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叔》愚人阿痴

29、胳膊弯儿

　　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样子，我和烟叔回到了家。

　　我在沙发上坐着，烟叔给我拿来了毛巾，要我擦擦脸。我接过毛巾，囫囵了一把。

　　我没有哭，眨了眨眼睛，就仍旧还是坐着。

　　烟叔坐在一旁问我：“饿不饿？想吃什么吗？我给你做。”

　　我沉默地摇摇头。

　　烟叔不再多语，走到阳台上将窗帘拉开，让窗外长街的昏黄路灯透进屋里，顺便收了晾晒的衣服，在一旁收拾起来。

　　我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灯光，看得眼睛似乎也迷糊，直到雨点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越来越响，我这才发现是落雨了。

　　江南的雨夜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就落下来，衬得家里越发的幽静凄清。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我出生的时候，本是一个即有也即无的生命，若是妈妈没有发现我，那天晚上再落一点雨，兴许我就冻死在了冰冷的洗手台上。原来啊，我的存在，是这样的机缘巧合，是这样的随机。

　　看着烟叔的背影，我想，还是别拖累他为好。烟叔是个善人，可是他又有什么义务照顾我，抚养我，供我上大学？我听一些同学说过，高年级有些师兄师姐上大学四年的钱，都是和父母打了白条的，一毕业工作了就得还。亲生父母况且如此，我又怎么能要求烟叔对我那样好？

　　可我自己怎么办呢？我不如也跟烟叔立个字据，往后他供我读书的钱都算是我借他的，我上了大学就勤工俭学，努力还他，不知道他是否愿意答应？

　　我右手无意识地拿起沙发上的一张小毯子团在怀里。这是九岁那年妈妈买给我当做夏天午睡的披盖，上面被我扯了好几个破洞，但是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毯子，因为它上面有我和妈妈夏日午后嬉笑打闹留下的汗味，叫人安心，我只要把鼻子凑到这张毯子跟前，就能很快地睡着。妈妈和我搂在一起午睡的样子浮现脑海，我偷偷举起毯子擦掉涌出来的眼泪。

　　烟叔坐下来，说：“我这几天就会把你的领养手续办妥。”

　　我把脸还是埋在毯子里，我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拖累你？嫌弃我？”

　　“这是什么话？咱俩是一家人。”烟叔的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我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我自己说着这几个字，眼泪又悄悄流了下来。

　　“在美国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我就说过，直到你嫁人，我都会和你妈妈一起照顾你，陪着你，现在你妈妈先去了，我更加要把你好好地送上大学，看你找到工作，嫁人生子。你早就是我的亲人了，启德。”烟叔拍拍我的肩膀。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咱俩有缘分呗，闺女。”烟叔拽我的辫子，“我一直都想有个女儿，可惜命中无子，有了你你以后还不得好好宠宠吗？”

　　“你以前结过婚吗？”

　　“结过，又离了。一个人飘飘荡荡的，几十年就过去了。”

　　“那你以后还会再结婚吗？”

　　“不知道啊，你希望我再找一个女人和我一起照顾你吗？”

　　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别人会嫌弃我是个拖油瓶，会讨厌我。”

　　烟叔轻轻笑了笑，说：“那样的女人，我怎么会看得上呢。”

　　是啊，烟叔可是娶了妈妈的人啊，这说明他的眼光很好。

　　“我把你妈妈的照片收起来了，都放在书柜的第二个抽屉里，你想看的时候可以去看。放在外面，我怕你触景生情。”

　　我喉头一哽，点点头。

　　“接下来几天，我帮你跟老师请假，不上课，不会影响考试吧？”

　　“都学完了，接下来就是反复地考试。”

　　“那就好。”烟叔想了想又说，“还和之前一样，想考到南昌去么？”

　　没有了妈妈，我的坐标系已经没有了零点，考到哪里都没有意义。然而这座小城，我已经不想呆了。“爸，你去哪，我就跟着去哪。”

　　“还是好好准备，考到南昌去吧，那边的好学校多，你也可以认识一些新朋友。”

　　“那你呢？你喜欢南昌吗？”

　　“喜欢啊，闺女读书的地方，我肯定喜欢。”

　　烟叔起身进卧室，整理了一番之后，他说：“快睡觉吧，孩子。”

　　我依旧蜷在沙发上，“我睡不着。”

　　烟叔过来催我：“我还是打地铺，陪着你，别多想了。你再不睡，就成猫头鹰了，大晚上睁这么大的眼睛，等会把遛弯的猫给吓着了。”

　　我被烟叔说动，木木地爬上床。

　　雨越下越大，窗台敲击得哒哒哒直响。烟叔许久没有打呼噜，我猜他也没有睡着。

　　黑暗中，我轻轻地叫他：“你睡着了吗？”

　　烟叔不回答我。

　　我摸黑爬下床，在烟叔的铺盖旁用一根手指头推他。

　　“干嘛？”烟叔转过身子，虚声问我。

　　“讲个故事听吧。”我说。

　　“都多晚了，还讲故事？不讲。”

　　“那就讲灰姑娘的故事。”我央求。

　　“那就讲吃人狂魔的故事吧。”

　　我蒙头尖叫一声。

　　烟叔把铺盖卷给我让了让，我紧紧挨着他的肩膀躺好。过了一会，我又把烟叔的胳膊拔出来垫在脖子下面，这下踏实了，烟叔不会走了。

　　“你怎么还不讲？”我小声地问。

　　“你还真想听啊。”

　　“我都准备好了。”

　　烟叔拍拍我的脑袋，看来并不打算讲吃人狂魔到底是一个怎么魔法。

　　“你说，我和妈妈下辈子还会再见面吗？”

　　“那你想不想见嘛？”

　　“想。好想。”

　　“那肯定能见面的。”烟叔的口气笃定，我安了心。

　　我突然就困了，昏昏睡去。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在我痛苦的时候可以暂且避一避，那就是烟叔的胳膊弯儿。兴许烟叔那儿会是我魂魄的家？

　　烟叔睡着了，身上散出一股橡皮泥的味道，敦厚，醲郁，像是泥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