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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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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看见了花都,看见了花都上空漫天飘零的各色花雨,那种美丽,真真不是蓝天绿草的草原能比的,然而,我还是喜欢我的草原,只因那里有我的帝峻,我的鹰儿,我的回忆。
车队行经在雪白的长街大道上,长街尽头便是宫城,我撩开窗纱,看见街道两旁跪满了人,他们全都扑在地上对我叩首着,可我却不喜欢这个,天知道他们叩首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
下车时,宫门前正刮着大风,我挑了件帝峻给我打的狮皮斗篷披上,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车轿,回头望去,笔直的大街两旁,高楼堂皇,朱墙黑瓦,处处显着富饶华贵。再看身后的宫城,由低至高的殿,层层叠叠的墙,俨然一片金碧辉煌的宫殿之海,千余年来不知将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深深禁锢。
念旨人哈着腰为我引路,这里左绕,那里右拐,整个宫城就像一座迷宫,一座让人怎么也摸不透的迷宫。
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太后比想象中的要年轻些,不过也是过了三十的人了,有年华逝去的痕迹。按照念旨人一路上告诉我的,我走到她面前,跪拜叩首,嘴里轻喊:“倾城见过太后,太后千岁。”
我听见太后轻恩了一声,又望了我一会,随即伸出食指缓缓向我的脸蛋移来,她的食指上套着长而尖的指套,看上去很狰狞,我讨厌这种东西,好在当时自己是叩首着,这种厌恶的表情她应是看不到。
脸蛋被她托起,她俯视着我,我也索性抬眸去看她,我看见她的眸里晃过一丝惊讶,随即笑容便浮上了她的嘴角:“看来本宫确实是没选错人,好一张标志的脸蛋啊。”
听她这么一说,她身旁的奴婢立即就乐了,忙附和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挑着个这么标志的皇后,皇后如今年龄尚小容貌即已如此非凡,长大后定是天下第一,比那洛相之女好过千倍也不只。”
“那洛雁当了珠华十六年的第一美人,也是时候让位了。”
“娘娘说的极是。”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和洛雁扯在一起,也不知道洛雁究竟是谁,自然懒的去关心,反是被桌上那一大堆点心吸引了注意,这一路上颠簸而来,我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见到有吃的怎会不嘴谗。太后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呵呵地把我拉到她身边问:“是不是饿了?吃吧。”
我确实是饿了,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拿起一只饼就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对她嘿嘿傻笑着,她对我的反映很是满意,又嘱咐人下去备更好的点心上来。
该看的看了,我知她接下来定是要说我和爹爹的事,果然,没过一会,她便感叹一声,将我拉到她怀里,摸着我的脸蛋一副愁容面孔:“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爹没了娘,城儿,告诉本宫,你知道你父王是为何死的么?”
“先生说,他起兵谋反。。。”我停下吃饼的动作,低下头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她摸了摸我的头,哀思更浓了,“城儿,你父王死的冤枉,他的起义是被人逼的。”
我转了转眼珠,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先不问她那个逼爹爹的人究竟是谁,其实,这个人不用猜我也知道,普天之下,她只恨麒王,如果想要收我为她用,必定先要拉我与她站同一阵线,把爹爹的死归结给麒王是最有效的法子。
“城儿,本宫问你,若是现在给你机会为你父王平反,你可愿意?”
这事,答应了是坏,不答应也是坏,来宫城之前,先生早已料到太后必会这般问我,所以事先让我有了准备,好在,我是个孩子,孩子当然有孩子的回答方法,于是,我把饼往地上一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哭喊道:“呜哇!我想爹爹,我要爹爹!”
我这一哭,太后还没回过神,她身边的奴婢到是先急了:“我的皇后娘娘,您可别哭了,在太后面前不可无礼啊!”她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母妃虽然任我调皮,可女孩子家该学的规矩我是一概不落,只是这回的哭与任性哭闹不同,不但不会让我惹怒太后,反而能帮我消了难题。
果然,太后支开了那奴婢,一把抱紧了我,目光里,三分怜悯,七分满意:“城儿,本宫可怜的孩儿,只要你以后好好听本宫的安排,将来必有让你父王平反的日子。”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扑在太后怀里拼命挤着泪水,她以为我哭便是答应了,便是愿意为她所用了,可其实,我一没说愿意,二也没说不愿意,万一将来哪天她出了什么差错,我便可以想爹爹才哭为由推脱掉自己与她的干系。
先生说过,无论任何事都不可做的太绝,太绝只有一半的机会,做地摸棱两可反而能给自己留下两条不同的途径。如今我进了宫,又是以太后的懿旨成了皇后,麒王身边的人定会视我为眼中钉,想在这宫里安分地活着,太后是不得不靠的人。
没过多久,麒王便来了,太后说大婚前见夫君有违伦常,便差她的奴婢将我带到了帘屏后面,那奴婢将刚端上的点心放在我面前,见我挺安分的,便继续回去服侍太后了,她一走,我立即就窜到帘屏后面,想要看看麒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看不要紧,看了却吓我一大跳,谛听?!
我楞楞地望着他,他的发还是如此银白,比星辰还要美丽,那一瞬间,我真有想冲出去抱住他大哭的冲动,可是,下一刻,当我意识到他就是麒王的时候,我心一沉,突然明白,以后,我们竟为敌了!
他变了,不过断断几月不见,他的温柔似是忽然全都被抽走了一般,俊美的容颜上笼罩着一层令人心悸的冰冷。
“见过母后。”他跪下,面无表情。
太后微笑,做了个起的姿势,让他在她对面坐下:“王儿,今儿你的皇后到花都了。”
“谛听知道,特来感谢母后操劳。”他说地很平缓,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
太后又岂会看不出他的意思,沉默半晌才道:“王儿可是还在气本宫不让洛雁为后的事?”
“谛听不敢。”
“王儿啊,本宫知你与洛雁两小无猜,早已有对许之意,但苍王起义我们毕竟有一半的责任,若非慕梅无故死在了我们这儿,苍王也不会有这念头,朝中重臣也因此再三上诏要求补偿苍王一家,本宫思来想去,惟有将后位送予苍王之女稍可平息下重臣们的埋怨,王儿,本宫也是无奈啊。”
我知道慕梅是谁,那是母妃的闺名,是只有爹爹才能喊的名字,一想起他们,我的心里又是闷闷的难受。转眸看向谛听,他坐在阳光之下,银白色的长发犹如湖泊般波光粼粼,我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心里竟有些惧怕这种感觉。
“谛听知道母后苦心,从未有埋怨之意,请母后放心。”
见他如此恭谨,太后的脸上浮出丝满意之色:“放心吧,本宫是不会委屈王儿的,苍王之女倾城容貌非凡,比洛雁更胜一筹,虽然还只是个孩童,可长大后必也是天仙之色,就暂且让她代替洛雁陪在你身边吧。”
“是,谨尊母后之意。”
我听着太后的说法,抓着帘屏的手渐渐紧了起来,什么叫做代替洛雁陪在他身边,恍然我是个替身皇妃,不过是别人的影子。也罢!反正不管是不是替身,我都是别人的棋子,我不想当红颜祸水,更不要红颜薄命这样的悲凉结局,先生说,棋子该做的就是如何明哲保身,而我该做的就是好好利用先生教我的知识在这座宫殿里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或许是我抓太紧的缘故,手里的珠帘竟发出了咯咯的声音,谛听微动,忽然侧眸向我望来,我一惊,下意识地转身便逃,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就是那个皇后,更不想让他知道我就是太后摆在他身边的那枚棋子。
只是,我逃地太快,摇曳摆动的帘屏曝露了我的踪迹,帘屏外一阵安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不知他是否还在望着这边,更或许已经迈步向我这边缓缓走来。
“那调皮的丫头,定是安不了心思,偷偷出来看夫君了。”半晌,太后的笑声传了出来,我大松口气,知道谛听一定是没有要来追我的意思,否则,太后怎么会不阻止?只是,逃的了这次,下次又该怎么办?
“王儿啊,本宫看你今日就先退了吧,大婚前让你们见面毕竟不和传统。”太后一声令下,谛听说了句是,便默声离开了。
他走后,太后又把我叫到跟前,笑着问我:“对这一夫君可还满意?”
我回道:“比点心还满意。”
她笑我傻,我本就傻,在这宫里,谁越傻,活地也越长,越轻松。可是,太后不是个会让我轻松的人,作为棋子的我想要轻松,根本是痴人说梦话。。。
大婚那天,宫城里到处落满了红,就连天空飘的花雨也是红的,我早早便起了床,拖着长长的裙摆坐在宫阁外的草坪上怔怔望着天空,帝峻,鹰儿,你们可还好么?今天我就要出嫁了,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草原的我,会被你们忘记么?
宫女为我套上一件又一件喜服,又用鲜红的胭脂抹了我满脸,太后赞我漂亮,可望着镜中的自己,我是怎看怎么不顺眼,这些衣服明显太累赘了,套在我身上只能把我衬地更瘦小,还有那些金钗银簪,好俗气,还没爹爹送给母妃的一朵梅花漂亮。
“城儿,记住这一刻,永远记住这一刻,从今天起,你就是皇后了,以后,整个天下都会是我们的!”太后用手紧抓住我的胳膊,长而尖的指套深深掐进我的肉里,很痛!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一直很想把这一场景忘却,即使是在冷宫里,是在紫云山里,是在悬崖边缘的地方,这个场景仍旧如噩梦一般缠绕在我的脑海,怎么抹也抹不掉了。
笙笙的宫乐,翩然的歌舞,十岁的我在一群宫女侍卫的簇拥下走在通往大殿的红地毯上,头顶有漫天飘扬的樱花,乘着风的调,纷纷扬扬,晶莹如雪,我偶尔能闻到隐约的芬芳,心里却回想起草原上永远不散的芳草清香。
红色的喜帕遮住了我的脸,太后对我施了一个小小的幻术,我能从喜帕里看到周围的世界,可别人却看不清我的脸,所以,我看见了谛听,而谛听却仍不知那就是我,那个在草原上说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丫头。
天麒四年,我成了珠华建国一千三百四十二年来最小的皇后,还记得那天,小小的我将小小的手放进他宽大的掌中,一股暖流在我的指尖涌动,我抬头去看他,他也低头凝望住我,这一望有一种沧海桑田的味道,仿佛自这一望起,我和他的故事正式开启,而那番结局,虽想不到,却也至少值得我含笑而终了。
烦琐的拜天仪式结束后,新娘的事大致是过去了,谛听还要在大殿上宴请朝堂众臣,而我则可先回到我的宫阁里暂且休息,等待谛听宴完酒席后进我寝宫为我揭开喜帕,只要想到这一幕,我的心就渐渐慌乱起来。
宫女玉儿端来了纸和笔,按照习俗,皇后必须亲自为自己的宫阁取名,我歪头略想了下,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芳草居。
在我认识灸舞后,他老笑我的宫阁名字看上去寒酸,好象是人家牧民家的名字,我却告诉他,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天底下再好的宫阁也抵不上草原上一顶帐篷的一分好。而不久后,我也知道了谛听宫阁的名字,天涯殿。
近午夜的时候,谛听来了,我已等地快睡着,靠在窗拦上眯着眼睛,他好似让宫女不要打搅我,所以没有一个宫女提醒我他来了,却是我自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忽然睁开了眼睛。
窗开着,夜风将我的喜帕时不时吹起,又时不时落下。我坐起身,望着他一步步靠向我,然后在我跟前停下,宫女们将玉钩递上,那是挑喜帕用的,他轻轻拿起,另一手挥了挥,示意她们全下去。我看见宫女离去时的表情带着一抹羞涩,于是,我也羞涩了起来,脸蛋突然火辣辣地烫。
待她们都走了,谛听才将玉钩伸出钩上了我的喜帕,我一慌,下意识地躲开他向后退去。他一怔,似是没料到我会有此反映,可转而,一朵淡淡的笑容便浮上了他的嘴角,只是,那朵笑容是没有温度的,更确切地说,是冰的。
“怎么?是羞还是怕?”他的语气冰冷地可怕,我哆嗦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见我不理他,突然笑地更开了,“莫非是我高估太后了么,竟然把一个胆子这么小的孩子送到我身边。”
我死死拽着喜帕,咬住下唇硬是不让自己出声。
他见我如此反映,叹笑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哥哥帝峻可好?”
我点头以作回应,他勾了勾唇角,轻轻在我身边坐下:“你可知,我去过你的家乡草原,那里的景色很美,人也很单纯。”
我微怔,心中竟有了丝窃喜,可窃喜过后,我更不愿让他揭这喜帕了。
“莫非你准备一直不和我说话么?我可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啊。”这次,他的语气不再冰冷,却是有了笑意。我摇头亦点头,又是回答地摸棱两可。
他轻叹一声,隔着喜帕摸了摸我的头,可声音却蓦然沉了下去:“倾城,在这宫里,懦弱和单纯是最忌讳的东西,因为随时随地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吃了你,包括我。”
他说最后三字的时候,语气瞬间犀利起来,尽管隔着喜帕,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投射而来的目光是如此冰冷地令人心颤。于是,终于忍不住了,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不会。”
“哦?为什么?”他哼笑。
我顿了一顿,抬头对上他犀利的目光:“因为,你是善良的人。”
惊讶从他的眸心忽闪而过,更或许不仅仅是忽闪,而是停留了很久,他怔怔地望着我,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可转瞬又被一种嘲讽代替:“太后就是这么教你对我说话的么?”
我本想对他笑,可听见他这句话一刹那,我的笑容彻底僵硬住了。他不再看我,而是甩开我的手,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倾城,听说你比洛雁还要美上几分。”
我不答他,甚至暗暗讨厌起洛雁这个陌生的名字,可是,这样的抵触并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半脸的翠绿面具,似是玉做的,很薄,看上去挺轻巧。我楞楞看了面具半会,开始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怪我,我不想让红颜成为祸水。”他冷冷望着我,银白色的发丝被风吹扬在半空,我沉默了半晌,终于深吸口气将面具接下。
“以后,我再也不能摘下它了么?”戴上面具的前一刻,我问他,这回,轮到他不回我话了,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咯,我轻笑,在戴上面具的后一刻自行拉下头上的鲜红喜帕,喜帕乘着风,从他面前轻盈落下,那一刹那,我看见他的眸心淌满了惊讶,悄悄地,我竟得意了起来,其实,我并不讨厌这副面具,一来为它并不难看,二来它只有半张,并没遮住我的嘴,所以,他依旧是可以看见我对他笑的。
于是,我笑了,从床上跳下来望着他说:“好看么?”
我只是想告诉他,给我面具没关系,让我一直戴着它也没关系,只要能让他不知道我就是草原上的那个丫头,只要能够让我在他心目里的身影永远单纯如一,我就会很满足,很开心。可是,他却楞住了,充满惊讶的双眸突然一黯,那种神色,竟是痛心。
“对不起。。。”他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从宫阁大门走过,渐渐消失在花园尽头,心里只是觉得对他很是不舍,并没其他太多的情素。可是,很多年以后,等我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女人心思了,我才突然发觉,自己的新婚之夜没有夫君陪伴,竟是如此悲哀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