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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娇娥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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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十二月,皇帝晋湘嫔为湘婉仪,蕙妃为暶蕙夫人,湉嫔为湉芬仪,向贵人为小仪,赐号媱,姝贵人为姝嫔,嬿婕妤为嬿贵嫔。此时宫中新人渐渐得宠,就难免冷落了其他嫔妃。娇娥的地位更是扶摇直上,两月不到已升至夫人之位,恩宠早已盖过了湘婉仪等人,已有当年婍贵妃之势,只是迟迟未有子嗣。明眼人皆知皇帝避讳娇娥翼尤的出身,是不许她有孕的,不过好在娇娥生性单纯,也从未留意这些,日子也还平静。秀嫣亦告诫娇娥要劝皇帝雨露均沾,是以姝嫔等人也对娇娥颇为感激,甚至皇后亦平添了几分恩宠。宸儿渐渐长大,贵妃也清闲些,让芷荷教他读书写字,秀嫣亦常常来未央宫看宸儿,研习诗词歌赋,宸儿倒也认真,凡是读书或先生讲的有不懂之处,无论是伦理还是政务,都会向芷荷讨教一二,这样下来,芷荷亦对君臣之道、帝王之术颇有见解。这日宸儿被皇帝叫去御书房询问功课,芷荷闲来无事正读一本《孟子》,忽然目光被挡住,耳边传来清澈活泼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芷荷宠溺一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不知道我未来的妹夫得被弄成什么样儿呢。”
菀盈拉过芷荷的手,嬉笑着做了个鬼脸,“姐姐惯会取笑我,自己还没有夫君,便惦记着我的,也不怕羞。”
芷荷“扑哧”一笑,“那便是老祖宗心善了,规定历代公主除和亲三十岁前出嫁便可。也好叫我多陪你疯几年。”
菀盈亦笑,“知道姐姐最好了。”
芷荷含笑看着菀盈,目光中满是爱怜,此时菀盈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值绮年玉貌,却仍似当年天真活泼,这许是芷荷唯一欣慰的事了,菀盈,至少还没卷入深宫斗争。
“你们两个在聊些什么呢?”秀嫣缓缓走近,藕荷色的纱裙轻轻曳动,平添几分温婉,面上表情却异常严肃。芷荷看出不对,忙屏退了菀盈及一众宫女,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秀嫣蹙眉道:“娇娥怀孕了。”
芷荷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父皇一向凌厉狠绝,又顾忌皇权,娇娥是尤洚的亲妹妹,怎能有孕?芷荷一时怔住,不禁失声道:“怎么会?”
秀嫣轻轻叹了口气,道:“本是不会的,没想到偏偏就会了。许是翼尤之人与咱们体质不同吧。”
芷荷颔首道:“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娇娥这胎本就不易保住,更是不能让旁人知晓,以免受到威胁。”
秀嫣点头,却有些为难地道:“只是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怕是想瞒也瞒不住的。”
芷荷一笑道:“这个无须姐姐操心,芷荷心中已有了主意,汉灵帝的王美人惧怕何皇后威势,便以生绢束腹直至生产,再穿些宽大衣衫,少些外出走动也就是了。”
“只是父皇和母后那里……”
“只说娇娥染了风寒,不宜外出见人,再请薛太医为娇娥诊治,也可多调理身子,若是父皇执意探视,便请母妃去劝便可。”
“你想得倒是周全,只是宫中人多口杂,难免会多了些风言风语。”
“姐姐既然说‘难免’,那就不要免,若是有人言语损及皇家颜面,一并杖杀了。”
秀嫣应声离开,芷荷轻抿一口茶,暗暗叹了口气,小含子从门外走进,道:“公主,严公公那里有消息了。”
芷荷缓缓抬眸,眸中波澜不惊,“父皇可还满意宸儿?”
小含子满面堆笑,“公主大可放心,严公公说殿下对答如流,从容不迫,就连皇上也颇为赞赏,封了殿下为昱王呢。”
芷荷只淡然一笑道:“严宏这消息倒快,替本公主赏他些茶钱。若是没有别的事,你便先退下吧。”
小含子颔首道:“皇后娘娘着人来请,说是今夜于昭阳殿办芍药宴,六宫妃嫔与皇上及各位亲王皆会参加,望公主也能去。”
芷荷恬静道:“如此热闹我怎能不去,你去给母后回个话儿,只说芷荷定当前往。”
芍药宴。
昭阳殿上下皆被姹紫嫣红包裹着,醉人的花香弥漫殿中,冷寂的深宫亦平添几分暖意。皇后一笑道:“今日诸位妹妹和王爷们都在,正巧宫中的芍药开了,本宫便想着摆席芍药宴,”说着,皇后侧过头朝皇帝盈盈一笑,“皇上觉得可好?”
皇帝满意道:“花式繁多,布局精巧,皇后有心了。”
皇后颊上微微一红,“皇上谬赞了。”
皇帝四下望去,却不见娇娥,忙问道:“娥儿怎地没来?”
皇后蹙眉道:“听柔妹妹说娥儿染了风寒,太医说要好好调养,她身子本弱,又不适应这里天气,怕是要养个一年半载呢。”
皇帝颇为担心道:“朕去瞧瞧。”
皇后道:“娥儿需要静养,皇上去看也于事无补。此刻天气微凉,皇上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皇帝停下脚步,却仍是有些犹豫,秀嫣忙道:“薛太医医术高明,父皇大可放心,不必过去了。”
皇帝这才作罢,芷荷暗自舒了口气,忙举杯道:“儿臣敬父皇母后一杯,愿父皇母后长乐安康。”说着,便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时,颖儿突然一声尖叫,慌乱地抓住了芷荷的袖子,芷荷一时失手,杯盏落地,暗紫色的酒汁洒在地上。芷荷见颖儿神色紧张,指尖不停颤抖,忙拉过她手,柔声道:“怎么了?”
颖儿指着地面,声音有些发颤,“公……公主,猫……有猫……”
芷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小小的黑猫正趴在那里,悠闲地摇着尾巴,一旁的暶蕙夫人不屑地甩了甩绢子,厌恶道:“宫中怎么会有这种脏东西!”
楚楚见暶蕙夫人不喜,忙将那黑猫驱赶到一旁,那猫嗅到香气,伸出舌头舔了舔洒在地上的酒汁,不一会儿,那猫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而亡。众人皆是一惊,芷荷更是不忍去看,玉指轻轻绞着鬓边的白发,秀嫣蹙眉道:“怕是有人要害芷荷呀。”
贵妃眸中已有泪滑落,声音哑哑的,“不知芷儿得罪了谁,能狠心下如此杀手?”
皇帝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皇后宫里的酒水是谁负责?”
皇后敛衣下跪,神情冷峻却无半点虚心,“回皇上,是小厨房里的婢女静彤。”
芷荷浅笑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名字倒是好听,可否让儿臣见一见。”
不一会儿,静彤已缓缓走进来,芷荷淡淡道:“你是静彤?”
静彤点点头,道:“奴婢便是。”
“今夜芍药宴的酒水是你备的?”
静彤闻言身子一颤,抬头看见地上倾倒的酒杯和那只黑猫,忙跪下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芷荷走近静彤,目光灼灼,“可有人指使你?”
静彤小心觑了觑芷荷的神色,俯首道:“无人指使,全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我从不曾与你结过怨,你也无须骗我。你一个小小宫女就算是想害我,你又从何处寻来这么厉害的毒药?你不交代出幕后主使,想独揽罪责也由得你,只是这谋害公主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静彤身子一颤,不断磕头道:“奴婢说,奴婢全都说!求皇上和公主放过奴婢家人,求皇上和公主放过奴婢家人!”
芷荷伸手虚扶,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你且说个清楚,父皇和我还能留你一命。”
“回公主,是……是嬿贵嫔。”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皆是一惊,不到片刻,已是议论纷纷。
“没想到是嬿贵嫔,看她平日里与贵妃娘娘亲近,原来也没安什么好心。”
“可不是,嬿贵嫔的心也忒狠了,你看那猫的死相。”
“她也是,都已经到了贵嫔的位分,还不知足呢。”
“小小的贵嫔算什么,人家要的,说不定是后位呢。”
嬿贵嫔吓得花容失色,急急分辩道:“臣妾从未见过这个宫女,也从未动过害人的心思!臣妾是清白的,皇上!皇上你可千万要相信臣妾,臣妾没有!”
皇帝缓缓闭上眼睛,冷然道:“贬贵嫔杜氏为庶人,打入冷宫,三日后赐死。”
“且慢!”芷荷霍地出声,“父皇可否容儿臣问静彤几个问题?”
“问吧。”
芷荷秀眉微蹙,绝美的容颜仿佛罩上了一层严霜,“你说嬿母妃指使你害我,那你告诉我,嬿母妃少与母后往来,也无法差人进入小厨房,她是如何把药给你的?”
“回九公主的话,奴婢每日外出采办,便去媚楚殿附近的那些树下看看,若是贵嫔娘娘有吩咐,奴婢便可知晓。”
“你去见的是何人?”
“是贵嫔娘娘的亲信姈儿,她也不多说,只是递贵嫔娘娘的吩咐给奴婢,奴婢照做就是了。”
芷荷敛衣行礼道:“此事仍有诸多疑点,父皇万万不可便如此作结,静彤言语中既然涉及姈儿,不如问个究竟。”
皇帝颔首道:“也好。”
姈儿已跟在嬿贵嫔身后跪倒,此刻忙膝行上前,叩首道:“奴婢知错了!求公主和皇上能饶过奴婢!”
芷荷蹙眉道:“你当真是帮嬿母妃来害我?”
姈儿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连连磕着头,“奴婢,奴婢不知啊!奴婢只是帮娘娘递消息,丝毫不知道啊!”
嬿贵嫔软软瘫倒在地上,声音不停在颤抖,“姈……姈儿,我自幼同你长大,情同姐妹,从不曾亏待过你,你……你为何……要害我?”
姈儿已然泣不成声,忽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起身往殿内柱子上撞去,霎时血滴四溅,嬿贵嫔也是一惊,忙伸手去扶,痛惜道:“你又何必如此?”
姈儿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眼神中藏有说不清的复杂情感,“姈儿……姈儿对不住主子……主子的恩德……唯有……来世再报了……”一语毕,姈儿身子一歪,已断了气。芷荷合眸不忍再看,只强忍哀伤道:“父皇,静彤既说她有嬿母妃的亲笔信,何不拿出来一验?”
皇帝点头允了,静彤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几片纸张,递了上去,皇帝看后大怒,一把将手中纸张甩向嬿贵嫔,大吼道:“你自己看!”
嬿贵嫔一惊,忙抓过一张来看,只一眼,便已脸色苍白,声音无力地道:“皇上……皇上你千万要相信臣妾啊……这笔迹的确与臣妾极为相似……可……可臣妾从未做过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啊皇上……”
皇帝看向嬿贵嫔的眼神中尽是痛楚与不屑,没有丝毫悯然,“你安心去冷宫吧,明日一早朕便会赐你自尽。”
嬿贵嫔已是无力辩驳,目光也有些涣散,口中只是不断喃喃着“皇上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相信臣妾的”,甚至来不及去拢一拢松散的发髻。皇帝亦不忍再看她,只道证据确凿,也无须狡辩,命杜氏即刻迁至冷宫。
证据确凿?宫中又何来许多证据确凿之事,是否有罪,只但凭皇帝信与不信罢了。芷荷心中沁出几分凉意,即便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可他亦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只要他一句话,任她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公主,也不免一死。芷荷绝不相信此事是嬿贵嫔所为,她性子率直,从不与旁人争宠,哪怕是再不喜欢的人也不过是作几句口舌之争便罢了,所以她才喜欢喝酒,喜欢在半醉半醒中打发长日漫漫,在朦胧间回忆从前那美好时光。可皇帝不会这样想,在他眼中,一个杜舜华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他六宫妃嫔中的一个罢了。此刻就算为她求情,也只会换来皇帝无关紧要的“证据确凿”。芷荷心思百转千回间,杜舜华已被拖了下去,皇帝气极了甩袖便走,其余人也都匆忙告退了。芷荷走在皇宫暗长的路上,夜里凉凉的风打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迎夏走在芷荷身侧,道:“公主可是冷了?我们快些回去罢。”
芷荷沉思片刻,轻轻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迎夏见芷荷神色,心下已经了然,道:“公主要去见故人也好,只是千万小心些,别叫人落了把柄。”
芷荷点点头,悄声往冷宫走去。
这是芷荷第一次来冷宫。
尽管她来之前曾经告诉过自己,冷宫从来就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可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怔住。
阴暗的屋子看不到一丝光亮,空气中弥漫着腐坏的味道,湿湿冷冷的。墙角错落地布满了蜘蛛网,偶尔还能听到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它们窜来窜去的身影。这便是偌大皇宫中最破旧却最真实的地方,是一切富贵的尽头。而杜舜华,就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梳着浓密而乌黑的秀发,神态平静无半分波澜。芷荷心中酸楚,只柔声道:“嬿母妃,芷荷来看你了。”
舜华抬眸,嘴角漾一丝苦涩的笑,“如今我已是庶人了,哪配你叫一声‘母妃’呢?”
芷荷咬咬下唇,心中有些刺痛,半晌说不出话来。舜华淡然一笑,恬静道:“你肯来看我也好,总算我死之前还能有人陪我说说话,不至于有遗憾。”
芷荷抑制住即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竭力微笑道:“嬿母妃说就是,芷荷听着呢。”
舜华一边梳理着浓密的秀发,一边缓缓地说着话,“这篦子还是我从前闺中用的呢,是紫檀木做的,篦过后头发还带着一股清香,是哥哥送给我的,也是他走后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们家里就大哥一个儿子,父亲年纪大了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官场上有些孤立无援,我又是长女,这才入宫参加选秀。本也是我傻,入了宫还天真地相信什么真情,相信什么承诺,到头来,肯最后听我说几句话的却只有你,当真是可悲!可怜我一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还不免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里,宫里的女人,终究是不完美的。”
芷荷叹了口气,道:“身不由己,又何来什么完美幸福?纸醉金迷之下,掩盖了多少人的无奈,多少人的怨,恐怕没人知晓。天家富贵也不过如此罢了。”
二人就这样絮絮地说着话,不多时天已亮了。两名小内监随着严宏走了进来,手中端着银制的盘子,盘上呈着白绫和毒酒,严宏给芷荷请了安,颇有些为难地道:“门外有侍卫把守,再加上这是皇上的旨意,老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公主和娘娘不要为难老奴。”
芷荷默然不语,舜华淡淡笑道:“有劳公公了,我怎么敢让公公为难。公公先出去吧,我与芷荷说几句话便会自行了断。”
严宏有几分犹豫,踌躇道:“只是皇上那里……”
舜华唇角勾起一个苍白无力的弧度,眼神有些飘忽,仿佛是透过严宏看到了什么,“他已经不在乎我的生死,又怎么会关心我早死一点还是晚死一点,诚如公公所说,门外有侍卫把守,公公还怕我跑了不成?”
严宏有些窘迫地一笑,小心觑了觑芷荷的神色,悄声退了出去。舜华眼神迷离地看向盘中三尺长的白绫,声音轻轻的,“听说用这白绫上吊难受极了,舌头太长还要剪,纵然再好的容貌也都可惜了。我死后可不想做野狐落里的吊死鬼,飘出去怪吓人的,倒不如这杯毒酒痛快。”
芷荷忍痛一笑,眼泪险些要流了出来,“嬿母妃从来是爱喝酒的。”
舜华笑笑,望向毒酒的眼神有些空洞,“是啊,我从来都是喜欢喝酒的,酒可以暖身呢,身子暖了,心也就暖了,在这宫里,也就不怕寂寞了。”
芷荷颔首不语,舜华上前一把抢过酒壶,仰头喝了下去,芷荷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嬿母妃……你……”
舜华淡淡一笑,道:“这酒倒是烈呢,不愧是皇上赐的好酒,味道也纯。”
芷荷拉住她手,黯然不语,忽然,舜华嘴角流下一丝鲜血,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身子摇摇欲坠,芷荷扶住舜华,脸上有泪水滑落,心里翻腾着的不知是什么滋味。舜华死死咬着嘴唇,眉毛紧蹙,“这件事绝非静彤与姈儿合谋那么……那么简单,背后……背后必定……必定有人指使,你……万事小心……”话音刚落,舜华已倒在芷荷怀中。芷荷眼中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打在舜华苍白的脸颊上,芷荷放下舜华,静静走了出去,严宏见芷荷出来脸上犹自挂着泪痕,也不多问,只站在一旁候着。芷荷停下脚步,合眸道:“嫔妃被赐死后,是否要埋在野狐落?”
严宏毕恭毕敬道:“按规矩原是如此,不过,”严宏略一停顿,悄声道,“若是公主吩咐了别的,老奴也大可去做。”
芷荷片刻不语,半晌,方缓缓道:“那便在宫外找个好地方葬了吧。”
芷荷一个人走在皇宫冷清的路上,阳光照下来冷冷的,很刺眼,芷荷静静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头顿生几分凉意。
阳光如常,朱墙如常,景色如常。
可有些人,却永远离开了。
偌大的宫殿。
清晨的阳光照了进来,可却洗不掉半点阴晦。曾经这里是多么富丽堂皇,是多么令人艳羡,相反的,现在就有多么凄凉,多么厌恶。
云颖不喜欢这个地方。
母妃入冷宫后,她就一直苟且偷生,为的只是一个目的。
报仇。
对,就是报仇。
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否则她怎么会答应那人事成后便服毒自杀?
可如今,事没成,她却不得不死了。
云颖披散着头发,看着手中的雕花小瓷瓶,轻蔑地一笑,外表精致,里面装的却是致命毒药。
那人,也不过如此。
“啪”地一声,瓷瓶落地。
停在一旁的乌鸦应声倒地,其它乌鸦惨叫着飞走。
“玉芷荷,你不得好死!”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芷荷坐在窗前,一支素银海棠簪子绾在发间,脸上看不出喜怒,纤指在琴弦上游走,弹的是一曲《鹊桥仙》。“铮”地一声,琴弦断了一根,芷荷缩回手,静静地出了神。忽然,紫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失声叫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刚刚小含子听说狱中传来的消息,尤洚突发急症暴毙,原是要瞒着娈坤夫人的,可哪知媱小仪去探望,一不小心便说漏嘴了。现下娈坤夫人胎气大动,怕是要小产了!”
向玖玖!这件事绝非巧合这么简单,显是有人设下的局。芷荷来不及多想,忙匆匆往染香宇赶去。
血腥气。
说实话,芷荷十分厌恶这种气味,若是在平时,她是死也不会进这种地方的。
可现在不是平时。
娇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产婆们一盆一盆端出的血水,以及秀嫣紧咬下唇的紧张神情,都告诉芷荷这不是平时。
芷荷告诉自己要尽量保持冷静,三寸长的指甲嵌进肉里,手指不断绞着鬓边的发,“姐姐可知道尤洚之事?”
秀嫣垂下眼睑,神情看不出喜悲,“原是不知的,媱小仪来过后便知道了。”
芷荷抬眸凝视着秀嫣,道:“姐姐可觉得有问题?”
秀嫣迅速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若是你不说我还想不到,媱小仪说尤洚乃是突发急症而死,我与他同住几年,却从不知他有什么急症,也从未听人提起。”片刻,秀嫣又道:“怕是你想多了,狱中脏东西多,说不定后来又得了什么怪疾呢。”
芷荷蹙蹙眉,正欲开口,门外便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芷荷与秀嫣忙跪下相迎,皇后只着一身常服走进,伸手轻扶二人,道:“太后脑仁儿疼,皇上政事繁忙,无暇抽身,本宫不大放心,便同各位姐妹来看看。”
芷荷望向皇后身后所有的六宫妃嫔,却独不见凌妃与涟漪。皇后知她心中疑虑,道:“凌妃妹妹与涟漪在万寿宫侍候太后,无暇分身。”
芷荷颔首,皇后有些担忧地望了望殿内,道:“还没有动静吗?”
芷荷摇摇头,眉眼间亦尽是焦急。皇后柔和的表情冷寂了下来,似是不经意地瞥了瞥媱小仪,道:“本宫已下懿旨,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小仪可知道?”
媱小仪身子一颤,声音小得细不可闻,“臣妾知道。”
“那你可知道违背本宫懿旨的下场?”
媱小仪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跪下磕头道:“臣妾知错了,求皇后娘娘饶命!求娘娘饶了臣妾!臣妾,臣妾再不敢了!”
皇后不再瞧她,只转过身道:“来人,将媱小仪拖下去杖毙。”
此话一出,众人皆打了一个寒噤,向玖玖更是吓得昏死了过去。皇后的口气淡淡的,却带着六宫之主的威严,“本宫这么做不是为了吓唬谁,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平日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本宫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屑于夹杂其中。但如果有人想要威胁到皇家血脉,本宫不管她家在前朝有多位高权重,一律杖毙!”
众人心下一凛,再无人敢作声。一名产婆慌张地跑了出来,手上沾满了鲜血,叩首道:“罪妇无能,小皇子生下来便是个死胎,夫人又血崩,怕是……怕是要不成的了。”
“是个皇子?”门外传来皇帝的声音,众人连忙下跪迎接,皇帝也不说“平身”,只定定看着那产婆,喃喃道:“是个皇子?”
那产婆吓得不敢出声,只瞧着皇后,皇后蹙眉朝皇帝道:“皇上节哀。”
皇帝转过身,眼神无比空洞,声音也仿佛不真实般,“皇后可处理妥当了?”
“臣妾已处死了媱小仪。”
皇帝连喊两声“好”,身体便向后倒去,一众侍卫宫女忙扶住皇上,贵妃亦不禁失声大喊,许多胆小的妃嫔宫女已哭出了声。皇后喝一声“安静”,严肃道:“严宏,皇上身子不适,你们便扶他回去吧。”皇后看了看各位妃嫔,冷然道:“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再提起,否则媱小仪就是你们的榜样!众位妹妹也累了,都散了吧。”
众人忙应了离开,芷荷见人都走了,方朝皇后道:“母后,据儿臣所知,向玖玖一直与湉嫔交好,向太尉与丞相交情也颇深,只怕……”
“此事是她自己作孽,也怨不得旁人。”
芷荷默然不语,她自然知晓其中轻重,颜家在前朝后宫无不是位高权重,岂是轻易可以动摇的?便是有证据,也是无济于事。眼下太后身子愈发不好,唯有等太后倒了,丞相在朝中贪污愈多,方能铲除颜家。帝王之道原是如此,便是皇上想维护颜家,也做不到了,何况皇上又非太后亲生。
芷荷思索间,薛太医已从殿内走出,叩首道:“老臣无能,只是娘娘胎象本就不稳,又加之急痛攻心,便是华佗在世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秀嫣的泪在瞬间决堤,急忙冲入殿内,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芷荷扶住秀嫣,轻声道:“姐姐节哀,不知娥儿有什么话留下?”
秀嫣怔怔地出了神,娇娥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嫣姐姐,你待娥儿不薄,娥儿心里明白,这宫中凶险,姐姐日后要多加小心。娥儿还有……还有一事要求姐姐,从前哥哥做了许多错事,使姐姐被迫和亲翼尤,只是……如今已无翼尤,再无尤洚,不知姐姐可否放下从前之事,为哥哥找个好地方葬了?”
“姐姐定是答应娇娥安葬尤洚了?”芷荷垂眸道。
秀嫣惊奇道:“你怎知道?”片刻又低下头,道:“你总是能猜到别人心思的。”
皇后亦十分伤感,柔声道:“嫣儿也不必太过伤心了,母后自会求皇上以贵妃之礼厚葬娥儿,你也可放心了。”
死后的人又哪里能见到了,统统是给活人看的罢了。
芷荷有些累,是意外,还是他人所为?这两日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她真的,需要自己冷静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