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人生》晨钟声声

7、【七】

　　多伦出了皇女宫正殿举目一扫，就看见一旁廊下朝西北眺望的身影。狂风呼啸，那人却无动于衷，只定定地看着远方出神。
　　他双目含笑，走过去为她拂下身上的雪。“怎么不到里边等？”
　　乔安身形轻轻一动，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碰触。她抬眸看他，刚好捕捉到对方眼中的一丝疑惑，心底轻叹，却也按下悸动与心酸，淡淡地说：“你似乎欠我一个解释。”
　　多伦眼光闪了闪，伸出手想撩起乔安鬓边的那绺垂发，也被避开。他也不恼，脸上笑意依旧，温声问：“你想要什么的解释？”
　　“一切。”
　　多伦眼珠子转了转，有点无奈。“太笼统了。这样吧，你问，我答。”
　　乔安点头同意，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三百年前的大灾难，是开端？”
　　多伦一愣，然后释然地笑了笑，带着欣赏与骄傲。“没错。”然后他转身走到廊边，仰头眯着眼睛感受疯狂呼啸着的、夹杂着冰雪的寒风，说：“之前我跟你说过，上神见这方世界一片混沌于是决定为此界注入生机。”
　　见乔安点头，多伦继续说：“但我只说了其一。在上神为这世界注入生机时，发现了此界自发的生机流失。”
　　乔安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自发的……生机流失？难不成……”
　　多伦点头肯定了乔安的想法。自发的生机流失，就是字面的意思，无论给此界注入多少生机，随着年月的消逝，其生机终会耗尽，偏偏这个世界还不能自己产生生机，否则也不至于形成了那么久还只是一片混沌。
　　“所以说，此界最终只会成为死域？”乔安抖着唇，问。
　　多伦脸色闪过一丝黯然，没有回答，却已是回答。
　　乔安呆呆地环顾四周。纵使这不是她曾经熟悉的时代，也不是她曾经熟悉的地方，但如今依然存在，即使过去多年，依旧也是那一片土地；即使熟悉的音容已不在，但拥有他们血脉的人依旧生活在这里，依旧活着。如今，竟然说，将有一天，这些都不复存在？！
　　“那祭龙……”
　　知道她想问什么，但多伦只想叹气，因为那答案绝对不是她愿意听到的。“你以为，为什么上神要跟这界生灵订下这么一个契约？就是因为祂知道，当最初祭龙注入的生机被慢慢耗尽，而祭龙孕育的生机跟不上消耗时，此界必有大灾，而那大灾，祭龙已无力平复，不能护佑大地的祭龙只会被摒弃甚至被迁怒被伤害……”
　　“所以祂宁愿保全祭龙？”乔安不知道此刻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毫无疑问，她爱他，然而当她知道上神千方百计要保全祭龙而弃此界于不顾时，却仍是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多伦垂眸，“挑选祭龙为支柱时，龙族与上神有约定，龙族可以让族民下界，但上神必须保证其安全。”
　　乔安闭眼。她早该知道，没有真正无私的存在。但是，既然注定要灭亡，为何要给予生存的希望？！
　　她呼吸几下平定几欲爆发的情绪，才继续下去：“……摩洛印宗，是不是你一手扶植的？——不，应该说，是不是祭龙一手扶植的？”
　　这一次，多伦也被吓了一跳。“你……”
　　乔安笑了笑，却是满脸苦涩。“魂体附着，是祭龙最擅长的不是吗？”每次祭子转世，就是一次魂体附着的过程。更何况整个祭殿，包括大祭司在内的所有带有灵力的人，其体内的灵气其实都是祭龙赐予的——对了，这世界没有一个天生带有灵力的人，她怎么现在才注意到？所以，摩洛印宗人的灵力是从何而来，很容易就能知道了。知道其力量来源，还能不知道其起源么？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沉吟一阵子，多伦觉得还是实话实说。“乔安，你是特例。”
　　乔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一懵。“什么？”
　　“你是在此界出生的，唯一一个自带灵力的人——而且，灵力很强。”
　　多伦重新转头向外，背手而立。暴风卷起他的发丝和衣摆，大雪覆盖了乌黑，映衬得那身影格外孤傲，也格外寂寥。
　　“摩洛印宗最原始的开端，不过是为了能让一个人的灵魂能继续存在。在此方世界守了千百年，祭龙有感于此界生机愈发稀薄，有心要培育拥有灵力的生灵，也试过让被注入灵力的人互相交合，然而其后代依旧是凡人，每一代、每一次，都是。尝试多年未果，就在他想放弃时，一个婴儿诞生了。那婴儿出生，体内蕴含的灵力之强直接传达到千万里外的祭坛，祭龙欣喜若狂，快马加鞭地让人将婴儿接过来，确认了其体内几可与自己想比的生机，更难能可贵的是，其生机是以灵魂为主，□□为辅，以魂滋身。于是祭龙直接将其尊为圣女，对外宣称为服侍祭龙祭子之人——那就是第一代的圣女。”
　　听到这里，乔安不禁皱眉。她知道圣女与建宗之初就存在的祭子不同，圣女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大约四千年前才开始设立，设立之后采用跟祭子一样的轮回选制。但是……这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没有注意到乔安的反应——也可能是没有理会，多伦继续说：“但是，圣女与祭龙不同，祭龙为上界神兽，生存机制与上界之人相同，一旦诞生除非重创或被杀，否则是能够一直存在的。而圣女为此界生灵，遵从此间的生存法则，无论灵力多么强大，终有死亡的一天。但祭龙不敢再赌以后是否会有同样拥有灵力的人诞生——此界的生机不足，所谓轮回不过空谈，人死了，就彻底消失了。几番思索之下，祭龙决定了效仿祭子，将圣女的灵魂抽取出来，换一具□□让其附着。由于圣女本来就是以魂滋体的特质，在灵魂的滋养下□□也渐渐焕发生机，促使□□生长，便与常人无异。”
　　说到此处，乔安开始觉出其下滋味了。她觉得难以置信，更何况，自己才刚刚经历了一次换魂，怎么可能……“换魂……记忆……”
　　多伦轻轻一笑：“其实，那不算是换魂，说是借尸还魂会比较准确。”顿了顿，他继续道出真相：“一开始，还魂后的圣女还保留着之前的记忆——她也理解祭龙的做法，于是很配合地假装孩童一次又一次地长大、变老、死亡、重生。但几次之后，祭龙发现圣女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忘记了一些事儿，慢慢地，重生的圣女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孩子，她没有之前的任何记忆，宛如真正的新生婴儿般成为一张白纸。”
　　不知道是不是乔安的错觉，她总觉得多伦的语气有点黯然，有心要看看他的神情，双脚却不知为何只能定在原地，无法往前迈一步。
　　背对乔安的多伦自是不知道她的纠结，只听他那道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随着时间的流逝，祭子跟圣女一次又一次的轮换，祭龙所剩的灵力已不多。他怕之后会没有能力继续为圣女还魂，便挑了一拨人，将还魂的能力传给他们，让他们进行试验……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并以祭龙给予的能力为基础，开发出一种让自己长生的另外一种方法。但让祭龙所料未及的是，接受了自己还魂能力的那些人，每一次使用换魂之法都变相地剥夺此界生机，导致大灾难提前到来。”
　　乔安交握的双手一紧。她涩声问：“那一次……他……”
　　“祭龙灵力已经不足，若要平定大灾，需得从外界摄取生机。”
　　乔安忆起之前绿鹅所说的，再结合多伦刚才的话，总算确定了，绿鹅的确是……没骗她。因为圣女灵魂能滋养□□，即使灵魂被剥离，短时间内□□的生机灵力依旧存在，正是祭献的良品。她惨淡一笑，低声轻喃：“原来……那时候在祭殿看见的摩洛印宗人，是他的授意……原来……”原来那时候她会被换魂，是他的默许。那么，重生到这个时代呢？
　　她抬眼，越过暴风雪看向苍茫大地。也罢，无论是绿鹅刻意为之，还是他的沉默引导，事已至此，也不该追究。对啊，事已至此……
　　“祭龙已经回归。”
　　无头无脑的一句，多伦却理解其中的意思：“我是祭龙最后剥夺出来的神思，与对圣女的感情一起，伴此界共存亡……”话毕，他回过身，拉过乔安的手，双眼深深注视入她的灵魂：“伴你一起。”
　　乔安淡淡一笑，将手从他的掌握中脱出，后退了一步，说：“……他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多伦皱眉。“你不信我？”
　　“你哪里值得我相信？”
　　“就因为我换了副皮囊？”多伦十分不解。
　　乔安浅笑着摇头：“他的皮囊一直在变。”是的，圣女比祭子长寿，她就曾经历过两任的祭子。更何况，她也见过祭龙的人形化身。
　　“那——”
　　“但你不是他。”是的，多伦不是他。她的他时而冷漠时而温柔，冷眼看着世事变幻，却将寂寞沉于心底；漠对世人，却怜惜世人。他对她有依恋，却不会为她而停留……
　　多伦笑了笑，掩去眸中的失落：“我与历任祭子有何不同？”为何你能对祭子表现出依恋，却对他如此排斥？
　　“我问你，若我想成为此间支柱，你待如何？”
　　多伦一骇，再次抓过她的手，攥得死紧：“你疯了？！”
　　这次乔安没挣脱，只静静地看着他，直至他渐渐回过味来，她才轻飘飘地说：“看，你不是他。”手腕一转，毫不费力地就脱离出来。
　　她仰头向天，“虽然你走了，但我却不忍心看着这世界就此毁灭……我会替换你，成为此间支柱。”然后，没再看多伦一眼，她走进暴风雪中，往宫外而去。
　　多伦怔怔地看着风雪中的身影，良久后才慢慢掩眼大笑，苍凉的笑声混进呼啸风声中，顷刻便已无踪。
　　没想到……最终，他也输了。
　　笑声渐歇，多伦望向乔安离开的方向，原本稍显疯狂的眼眸此刻只有怜惜，勾起的唇角满是苦涩：“傻子……你何苦……”
　　二选一的路，你偏选择了最苦的那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