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人生》晨钟声声

6、【六】

　　“皇女殿下，别来无恙吧。”
　　多伦端着一贯的微笑向绿鹅施礼，明明一派温和，绿鹅却无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很好，感谢王子殿下关心……王子殿下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心里还记挂着刚才与乔安的争执，绿鹅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情跟多伦寒暄，招呼多伦坐下后就直奔主题。
　　多伦从乔安手中截过她本要放到桌上的杯子，向着乔安微微一笑，让后者恍惚。又来了，那双眼中的神采和嘴角挑起的弧度怎么看怎么熟悉。
　　见乔安正愣愣地跟多伦对视，绿鹅心里翻涌出一阵怒意。她拍了一下桌子，忍不住怒骂：“你这低贱的侍女居然敢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直视皇室成员？！”
　　乔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声一吓，差点摔掉手中还没离手的杯子，幸亏多伦眼疾手快地把杯子扶稳，手一转就从她手中接过放到桌子上。于是乔安刚回来的思绪又飘远了——怎么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啊？不对，应该说多伦刚才接杯子的那套动作，怎么看怎么熟悉……
　　神思飘到远方的乔安并没有发现，多伦一脸温柔地笑睨着她，而旁边的绿鹅却是双眼快要喷出火了。
　　等了一会儿那两人依旧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绿鹅的耐心彻底告罄，她走到乔安跟前，粗暴地拉开她，抬起右手就照着乔安的脸招呼而去。
　　眼看着快要打到乔安，原本安坐椅上的多伦却闪身插进两人中间，举手抓住绿鹅的手，手劲之大让绿鹅不由痛呼。
　　刚回神的乔安快被这转折弄懵了。她一脸诧异地看向多伦，只见一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笑容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森冷漠的微笑。
　　乔安的身子颤了颤。
　　“谁允许你打她的？嗯？”温雅的嗓音不见了，低沉冰冷得犹如置身腊月寒冰之中，使人不能阻挡那深深渗入骨子里的寒意。
　　绿鹅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镇住，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活像是被灵力强大的人进行了精神锁定，沉沉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压得喘不过气。
　　而被多伦护于身后的乔安呆呆地看着身前的人，脸上连续闪过震惊疑惑怀念，最终归于平静，垂眸不语，只置于身前的攥得死紧的双手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多伦扫过绿鹅苍白的脸色，又瞄一眼身后，见乔安低着头仿佛一脸平静，但交握的双手快要攥出血了。他暗叹，转身分开她的双手，轻轻地用两个大拇指抚了抚她满布甲痕的掌心，动作间尽是温柔，“乔安，先出去好吗？”连嗓音也比最初见面时温和了几分，感觉就像对待心爱的易碎品般，小心翼翼中带着无限怜爱。与刚才阴森恐怖的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乔安没有为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惊讶，却因他的动作和叫自己名字的声线而微微发抖。她抬眼与他对视，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眼中看到熟悉的神色。于是她点头，从他掌心中抽出双手，又看了神色惊疑不定的绿鹅一眼，沉默着走出去，还不忘把门关上。
　　门彻底关上的一刹那，绿鹅迅速与多伦拉开了距离。她戒备地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多伦掀起唇角，笑容里满是讽刺：“我是谁重要吗？只要我清楚，你不是真正的皇女乔安就够了。”
　　绿鹅眼中凶光闪现：“你——”
　　“各国皇族成年时都会继承皇室传承，但你没有。”不等绿鹅说完，多伦已抢先说出结论。
　　“你怎知我没有？”
　　“若是有，你不会要求把祭龙的身躯毁了。你不知道吧，大陆各国皇族都具有祭龙的血统，而大陆安定正是靠着祭龙护持。你这样相当于杀了自己的祖宗，也毁了大陆安宁——这些，都是传承的内容。”
　　“哈，真好笑，难道我就必须要遵守吗？”祖宗、护持什么的，现在谁还会傻傻地当真？
　　多伦脸上笑容不变，却带了丝怜悯，仿佛上神在看着那些已知无路可逃却故作镇定妄图再垂死挣扎一番的凡人，不紧不慢地说：“传承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禁锢灵魂。任何一个国家的皇室成员都不能对祭龙施与实际伤害，否则伤害只会返还自身——自然，伤害的手段是不拘的，只要你有了伤害的意思，你的灵魂将会承受伤害的内容。但你做到了却没有反噬……这理由，够充分吗？”
　　绿鹅胸脯不断起伏，待情绪稍微稳定后，她才问：“那又怎样？我这身体的的确确是皇女乔安的，一旦被施加换魂烙印的身体可是不能再次换魂的。即使你向释华真女皇通报，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这样一来，释华真的皇室嫡脉可是断后了，女皇不会同意的。”大抵天下人一旦大权在握，都不希望好不容易拽在手上的东西又落旁人之手，当代女皇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登上皇位，对自家兄弟姐妹都防备得很，偏偏她至今也只有皇女乔安这么一个女儿，她宁愿以生的第一个孩子归释华真所有为条件让皇女与华纳王子联姻，也不愿意将权力交到旁系。
　　多伦脸上的怜悯神色愈甚，令绿鹅看了心火直窜。只见他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眉宇轻舒眼睛微眯，似是对这杯水很满意。等他咽下水后，才听得他说：“我没打算向女皇告发你，只不过想告诉你……”
　　多伦一顿，唇边笑意清浅，不见讽刺不见怜悯，只余挑衅般的骄傲。“不是你的，无论你怎么追都不是你的。更何况……”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西北方，“你的计划，其实算是失败了。”
　　绿鹅闻言身子颤了颤，不由自主地转头愣愣地看向西北，片刻后回过神，回过头盯着多伦。“你胡说什么！祭龙已经回归了！难不成几月前的那条龙不是祭龙？！”
　　多伦眯了眯眼。“本体回归了，不代表魂体会跟着回归啊。祭子的真实身份，身为摩洛印宗的七大长老之一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祭子，对外宣称是能与祭龙沟通的人、祭龙的代言人，跟圣女职能差不多，不过地位比圣女稍高一级，与圣女一样轮回甄选——上一位逝世，同一天出生的孩子中能被祭龙认同者，即可成为祭子。但耶尔真宗、摩洛印宗的高层人员甚至各国皇室最上层的人均知，真正轮回甄选的只有圣女，祭子，其实是祭龙一缕神思的具象体——说是具象体也不太正确，正确情况应该是，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祭子与凡人同寿，寿终后，祭龙的那缕神思从□□上剥离，然后挑一个尚未出生便胎死腹中或甫出生便夭折的小儿尸体附着，以神力使□□恢复生机，从而以平凡却又不平凡的身份过上一生，直至时间差不多了，死亡、神思剥离、重新附着，周而复始。所以说白了，祭子从头到尾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祭龙以及在祭龙操纵下的一具尸体而已。
　　多伦身为华纳第一王子，也是默认的下一任国王，会知道这些秘辛并不奇怪，但是——
　　绿鹅眼泛凶光：“你怎么知道我是摩洛印宗的长老？”结合起刚才的话，她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
　　多伦垂眸，将乔安给自己倒的水全部喝完，放下杯子时还用手指抚摸杯沿片刻，才抬眼懒懒地对她笑了笑：“不过，我该感谢你的，多亏你她才能转生到这时间，我跟她也能好好厮守一生了。”
　　绿鹅身子颤了颤，无力地扶在桌子上。
　　多伦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转身离开。
　　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往门外走去的背影，绿鹅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内心却忽然翻起不甘和愤恨，如汹涌波涛席卷而来，于是她双手一握，一团黑雾自掌中形成并迅速扩大。绿鹅想也没想就使尽全力往多伦方向扔去。
　　只听得一声轻哼，原本磅礴的黑气还没沾到多伦的衣角已被一道无形的壁障阻挡，多伦一挥手，壁障消失，围绕在无形壁四周的黑气竟依着原来的轨迹冲向绿鹅。
　　“啊——”绿鹅始料未及，一下子就被自己的攻击击飞在地，血花飞溅染上殿堂内雪亮的白玉地板，初时如雪中红梅，渐渐成泊成湖，晕散一地鲜红。
　　“不自量力。”轻轻地评价了一句，没再理会伏于地上挣扎的人，多伦推门而出。
　　这一次，绿鹅的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离开。眼中的影子由多伦的背影，渐渐切换成当年那只有一面之缘的祭子，最后变成那抹一直藏于心底、让自己想方设法想要抓住的倩影。
　　朦胧之中，耳边仿佛又想起那黄鹂般清丽却柔和的声音。
　　——“这里是祭殿，一般人等不可入内，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平民何辜，既然无意，就放过她吧。”
　　——“你又来了？……不，我不能离开这里……而且，我也不会离开的。”
　　——“若他需要我，纵使永远只能呆在这地方又何妨。”
　　——“只要苍生需要，我就会做。”
　　回忆中的倩影越来越模糊，眼前也被黑暗渐渐笼罩。在意识最终远去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唤出多少次于无人处低喃的名字：“……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