脚步，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那根又脏又丑的电线杆，以及上面的办.证、黑车、补习班和不孕不育的小广告。可乐的铝制外壳冰得他的手指有点麻木。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一开始，你递饮料给我的时候。”
　　“你没有问我想喝什么，就给了我一罐椰子汁，说明……你知道我喜欢喝椰汁，尤其是在冬天。”
　　像十四年前一样，每逢她根据前半部侦探小说推理出凶手，他总要跟她抬杠：
　　“我只是顺手。”
　　“放椰汁的箱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你要顺手，为什么不直接拿你旁边那一箱豆奶？”
　　“椰汁比豆奶贵，我不过想多赚一点钱。”
　　“那你大可以给我拿冰箱顶上的蔓越莓汁——进口饮料，又是玻璃瓶装，至少也要十几块一瓶吧。”
　　他故作恼羞成怒，开始天马行空：
　　“我在椰汁里面下了麻醉药，准备绑架你问你老公要钱！”
　　“罐装椰汁，要打开下药，还要恢复原样，多麻烦？你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冲一杯？”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喝罐装椰汁，给每一个进门的客人都递一罐椰汁，不行吗？”
　　“——如果你的垃圾桶里没有扔着两个——也许三个被踩扁的可口可乐铝罐，我想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一点。”向小园笑出声来，久违地促狭道，“讲真，你喝那么多可乐干嘛，杀精啊？”

　　那一瞬间，他好像一脚踩空，掉进时间隧道，回到很多年前……回到向小园第一次吐槽他可乐喝太多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吐槽”这个词，而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的向小园刚说完，就抢走了他才开封、还没喝上两口的可乐，一仰脖灌了个底朝天。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管我！我又不是你老公！”

作者有话说

　　我们虽然没有在一起，但好歹各自长成了还过得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