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一定能完结）》不轨良人

1、登台

　　沉稳的独白过后，厚重的剧幕垂下来，一束灯光由昏暗慢慢明亮，重新将舞台中央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引入眼帘。
　　穿着黑色幽沉长袍的青年君王下撇着嘴角，手指仿佛无意似的按在桌角——他的指尖绷得那么紧，凌厉的气势压得台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正襟危坐，几乎没人会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掀桌而起将对面这个明明白白挑战了他权威的年轻人送上断头台。
　　然而身为王族的尊严使他最终还是以一种相对平和的举动维护了自己的体面。
　　他直勾勾地盯着布衣的使臣，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吗？”
　　——奇异的句读处理将伴随着台词吐出的语气变得极度不正常。和他怒气极重的外表不同，这话音里泄露出来的情绪要复杂得多:除了假想中的愤怒之外，不屑，茫然，遗憾……通通杂糅其中。让人讶异的是，被冒犯后的不悦在里面的比重竟然几乎微小到了极致。
　　台下的心不由随着这语调松了一下，这才看向对面的布衣使臣，恍然想起，这一幕中，主人公一直活到了最后。
　　不过沉浸在自己思绪中高度紧张的年轻使者却并注意听出君王饶恕的意味。
　　他的身体一直紧绷着，但是没在脸上流露出一丝怯弱。他的内心充满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利益交错，面前的君王的英俊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也幻化成为了一块张牙舞爪的强势版图，而他要做的，就是把将这块版图希冀融合的不远处的一个墨点圈回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提他还是如此的年轻，而要做成，耐心、细致、胆量缺一不可，他必须要周密，而且连生死也得置之度外。
　　于是，终于听到君王接下了话的他快速地瞥了眼这位强国之君，不，或许不久后就将成为四海之王的男人，按照预想中的那样，并不闪避地和他对视，有条不紊:
　　“臣惶恐。”
　　他到来时就准备好的情绪似乎随同这三个字的吐落稳定苏醒，胜券在握的智谋再次主宰了他，抚过袖口寒光的手指修长有力，年轻的力量在台上奕奕发光。
　　“臣确实有幸见闻过天子之怒的盛况；”他看上去本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盛况”在脱口的那一刹那就自然而然地扎根在观众的心底，奇妙讽刺的效果油然而生，而这个年轻人仍然不紧不慢地继续火上浇油道:“而大王也应当对我们士族之怒有所了解了。”
　　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只一瞬间就控制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针锋相对的气息从两人共用的那张桌案开始蔓延，台下有人在汗毛倒竖中恍惚听到了前一幕中被遣入幕后的侍卫拔出佩剑的声音。
　　这下，毫无疑问的，这个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绝对惹怒了从来只接受仰望的君王，哪怕他下一刻就仰面倒下，他们也不该觉得有什么稀奇。
　　——但奇怪的舒缓感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消散，平静地在这汹涌的险境之下流淌着，笃定来得仿佛毫无缘由。
　　明明使者的背脊已经挺得够直，简直像是定住了一般。
　　明明这高傲的君主拍在案上的手背都已经绷直，神色足够阴沉……
　　不!
　　有经验的观剧人睁大眼，在周围一片屏住的呼吸中直直地瞪着那位君王。
　　手背在窒息中极慢地弓起。
　　君王开口说:“那很好。”
　　即使察觉到这感觉来源的观剧者也情不自禁地被这种一丝一丝的紧张感调动起全副心神。
　　——然而幸好的是，总算有惊无险。
　　“他们能派出你这样的使臣来，也算还没到自取灭亡的时候。”
　　台上台下，同时舒出一口长气。
　　不辱使命。
　　灯光慢慢暗下，隔了几分钟后再度亮起，台上的桌椅已经被道具组搬走，主创人员的小班底依角色戏份排成有秩序的一排，鞠躬谢幕。
　　等他们一行直起身，台下的观众才惊醒似的，掌声由低到高，最后汇成一片经久不息的声浪。
　　甚至有叫好声直接响在剧院里。
　　前排一个受邀而来的专业剧评人一边大力鼓掌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身为影评人的好友，调侃到:“现在知道我们话剧也不是一点没有趣味性的文艺工具了吧？”
　　他的好友却摆明了对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没一点兴趣，而是困惑地皱着眉:“我不懂……勤王妥协那一段，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没有一点违和?”
　　“——这就是话剧的艺术。”剧评人几乎是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分享着自己的观察成果:“除非专门用来表达夸张艺术，电影的大部分肢体语言都是含蓄克制的，所以它更适合远观；而话剧则是近距离的视觉享受，隔着屏幕，你难以从夸张的肢体语言感受出这种紧张，注意到那个勤王的坐姿了吗？”
　　“他……”影评人想截口，却蓦地睁大眼:“——他的坐姿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很难。
　　这一整出剧幕里所有的压力都来源于勤王身上，按照道理来说，如果演员不想沦为使者的背景板，就必须用一些不容忽视的小动作把控全场，而对于一出与观众眼神接触极少、台词量也极少的君王来说，坐姿则是拥有可发展空间最大的一处——他的威仪、神气、怒气，全都靠背脊撑着，在适当的时候变换一下坐姿调控情感，是所有观剧人潜意识里达成的共识。
　　而事实却是:这个演员甚至在出场后的从头到尾只有手势的变化，君王气度和闲适神态自然而然地流露，没有用任何引导情绪的其他小动作，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忽视从他身上传来的那种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也正是这个从未改变的坐姿，刻画出了一个强大又自负的君主，让紧绷危险后的平静显得水到渠成。
　　影评人吃惊地喃喃:“可怕的表现力，他是怎么做到的……”
　　“简直像个魔鬼，是吗？”
　　另一个剧评人凑过头来，笑着和他们点头打个招呼，叹息着道。
　　影评人不由自主地点头，出自本能般的，他问:“他是谁?”
　　——这样的天赋，却没上大荧幕，也太高风亮节了。
　　“你不知道？”另一个剧评人吃惊地看着他，“今天难得来了这么多影评人，我还以为你们都是专门来看他的呢!”
　　“什么？”影评人一愣，自己也有点惊讶:“我应该认识他吗？——演来使的是刚刚得了金松奖的影帝戚翰，这是他第一次话剧公演……难道勤王还演过电影吗?”
　　他显然有些不能置信。
　　先不要说这样的演技了，单论这种外表和气势，只要他踏进过电影圈，担当过一两个露一点脸的角色，相信只要稍微有点素养的影评人都会有点印象——看这样子，他的专业素质明显遭到了周围剧评人的怀疑。
　　他对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地问:“他……”
　　“他没认出来很正常。”
　　一个年长一点的声音将他解救出来，影评人循声一看，心里“咯噔”一声——无他，对方竟然是他最敬重的前辈，邵老。
　　邵老作为一位专业眼光极高的自由影评人，由于没有立场牵绊，向来很有权威，他说有，那就是真的有。
　　影评人紧张起来，想听邵老说下去，脑中却突然炸出一道灵光!
　　他被那个猜测直接给震住了，一声惊叫打断了邵老的介绍:
　　“他是苏越!——那个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