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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

  •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三百八十四。”颜舒窈坐在床上,静静数着一块块凉得彻骨的地砖。她娇美的容颜不施一丝脂粉,眼眶微微泛红,眉梢眼角生出几分寂寥之情,青丝散落着,只用一支银花簪子松松挽了。她的贴身侍婢楚楚捧着一碗米粥和几碟小菜走了过来,看着舒窈的目光里有几分担忧,“娘娘吃些吧,仔细数得眼睛疼。”
      舒窈拢过长发,道:“也唯有你和妹妹还惦记着我。这里有三百八十四块地砖,每块都冰冰冷冷的,皇上已经七个月零八天没有来过了。妹妹又被夺了宠爱,我终究是帮不上颜家的。”
      楚楚蹙眉道:“娘娘别说丧气话,毕竟您还是昭媛啊!”
      舒窈比着长长的指甲,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昭媛?我这昭媛当得也当真无趣。”
      楚楚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吃食,取了篦子篦着舒窈的长发,道:“娘娘心里再难过也别苦了自己,过几天皇上气消了自然会解除娘娘的封宫的。娘娘也该吃些东西打扮打扮。”
      舒窈只默然不语。突然,楚楚的手停了下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舒窈那长长的发,眼中有泪滑落。
      舒窈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拢过长发,只见万缕青丝中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发,不由得怔住了。她才二十二岁,便已有了白发!舒窈凄凄一笑,“我才二十二岁呀,楚楚,正是女子的好年华呢。”
      楚楚紧紧咬着下唇,任泪珠顺着脸庞滑落。舒窈的眼神空洞,只低低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语未毕,舒窈已晕倒在楚楚怀里。
      “娘娘!”

      芷荷坐在窗前静静弹着箜篌,脸上不施粉黛,用黑曜石簪子松松挽了发,余下并无任何妆饰,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月白色纱衣,更添清丽之姿。迎夏捧过一件外裳给芷荷披上,道:“如今还在春日里,公主小心着凉。”
      芷荷朝她微微一笑道:“多谢夏姐姐关心。”
      迎夏只淡然一笑,颔首道:“奴婢应该的。”
      芷荷朝迎夏明媚一笑,道:“虽说还在春日里,可宫中的日子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内务府前几日送来了几件檀色的衣裳,我瞧着料子不错,也还算凉爽舒服,便给了姐姐和紫苏她们吧。”
      迎夏谢过,却见小含子匆匆走进,道:“奴才听说颜昭媛那里出事了!”
      芷荷秀眉微蹙,放下手中箜篌道:“什么事?”
      “说是颜昭媛这几日伤心过度,不思饮食,已经晕过去了。”
      “可请太医瞧过了?”芷荷蹙眉问道。
      小含子摇头道:“颜昭媛伤了皇嗣,被皇上给封了宫,自然是无人肯引火上身,太后这几日脑仁疼,万寿宫那边还瞒着呢。湉嫔倒是急得很,只可惜她位分不高,又不大得皇上宠爱,素日里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也没人肯帮她。”
      芷荷颔首道:“不知父皇是何态度?”
      小含子略略一想,道:“勤政殿那边还没有消息,许是皇上不知道罢。”
      不知道?芷荷唇边勾起一个不屑的弧度,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要装作不知道?他是天下之君,是无上至尊,是忙于政事,可怎么会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果然是帝王情凉薄!芷荷心头忽然沁出几分凉意,从前是兰婕妤、昙贵嫔,现在是颜昭媛、湉嫔,会不会有一日,便是自己与母妃?芷荷咬咬下唇,将近四寸长的指甲嵌入肉中,有深深的印记,她却丝毫不觉得疼。芷荷站起身,一双眸子仿若幽深不见底的潭水,却泛着一丝丝波澜,“请太医,去看颜昭媛。”

      颜舒窈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榻上,苍白的面庞不带半点妆饰,如云青丝披在肩上,长长的睫毛静谧地拢着眸子,透出几分柔和。芷荷第一次觉得颜舒窈那样美,褪去华丽冰冷的珠饰与艳丽浓烈的妆容,她竟是那么清丽,那么让人心生怜惜。顾盼间,芷荷瞥到舒窈的几根白发,不禁有些错愕,当真是“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了。
      薛太医为舒窈把了脉道:“公主放心,昭媛娘娘的身子没有大碍,只是劳思伤心,又不肯饮食,这才精力不济。老臣去开些温补的药便可。”
      芷荷颔首道:“多谢薛大人。”
      薛太医道:“公主这样说可是要折煞老朽了,先不提医者本职,只说公主与贵妃娘娘对小女与老朽的百般照拂,也该老朽谢过公主才是。”
      芷荷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只是凝视着颜舒窈苍白的面庞。薛太医亦知趣地退下。片刻,舒窈已悠悠醒转,看到芷荷却并未露出惊异之色,只淡淡道:“你来了?”
      芷荷淡然一笑,扶她起身,“怎么,不欢迎?”
      舒窈斜睨她一眼,冷笑道:“不愧是皇上最宠爱的九公主,封了宫的地方都敢来去自如。”
      芷荷怡然一笑,并不反驳,只端起一旁的米粥,轻轻吹了吹送到舒窈唇边,舒窈也不看她,只接过喝了。芷荷眸中一亮,笑道:“你倒不怕我下毒。”
      舒窈轻笑出声,“你不敢。”
      芷荷笑道:“颜家的女儿果然有气性!”
      舒窈只笑笑不语,芷荷从梳妆台上取过铜镜与脂粉眉笔递到她眼前,道:“纵然帝王情凉薄,日子也总是要过的。再过两个月便是太后的生辰了,太后惦记着你,自然会替你求情的。”说着,芷荷已转身离开。
      “为什么帮我?”
      芷荷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身上是颜家的担子,正如我身上是琅朝的担子,无从选择。”
      无从选择……舒窈淡然一笑,细细端详着铜镜中憔悴却不失娇美的面容。
      “楚楚,给本宫梳妆。”

      “公主何必要帮她?如今宫中都说颜昭媛不祥,公主怎么还亲自去瞧她。”紫苏不解道。
      芷荷从花樽中撷一朵虞美人簪在紫苏鬓边,柔声道:“你不懂也好,去把库里那几匹缃色绣月季纹的蜀锦送到嬿婕妤那儿,还有那玉色的水袖舞衣送去给漪姐姐。”
      紫苏应声离开了,迎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声道:“紫苏性子单纯直率,有些事她不知道也好。”
      芷荷微微颔首,“颜家势大,前朝后宫皆是位高权重,母妃招惹不起,再者,颜舒窈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迎夏点点头,“公主心善。”
      “这宫中本没有善恶之分。”
      “是,”迎夏抬眸一笑,“可公主从来没有害过对自己好的人。”
      芷荷轻笑不语,只轻轻品一口茶。这茶是上好的蒙顶甘露,汤碧微黄,清澈明亮,香气馥郁,芬芳鲜嫩,滋味鲜爽,叶底匀整,嫩绿鲜亮。此茶在宫中唯有帝后与太后可以享用,可皇帝却独独赏给了贵妃。芷荷静静凝视着澄澈的茶水,心头生出一份怅然,“这蒙顶甘露极为名贵,产自蜀地却又味极清甜,我们未央宫却有。可颜舒窈位在昭媛,却连一点好茶都喝不到,当真是世事难料。”
      迎夏轻声道:“宫中这种事从来不少,公主也不必为此忧心。”
      芷荷放下杯盏,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不是忧心,只是寒心,寒心这世人凉薄。”
      “世人的确凉薄,”门外传来一个清甜悦耳的声音,“只是再凉薄,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真情的罢。”
      芷荷回眸望去,却是薛贵人,忙让了座道:“薛母妃怎么来了?”
      薛贵人不答,只轻饮一口茶,道:“公主去看过颜昭媛了?”
      芷荷点点头,薛贵人又道:“宫中拜高踩低是常事,公主本不必为此寒心的。”
      芷荷淡淡道:“人非草木,我又怎么能不心寒?虽然自小便在这富贵险恶中浸淫,却还是不免觉得人心凉薄。”
      薛贵人颔首道:“人生便是如此,即便不如意十之有九,却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如意之事。纵然人心凉薄,可还是会有稀薄的暖意罢。”
      是啊,不管父皇如何、内务府如何,这宫中还是有暖意的罢,母妃、宸儿、贤母妃、漪姐姐、菀盈、薛母妃,还有远在翼尤的秀嫣。“从前总想着自己若不是什么劳什子公主便好了,只做个山野姑娘无忧无虑。现在想来当公主可比做这嫔妃之一好得多了,虽然有和亲,却也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辈子。”
      薛贵人暗暗叹一口气,“这便是天家富贵了。既然享的了常人没有的富贵,就要受的了常人没有的算计与折磨。”
      这便是所谓的命?
      “有时候我会想,若是有那么一日,没有三妻四妾,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后廷纷争,没有什么天家富贵……”
      薛贵人忙掩住了她口,蹙眉道:“公主可别说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
      芷荷点点头道:“我明白。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薛贵人正要开口,皇帝宫中的太监严宏已走了进来,严宏请了安,朝薛贵人道:“皇上让小主去御书房伺候笔墨。”
      薛贵人看芷荷在侧掩嘴轻笑,颊上不禁有些发烫。芷荷见她害羞,忙饮一口茶掩住笑意,朝严宏道:“父皇是不是还说晚上要陪着薛母妃?”
      严宏笑道:“奴才听说皇上要晋薛小主为嫔呢,晚上自然是要陪的。”
      薛贵人满面飞红,匆匆走了出去。严宏正要跟上,芷荷叫住他,道:“父皇要晋薛母妃为嫔?”
      严宏颔首道:“是,皇上下朝便让内务府拟了封号,只是皇上嫌他们拟的太俗,一时间却还想不出好的。估计这会儿叫薛贵人去便是为了此事。”
      芷荷略一思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湘”字,“公公看这个字如何?”
      严宏略一踌躇,颇有些犹豫。芷荷微微一笑,道:“薛母妃喜爱湘妃竹,而湘妃竹传说乃是舜在湘江而亡,其妃娥皇女英觅夫不得在竹上洒下了斑斑泪痕,所以此竹称斑竹,又名湘妃竹。湘妃竹承载的是浓浓深情。劳烦严公公了。”
      严宏恭谨道:“为主子办事本就是奴才该做的,也没有麻不麻烦。”
      芷荷一笑,从妆匣中取出一支鎏金芍药簪子递到严宏手中,“这点子心意就当请公公喝茶。”
      严宏一怔,不敢接过,只毕恭毕敬道:“从前奴才和奴才的弟弟严青是谁提拔上来的奴才不会不记得,为贵妃娘娘和公主办事是应当的,这礼奴才可万万不敢收。”
      芷荷笑笑,“公公记得就好。都说贵人多忘事,公公如今是贵人了,可别忘了我和母妃。”
      严宏身子一颤,道:“奴才不敢。”
      芷荷莞尔,“公公客气了。”说着,又将簪子塞在严宏手里,“听说湉母妃把她的贴身侍婢巧倩赐了你做对食。你不要这簪子,她未必不要。”
      严宏一惊,额头有冷汗涔涔落下。“奴才有罪,请公主恕罪!”说着便要跪下。
      芷荷虚扶一把,起身走到严宏身侧,“父皇不是太后亲生,对颜家颇有顾虑,跟着颜家不是不可以风光,而是扎不稳根基。严公公日日跟着父皇,心中自然比我清楚。良禽择木而栖,公公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严宏连连点头,芷荷又道:“至于巧倩,你先留着便是。好歹是湉嫔给的人,面子上总还是要过得去的。”
      严宏连忙答应了,正要退下,可看到手中的簪子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巴巴儿地瞧着芷荷。芷荷柳眉微挑,神情似笑非笑,“不够?”
      严宏连忙跪下,惊慌失措地摇摇头。芷荷扶起严宏,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罢了,别是吓坏了公公。此刻薛母妃怕是已到御书房了,公公快回去侍奉父皇吧。”
      严宏听了这话,当真是如临大赦,忙匆匆离开了未央宫。

      见严宏走了,紫苏和颖儿才敢笑出声来,迎夏亦笑。颖儿咧嘴道:“平日里见严公公一副正经样子,却也有这个模样。”
      紫苏一双乌黑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狡黠,“可不是,任他人前多么嚣张,见了咱们公主,不是还一样的恭谨。”
      芷荷不禁笑了,道:“越发没规矩了,严宏岂是你们能议论的?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紫苏与颖儿只是笑笑带过,芷荷道:“长夜寂寥,你们帮我去花房要一盆昙花吧。”
      紫苏和颖儿应声去了,迎夏悄声问道:“公主怎知严公公与巧倩做了对食?”
      芷荷笑道:“左不过是我见他三天两头便往媚楚殿跑,胡乱猜的罢了。却不想猜准了。”
      迎夏点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芷荷知她心中顾虑,道:“夏姐姐担心严公公不会为我们所用?”
      迎夏迟疑着点头,芷荷道:“严宏是个聪明人,我方才的话也说得很明白了,皇上对颜家的顾虑严宏比我清楚,即便皇上为了安太后与丞相的心,最高也只能给颜舒窈淑妃的位分。淑妃位分再高,却也高不过贵妃,高不过皇后,更高不过皇上。”
      迎夏颔首不语,片刻她猛然点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事,“奴婢听说颜昭媛用的脂粉叫胭脂泪,是皇上御赐的,满宫之中唯有她一人可以用。那脂粉味极香甜,又因是皇上赏的,颜昭媛日日用着。”
      芷荷微微一怔,却只是一瞬,她本不必心寒的,“记得先帝的静怡贵妃便是因为家族势大,先帝心中顾虑,便专门为她制了一种盈苑香,此香香气极浓,以百种香料掩盖那一味麝香,致使静怡贵妃终身无子。父皇倒有心机,换了脂粉来做手脚。”
      芷荷媚眼轻合,心头沁出一点稀薄的凉意,“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迎夏不语,片刻方道:“还有不到四个月便是十五月圆了,年轻的妃嫔们都准备着呢。公主可有打算?”
      芷荷淡淡道:“我能有什么打算,那些年轻的妃嫔准备是为了圣眷,我准备了也无所求,倒不如不准备。上次家宴我已经给了湉嫔与向贵人颜色,也该懂得什么是‘韬光养晦’了。”

      宫中的日子如流水般行过,看似微波荡漾,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了。转眼间,已是八月十五月圆夜了。
      勤政殿上下灯火通明,一如往年的绚丽辉煌。宫女们熟练地迈着步子,舞的是一曲《桃夭》。皇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兴致似乎不高。皇后递上一杯酒,轻声道:“皇上可是乏了?”
      皇帝摇头道:“年年都是这曲《桃夭》,舞得再好也看腻了。”
      皇后不语,只吩咐这些宫女退下。太后悠然一笑,道:“哀家倒有些准备,皇帝可要看看?”
      皇帝含笑道:“母后的心意岂能辜负?自然是要看的。”说着,皇帝往嫔妃的席位望去,悄声朝皇后道:“凌妃怎么还没来?”
      皇后道:“臣妾已着人去请了几次,回来的人说凌妹妹身子不适,怕是来不了了。”
      太后轻轻击掌,一个身着浅粉色云锦衣的女子已抱着琵琶娉娉婷婷地走进。这女子以白色纱巾覆面,细腻的脸庞上只露出一双秋波流转的乌黑眸子。女子朝帝后和太后盈盈行了礼,素手轻拂琴弦,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后宫中唯有太后年轻时专攻琵琶,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为此一直宠冠六宫。此刻听这人奏来,却丝毫不逊于太后,音色反而更添几分清丽。再看这琵琶,做工精良,显然不是内务府的手艺。一曲毕,众人已是如痴如醉,皇帝含笑望向那女子,道:“宫中少有人将琵琶弹得如此好,你这技艺更甚于母后当年了。”
      那女子颔首道:“谢皇上夸赞,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朝她一笑,道:“还不快摘下面纱。”
      女子点点头,轻轻摘下面纱,只见她面目清秀,肤色白皙,不是凌妃还能是谁?皇后见是凌妃,略有几分惊讶,道:“妹妹穿得这样单薄,身子可好些了?”
      凌妃微微一笑,道:“姐姐挂心了,妹妹这几日经袁太医的调理已好了许多。”
      皇帝朝凌妃凝视半晌,缓缓开口道:“朕记得凌妃从前并不擅琵琶。”
      凌妃抬眸望着皇帝,眼中有款款深情,“长日寂寞,臣妾不愿虚度,便去万寿宫找太后指点琵琶。臣妾自知愚钝帮不了皇上,也唯有学些女儿家的东西盼为皇上解忧。”
      皇帝携起她手,柔声道:“委屈你了。”
      凌妃眼眶一红,道:“为了皇上,臣妾不委屈。”
      皇后笑道:“今夜妹妹便留在勤政殿罢,臣妾也好告诉敬事房无须白跑一趟。”
      德妃盈盈笑道:“恭喜凌姐姐了。”
      凌妃笑着还礼,德妃又道:“方才凌姐姐一曲当真令人心醉,臣妾听闻曹植七步成诗,芷荷又是宫中出了名的才女,不妨让芷荷一试?”
      芷荷恬淡一笑,阮德妃为了孩子一事一直不与贵妃往来,如今当真是耐不住性子了,要与颜家为伍,诗由心生,七步成诗且成好诗自是极难。芷荷淡淡看一眼德妃,起身盈盈行了礼,从容笑道:“若是父皇想看,芷荷在七步之内填一阕《菩萨蛮》便是。”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是一惊。太后斜睨芷荷一眼,道:“你肯试是好的,只是别弄巧成拙了。”
      芷荷清浅一笑,莲步微移,媚眼轻合,七步走出,芷荷站定抬眸,唇边漾了浅浅的笑意,“薄衣轻裳娉婷态,素手轻拂琵琶弦。白巾掩清丽,秋波暗暗频。美人颜如玉,抬眸语还羞。日日念君王,深闺空饮觞。”
      贤妃扬眸一笑,道:“芷荷不愧是‘后宫状元’,这词清婉绮丽,当真是极好。”
      涟漪亦笑道:“贤母妃说得不错,若是换作儿臣,即便能作,也作不得如此。”
      芷荷心头一酸,眼中险些有泪滑落,“这后宫中最擅诗文之人,本不是芷荷的。若是嫣姐姐在,定能胜过芷荷百倍。”
      殿内有片刻的沉默,皇帝看向柔昭容,眼神中有几分愧疚与怜惜,“秀嫣远嫁,你住得还惯么?”
      柔昭容抬眸,眼神平静没有波澜,“皇上挂心了,臣妾有温妹妹陪着,自然一切都好。”
      皇帝暗暗叹了口气,道:“朕念柔昭容入宫多年,恪守妇道,心地仁善,为人谦和,且七公主远嫁翼尤和亲,于我琅朝有功,晋为柔妃。另温美人陪伴柔妃有功,晋为贵人,赐号姝。”
      温美人有些受宠若惊,略有慌张地跟着柔昭容跪下谢了。皇后笑道:“恭喜柔妃和姝贵人了。”
      皇后此话一出,众位妃嫔忙跟着贺了。太后轻咳一声道:“既然今日欢喜,那哀家有个不情之请想求皇帝,不知皇帝能否答应?”
      皇帝淡淡道:“母后说的可是颜昭媛封宫一事?”
      太后道:“皇帝聪慧,舒窈已许久不见皇帝,心中实在思念的紧,还请皇帝看在哀家的份儿上,给舒窈一次机会吧。”
      皇帝犹自迟疑,湉嫔忽然跪下道:“求皇上体恤姐姐!这些日子姐姐身子越来越差,求皇上饶恕姐姐,去瞧瞧姐姐吧。”
      皇帝沉吟道:“那朕便解了颜昭媛的封宫,身子叫太医调理着,朕明日便去瞧她。”
      湉嫔谢过,暗暗舒了口气。时间过得也快,家宴很快便结束了。芷荷回到未央宫,紫苏便气鼓鼓地抱怨起来,“奴婢方才听说皇上解了颜昭媛的封宫,当真是气死奴婢了。”
      芷荷淡然一笑,声音依旧波澜不惊,“父皇冷落她的时间也够长了,如今太后亲自求情,父皇也不好拒绝。”
      紫苏仍是不快,闷闷地踢着门边。芷荷只作不见,朝迎夏道:“上次父皇赏的那盒东海明珠拿去给柔母妃,她挑东西极精准,旁的也瞧不上眼,那把玉如意给姝母妃便可。”
      迎夏忙退下了,芷荷唤了小含子来,道:“你去请母妃、芸姑姑过来,就说一同到院里赏月。”
      芷荷又吩咐小然子去墨竹轩,这才对紫苏和颖儿道:“你们两个是机灵的,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今儿是十五月圆,咱们未央宫自然是要主仆同庆的。你们随我去厨房做些糕点,再抬了案板去院里可好?”
      紫苏和颖儿连连点头,二话不说便同芷荷去了厨房,又抬了案板到院中,贵妃与湘嫔等人均在院中跪坐了,絮絮地说着话。贵妃看了看案上的各色糕点,笑道:“这点心倒别致,只是不知芷儿的手艺如何?”
      芷荷嘟着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那只怕芷儿手艺太差,叫母妃和湘母妃难堪了。”
      贵妃伸指刮刮她的脸颊,笑道:“这丫头越发刁钻了,当真是惯坏了你!”
      湘嫔不禁掩唇而笑,“紫菀素来只知九公主才思敏捷,聪慧过人,却不知公主撒娇也这般惹人喜爱,当真是我见犹怜。”
      紫苏忙附和道:“可不是,我们公主撒起娇来当真是惹人怜爱。奴婢记得刚来侍奉公主的时候,四公主上咱们宫里来……”
      芷荷听出几分端倪,忙取了块桃花酥塞到紫苏嘴里,笑骂道:“这么多点心也塞不住你的嘴!”
      紫苏一时噎住,忙喝了几口茶,片刻方道:“公主坏极了,方才险些噎死了奴婢!”
      “谁叫你这死丫头多嘴!”
      “嘿嘿,”紫苏一笑,“是奴婢多嘴了,不过……”
      “不过什么?”
      “公主做的桃花酥真真儿是好吃极了!”说着,紫苏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众人皆笑,芷荷一把抢过装有桃花酥的盘子,笑道:“死丫头也忒坏了,我便给狗吃也不给你吃!”
      紫苏亦笑,“公主不让奴婢吃,奴婢便不吃了。倒不如赏给小含子。”
      小含子也笑了,“好啊,你绕着弯儿骂我,看我怎么教训你!”说着,已跑去追紫苏。
      湘嫔笑道:“公主倒是体恤他们。”
      芷荷放下盘子,取了一块杏花糕递给湘嫔,道:“他们本就辛苦,我又何必太拘着他们,再者,我本就从未把他们当成奴才。”
      片刻无声,忽然,子衿笑指着天上,“月亮好圆呢。”
      芷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清冷的光芒多了几分柔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夏日里总是难熬些,偏生这几日又出奇的热,各宫各院皆是一片死寂,因着天气炎热,皇后索性免了各位嫔妃的晨昏定省,日日倒是清闲。芷荷静静绣着一个香囊,如云长发高高绾起一个发髻,身上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对襟襦裙,素手摆动间衣袖飘逸若云中仙,只一见便知是软烟罗的料子,“前些日子芷荷送予姐姐那香囊姐姐可还喜欢?”
      涟漪温婉一笑,从腰间宫绦上解下一个绣有百合的香囊,“自然是喜欢的,妹妹在这香囊上也真真儿是费心了。”
      芷荷抬眸一笑,复又绣起手上的昙花,“素知姐姐喜欢百合,又独独钟爱狐尾百合一种,是以既绣了狐尾百合,又在里面用了花瓣,姐姐喜欢便好。”
      涟漪长眉轻挑,神情似笑非笑,“哦?我倒闻得另外一种幽香呢。”
      芷荷疑惑道:“是什么?”
      涟漪笑道:“莫不是染了妹妹的体香?”
      “姐姐又在取笑我了。”
      “怎么敢取笑妹妹?”涟漪莞尔,伸手抚了抚芷荷袖口的花纹,“这衣裳虽然是软烟罗的,可妹妹穿着也有些年头了。如今苏州贡了几匹鲛文万金锦来,舒服得紧呢,妹妹为何不做身衣裳来穿?”
      芷荷正欲开口,涟漪又道:“妹妹可别说不知道此事,宫中人人皆知父皇最看重未央宫,有什么好的自然是先给妹妹。”
      芷荷笑道:“几日不见漪姐姐,姐姐都学会打趣旁人了。那鲛文万金锦传说乃成帝之妃飞燕合德姐妹的爱物,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妹妹的衣裳也够多了,这软烟罗的衣裳总还有五六成新,穿着便是了。姐姐若是喜欢那鲛文万金锦,妹妹便尽数送予姐姐可好?”
      涟漪微笑摇头,道:“妹妹知道我素来不喜奢华,倒不比蕙妃,日日穿了那鲛文万金锦在御花园走上一走,也不顾天气炎热了。”
      芷荷浅笑道:“颜舒窈刚解了封宫便开始争宠献媚,倒是将帝王之爱看透了,她愿意去御花园走,便也由得她。”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子话,涟漪便回去了。迎夏走进屋来,四下看了看,道:“四公主走了?”
      芷荷放下手中绣布,道:“可是严公公那边有了消息?”
      迎夏点头,伸手递给芷荷一封密函,芷荷取出后展开来看,秀眉微蹙,取过蜡烛来烧了,道:“父皇要攻打翼尤。”
      迎夏一怔,长眉亦蹙,“皇上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想起来攻打翼尤了?那七公主……”
      “翼尤虽小,却占了地利,翼尤之人多勇猛,却不失机智,尤其是尤洚。此次出征胜算不定,还是小心为上。”
      “皇上是否已下决定?”
      芷荷螓首微摇,轻抿一口茶水,缓缓道:“若是父皇已下定决心,严宏就不必独独把消息告诉咱们了。攻打翼尤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智取而非强攻,从翼尤后方戒备松懈处入手,才是上策。至于嫣姐姐的安危,我们大可不必担心,尤洚绝非小人,以他那孤傲性格,是绝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的。”
      “公主决定怎么做?”
      芷荷抬眸看向迎夏,唇角含了温婉笑意,“夏姐姐父亲可是在朝为官?”
      迎夏一怔,颔首道:“家父不才,只是区区五品宁远将军,不知能助公主何事?”
      芷荷起身盈盈一拜,道:“芷荷有一事想求夏姐姐,不知夏姐姐肯不肯答应?”
      迎夏心中一慌,忙扶芷荷起来,道:“公主客气了,迎夏能帮公主的自然是要帮,只不知是何事?”
      芷荷轻轻道:“夏姐姐跟着我久了,自然明白几分我的心思。芷荷想求夏姐姐将此事告知令尊,在父皇提出此事之时将芷荷的心思向父皇阐明。只是……”芷荷略一犹疑,又道:“丞相欲独揽大权,必然不许聪慧之人留于父皇身畔,只怕令尊会受到些许阻挠。”
      迎夏淡淡一笑,道:“公主言重了,自奴婢从内务府来到这未央宫,便有许多人处处针对家父。若非皇上圣明,家父早已没了身家性命。不论如何都是被针对,倒不如搏一把。况且公主与贵妃娘娘对奴婢和奴婢的家人照顾良多,这恩情奴婢全家没齿难忘。”
      芷荷心中感怀,道:“多谢。”
      迎夏笑容和煦,语气如往常般平静,“公主放心,奴婢一直在。”
      窗外有几缕风拂在芷荷面上,暖暖的,正如此刻她唇角勾起的一抹笑。

      三月后。
      琅朝大胜翼尤,尤洚被俘,秀嫣随军队归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女子。
      “启禀陛下,我朝一举歼灭翼尤,俘敌方可汗尤洚,兵士六千人,七公主安全归来,另外还得一女子。”
      “哦?”皇帝眼睛微眯,“可知是什么身份?”
      “回皇上,是尤洚同母的妹妹,名娇娥,是翼尤第一美人,今年年方十五,尚未婚嫁。”
      皇帝眸中多了几分玩意,“宣。”
      严宏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宣娇娥公主觐见。”
      隐约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芷荷抬眸望去,却见秀嫣盈盈走了进来,右手还牵着一个妙龄少女,少女低着头,是以看不见容貌。秀嫣跪下,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点点头,目光却仍不离那少女。秀嫣轻扯少女衣袖,少女方才缓过神来,忙跪下道:“娇娥给琅朝皇帝请安。”
      众人仍不见少女容貌,只见她乌黑长发皆束成极细的辫子,辫子上系着红绳,别有一番风情,身形窈窕,身上着一袭紫色的大漠服饰,声音甜腻令人心驰神摇。皇帝走到娇娥身畔,伸手轻轻抬起娇娥的脸颊,心中不禁一阵荡漾,额上以紫色宝石点缀,柳眉弯弯,眼睛隐隐泛着海水之蓝意,鼻梁较高,肤色奇白,颊上带晕,嘴唇温软如花瓣,无可挑剔的五官别具韵味,巫山神女之貌莫不过如此了。面对皇帝的举动,娇娥显然有些害怕,却又不敢反抗,只死死咬住嘴唇。皇帝松开手,道:“晋娇娥为妃,封号娈。”
      众人一时皆惊,秀嫣忙替娇娥谢过,道:“娥儿从小无拘无束惯了,不大懂礼数,还请父皇莫要怪罪。”
      皇帝不答,看向娇娥的目光不禁有些痴了,皇后依旧波澜不惊,含笑道:“宫中都住满了,不知皇上想让娈妃妹妹与哪个姐妹同住?”
      皇帝看着娇娥,眼中洋溢着足以溺死人的温柔,“娇娥喜欢哪位姐姐?”
      娇娥澄澈的眸子一眨,拉过秀嫣的衣袖嫣然一笑,“这些姐姐都漂亮得很,娥儿都喜欢,只是娥儿只认识嫣姐姐,嫣姐姐也最疼娥儿,从前娥儿和嫣姐姐住在一起,往后也是。”
      皇帝不语,只温柔凝睇于她。皇后见她天真可爱,言语不拘,心中甚是喜欢,柔声道:“如此也好,柔妹妹与秀嫣住着寂寞,娥儿陪着也多添几分生气。芷荷素来与秀嫣交好,平日里也多照顾些就是了。”
      芷荷盈盈施了一礼,复又朝娇娥明媚一笑,“芷荷知道。”
      娇娥亦报以一笑,明眸中满是笑意,“这位姐姐的名字好听得紧,人也漂亮,汉家的女儿就是好。”
      芷荷柔柔一笑,朝皇帝皇后行了一礼,道:“那儿臣便带嫣姐姐和娈母妃去四处走走,不打扰父皇母后了。”
      皇帝不语,看向娇娥的目光中尽是眷恋不舍,皇后含笑摆摆手,道:“娥儿刚来到这皇宫,想必不大熟悉,秀嫣离开这皇宫也有些时间了,你二人不妨同芷荷走走,再去看看柔妹妹。”
      秀嫣与娇娥忙应了,随芷荷走出殿外。芷荷拉过秀嫣的手,长长的睫毛上挂了晶莹的泪珠,“这几年姐姐在那艰苦之地过得可还算好?”
      秀嫣脸上依旧是从前一般恬淡温和的笑容,厚重的披风包裹着略显瘦削的身形,秀嫣的手轻轻抚上芷荷的脸颊,“翼尤亦不算苦,我在宫中受尽了白眼,自然也受得了苦,况且尤洚待我也算用心,又有娥儿陪伴,一切也都好。倒是你,深宫勾心斗角,波涛暗涌,应对得可还从容?”
      芷荷轻轻一笑,道:“再勾心斗角,左不过还是那些把戏罢了。你看看我,不是和从前一样?”
      秀嫣轻叹道:“人再怎么一样,心境到底也不一样了。经历的事多了,人自然就变了。”
      芷荷默然无声,片刻才道:“天冷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罢。”
      秀嫣静默点头,牵着娇娥缓缓走在芷荷身畔。芷荷忽觉颊上一点冰凉,仰头一看,“下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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