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焚灭,血夜 ...
-
九月,多事之秋。
大光明寺位于长安城郊以西,规模宏伟富丽堂皇,是从前作为明教总坛的重要据地。自破立令出,大光明寺便被朝廷封锁,外围皆有官兵把守,严禁任何人近前,大有将明教彻底驱除出中原之决意。
然而令皇帝始料未及者,却是自两年前破立令出后明教遭长安内外各势力围追堵截,绝多教众撤出长安分散向中原各地,仅有部分精锐余力跟随教主陆危楼潜入大光明寺,耗费一年有余的时日暗中在大光明寺地下挖出一座暗室,并于暗室建成后向各地据点召集各位长老及精锐弟子潜渡返回大光明寺,预备九月十三日向唐皇室发起‘圣火’行动进宫逼谏,倾尽明教之全力迫挟皇帝解除破立令,并尊明教为大唐国教。
九月四日当夜,陆清言前去接引最后一批涵括两位副掌使与三位长老在内的精锐教众。
亥时三刻,他照例来到长安东市与接头人晤面。摇过铃后,接头人的身影出现在墙头,今回他着了明教白袍,在皎洁的月光下镀上层柔朦银氤,只是兜帽遮下脸来深隐阴影,衬以他精壮修匀的身材,惹得陆清言不免多瞧几眼。从前见惯他平民服饰从不显山露水,没想到内中别有风采……
“王兄。”他招呼道。
“陆兄。”接头人答道,“人已到齐,在郊外醉蝶东林等候。”
“好极了。”陆清言欢喜道,将怀中包裹紧密的信件递过去,“这是大光明寺布局地图,地室入口已标明,你们按地图指示前往入口,我在那处接应你们。”
夜影浓重,陆清言自然看不清对方瞳眸掠过的精光,纵使他如野猫般对危险拥有超乎寻常的嗅敏,可面对更擅长消匿气息的颇具耐心的黑豹,略逊一筹。
目送接头人王蛟铭疾行越过墙头融于夜色,陆清言心头莫名晃过一阵慌乱,这股不可言状的压抑使得他闷出口气来,不禁仰首遥望天边缄默的皓月。兴许是杞人忧天,王蛟铭身为资深接头人从未出过差池,今回为何会觉忧虑?陆清言困惑不已。
待王蛟铭携同其余几人现身光明寺偏殿东南角时,陆清言才稍稍松下心来,果然是自己多虑,怎么说也过了两年之久,官兵执岗愈发懒散,临近暮色便都早早离去,如今周遭半个人也无,倒不必担心会被官兵察觉。
将几名长老引去见陆危楼,陆清言自主室返回,发现王蛟铭还站在廊道倚壁而立,似是仍在等他。
“王兄,有事?”陆清言上前问询。
“陆兄。”王蛟铭正过脸来,虽说兜帽仍遮掩眉眼以下鼻梁以上,但轮廓精刻的下颌却在火把明堂的照耀下一览无余,陆清言不免又暗自讶异,原以为王蛟铭不过是个上年纪的中年男人,原来竟是个俊美青年?
“今次便是你我最后一次接头了,想来倒有些不舍。”王蛟铭轻笑一声,“任务完成,我要撤出光明寺了。”
陆清言微微锁眉道,“怎么,王兄不参与圣火之行么?”
“我武学功力尚浅,诸多技能运用不熟练,去了不过是拖后腿。”
“可……王兄是否太过自谦?我总觉王兄并非庸才,能博得教主信任身为长安总坛接头人必是龙凤,何须做那伏鸾隐鹄?”陆清言不解内情,好意劝道,“圣火必将燎原,以王兄赫赫累功只怕事成后做个掌使护法也非虚妄,何不借此一战成名呢?”
王蛟铭笑了,只是那笑容垂挂在帽檐扑簌的光影下隐隐透出些阴冷,叫陆清言又泛起先前那股子张皇感。他不疾不徐道,“我对功名却是无甚兴趣,陆兄好意我心领了。论劳苦功高,比起陆兄我还要自愧万分,枫华谷一战,死于陆兄手中的贼人想必很多罢。”
不得不说,陆清言虽武学深有造诣,世故却谙浅薄,这句话内中不加遮掩的试探显而易见,陆清言正如王蛟铭所预料并不曾听出其别有用心,少年人年轻气盛,闻言不免有些得意洋洋,“丐帮倒还难对付些,唐门却好杀的很,除去千机匣他们的战斗力便削弱大半,论近身搏斗他们根本不是对手,粗略数算我约莫斩杀有四五十人罢。”
四五十人。一双拳攥紧几近青白,王蛟铭强捺胸腔陡然凝聚的滔天怒火,面上仍不动声色笑道,“果然少年出英才,陆兄身为辉日旗副掌使名副其实。既如此,我便恭候陆兄的喜讯了。”
见王蛟铭执意离去,陆清言也不好再做挽留,只得回谢道,“托王兄吉言。”
王蛟铭深深盯了一眼陆清言的容貌,拱手微笑,眼底尽是狂啸若海潮的血意。“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呵,此生再无相逢日!王蛟铭爬出地廊入口,举目时,眼瞳迸射出的冷辉比那寒月还料峭几分。我要亲手把你送入地狱,让你尝尽身陷囹圄腹背皆绝路是何滋味,拿你的狗命祭奠我唐门九泉下含恨而终的数百英灵!
=== === ===
明教之所以招致中原武林甚至皇室的痛恨,原因有二。
一来,教主陆危楼一心意图扩张势力,使明教跃为大唐国教,殊不知因其明目张胆挑战少林的权威引起朝中不少信佛大臣的抗议,而皇帝李隆基本人对城野内外野蜂乱蚁的冗小宗教烦不胜烦,仗术欺财者为多数,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可坐视不理,因故早生整顿宗教的想法。早先因明教意图向朝中扩展势力,派遣手下不断向王公贵臣‘伸手’索财索势,如此恣睢使得皇室尊威遭受严重挑衅,引得不少大臣向皇帝进谏铲除明教,与圣心不谋而合。
二来,明教有三大法王,‘血眼龙王’萧沙,‘白眉鼠王’胡跶,‘青翼蝠王’武逸青。此三人狼狈为奸,背地找寻一物名为《山河社稷图》,内中绘制隋代以来已知区域每一处山河关隘,拥有此图,等同坐拥天下江山,数年来吸引无数江湖人士搜罗争夺。而龙鼠蝠三人却借陆危楼广纳教众之矢肆意残杀无数豪杰武人,使得中原武林将矛头皆对准明教,以至于陆危楼平白增添诸多仇怨还不知何故。
李隆基素日时常以重金向隐元会购买江湖要闻,藉此得知萧沙横霸恶行及肖想山河社稷图的妄举,却只当同为明教图谋,故而其二缘由,皇帝终于孰不可忍,一纸文书勒令明教解散。
九月五日,有一自称明教内应之人来访洛阳天策府,向统领李承恩投递一份声称涉及明教要事的神秘信件。李承恩拆封过目后,当即快马加鞭遣亲信赶至皇城,将信件交由皇帝李隆基。
内中/共有三物,一为明教九月十三日‘圣火’行动计划书,二为明教自光明寺地室建成后近一年间陆续汇聚长安的各长老,掌使,副掌使,精锐弟子姓名详单,三为大光明寺布局地图,其上标明地室入口方位,正是陆清言交由王蛟铭的那一份。
龙颜震怒。
九月六日,皇帝贴身暗卫潜入大光明寺探查,依地图指引确实发现地室入口,并看到有明教弟子出入其中。遂回报皇帝,证实此事非虚。
皇帝杀意已决。
九月七日清晨,有急诏送往洛阳天策府。
同日,皇帝李隆基微服暗访少林寺,面见当今少林方丈玄正,即他的叔父,李夕。
少林百年正统武派,自被陆危楼上门挑衅后虽隐忍不发,但对明教诸多恶行早有不满,正有驱逐之意时李隆基来到,二人一拍即合,玄正当即吩咐达摩院座下全部武僧汇集整装,备战长安。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针对明教的天罗巨网正悄无声息笼罩城阙,静待九月十三日那场注定血雨腥风的猎杀。
九月十三日。天幕阴云蔽绕,起先还是淅沥小雨,不多时便下的大了。
狂风席卷过树枝发出摇摇欲断的尖啸,惹得陆清言心底再度喧哗起那般隐隐作祟的不安,分明他殚精竭虑筹备无数夙夜,对此次行动本该信心满满,可不知为何,当他跟随陆危楼及一众长老走出地室,初秋冰冷的风雨霎时间打湿了他们雪白的袍衫,也熄灭了他在地室时澎湃激奋的热烈期盼。
他擦抹一把面上沿贴湿额发不断滑落的水流,敏锐地在清香的湿土味中嗅出些许不同打造双刀寒铁的陌生金属气息。
想来,他人也觉出古怪,陆危楼摆手示意众人停住脚步,戒备地向四周观望。“情况有些不对。”他蕴蓄内息,目光凛凌盯住斜前方树丛间若隐若现的银光,沉声低喝,“不好,有埋伏!”
什么?埋伏?余众们尚且未能反应,圣火计划一切尽在隐秘,从未泄露丝毫风声,如何会有埋伏?
话音落毕,紧阖的光明寺大门被轰然推开,一身着重甲红袍,座驾火鬃黑骏的男子持枪傲然挺立,对神情呆怔的一干人桀骜冷笑。他身后铁骨肃装的的丹红军容排列开来,铮然银甲经雨水的冲刷正赫赫映出熠目光辉,一柄火红军旗迎风招展,宛如狂风暴雨中永不熄灭的火焰。
“久闻陆教主大名,天策府李承恩,特来拜会。”
陆清言本能握紧双刀的手在不可控制地颤抖,常年混迹中原,对东都之狼的铁骑威名如何不知,如何不晓!他知道天策府只听令皇帝,但凡天策出击必有皇权授意,眼下却由统领亲临上阵,难不成,难不成皇帝早已掌握他们的计划,只待他们自投罗网……
为什么,为什么……!?陆清言只觉双眼被雨水刮的生疼,整个计划仅有几人参与部署,从修建地室到召集人员皆为陆危楼心腹经手办理,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身边一名长老猛推他一把对他吼叫,“快跑!”他才恍然惊醒,触目便是铺天盖地的箭雨兜头罩下,周遭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弟子被弓箭射中颓然倒地,一时间原本秩然有序的百名弟子乱作一团,纷纷想要翻出四面围墙逃脱紧随追击的天策军队,奈何整座寺庙皆被弓箭手驻守围困,将围网织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有可逃出生天之处!
天策士兵训练有素,战斗力所向披靡,虽不断有精锐弟子死于枪戟之下,但明教方则有陆危楼及左右护法,法王及长老,掌使,副掌使坐阵,双方交起手来手竟不分伯仲。陆危楼心知天策军实力强劲不可恋战,意欲将战局向寺门牵引,以便寻到时机得以脱身,哪知他一掌刚劈断一天策士兵的脖颈,背后却遽然袭来来蕴含深厚内息的刚猛掌风,他暗道不妙,慌忙回身抬掌去接,当即被震出十余尺开外,整条右臂生痛难当,仿佛经脉俱断,望去时,是一身形稳若金钟的老僧正缓缓收回手去。
玄正!陆危楼哪能不识得少林方丈,心下惊慌更甚,玄正竟亲自出山来此,难道连少林也……?他举目环顾,果不其然已有数十名少林武僧参入混战,局势当即压制翻转!
此刻左右护法拼死杀出重围扑到陆危楼身前将他护住,素来白洁的长袍已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本色,二人面颊,周身也已伤痕累累,显然经过生死恶战。三人合力击退面前围堵的天策士兵几欲冲向寺门,哪知一步才刚跨出,横枪匹马杀来一名年轻将军,朗声大笑道,“陆教主且留步,天策府杨宁讨教几招!”
这声明朗笑言在淆乱的刀枪抨击声与喊杀声中分外具有穿透力,尚在陆危楼不远处奋力厮杀的陆清言赫然一震,心知陆危楼处境险急,奈何他与两名天策精兵纠缠半晌竟丝毫占不得上风,急怒之下勃然大吼一声,“滚开!!”双刀拼尽平生最快敏速劈出银月般辉耀的斩风,硬生生将其中一士兵的护甲劈作几裂,从而撕出一道缺口施以幻光步破围突出,不顾一切疾冲向陆危楼!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杨宁一枪/刺透左护法咽喉,枪头撕裂血肉的悚怵钝响骇得他陡然一颤,随即发疯般施展流光囚影跃至杨宁背后径直斩向其后颈,双刀锋刃嗡然在雨幕中划出一道空隙,足见此招连击速度之快,常人定躲闪不迭,必死无疑!
唰——!!
刀刃与枪杆激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嘶鸣,陆清言全力一击被杨宁轻松招架,金属刮擦迸射的灿星火花尚有余烬未消融于悬空,他迎面撞入杨宁被寒雨濯洗得雪亮的瞳眸,如青年手中那柄通体雪白的银枪,凌芒逼人,锐不可挡。
“呵。”他听见杨宁冷笑一声,双刀来不及挥下第二次,便见那银枪一挑,一劈,身体当即被重重横扫出去,胸腹部遭受狠力击打的剧痛刺得他眼前一黑,腾空跌落在地时坚硬的地面更创得他赫然喷出一大口血来,好像整个胸腔尽数碎裂,火辣辣的灼痛在肺腑间肆意燃烧,一时间他连动弹分毫也不得,只能趴伏在地艰难喘息。
待他察觉危险竭力抬起头时,面前有一天策士兵与一少林武僧正围上前来,他满怀恨意拼尽残余内息攥紧双刀,怒吼一声如倔强的野猫猛地从地上蹿起,奈何受伤着实太重,力道敏捷连平日三成也达不到,刀刃只勉强触及盔甲发出叮当脆响,紧接着他便被僧棍劈飞出去,身体撞于墙壁时将方才内伤又添重几成,鲜血止不住源源呕出,他且本能发出一声疼痛的低吟,下一秒蓄满强力的枪头陡然贯穿他的右肩将他钉在墙面。
这番连击使得本就内息全失的陆清言险些当场昏死,他只觉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了,耳畔尽是无限放大回响的嘈杂,天地在旋转,建筑在旋转,面前可恨的仇敌也在旋转,一切仿佛渺如虚梦,可全身分崩离析的锥心疼痛又不断将他拉回现实,他唯有疯狂命令双手抓紧双刀,不能松手,不论如何,不能松手!
他好恨,好恨!!
自他十二岁离家前往中原跟随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伯父,看着陆危楼为明教壮大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才得以拥有今日威势,他忠爱明教,忠爱陆危楼,在他心里,明教是不可摧毁的信仰,是他决意倾尽一生要守护的希冀圣火!
可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却将教主数十载的心血毁于一旦!他知道,今夜,明教所有高手精锐全部殒命,教中精心培养的这些长老,精锐,掌使,甚至左右护法,每一人都是陆危楼亲自挑选栽培多少年月,却枉死在这些可恨的奸人手中!
他怎能不恨!!!
他要杀,杀光天下这些该死的武林正派,这些假冒伪善的奸贼,要为明教雪耻,更要他们偿命!
浑浑噩噩间,他蓦然听闻遥远边际传来一声叫喊,“陆危楼跑了,快追!”
顷刻间淆乱的战局演变成追逐,眼前的天策士兵拔出长/枪就要与旁处的少林弟子一同跟随追赶,只当陆清言奄奄一息即将毙命,却没注意他在一瞬间霍然张开的双目!
是的,教主曾多次教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今若拼个鱼死网破只会让他白白送命,倒不如先脱身续命,再做复仇打算!
右肩的血洞随挣扎起身的动作愈发崩裂,陆清言死死咬住嘴唇极力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奈何身体实在沉重,他意图翻越身后墙壁时难免发出声响,原本离去几步的天策士兵猛然回头,大喝道,“想跑!”
不好!陆清言大惊,危难关头人总能爆发强大潜能,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提紧周身疼痛的经脉,勉强施展暗尘弥散将身形化作随风飘散的尘沙状,跃过墙头落地时重心不稳又狠跌一跤,肩膀潺潺不断的血流如鼓锤粗蛮轰擂他的心脏,空气愈发稀薄,狂风夹杂冷雨推搡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眼前浓重的黑雾正大口吞食着他本就模糊的视线,身后追赶的叫喊声也愈来愈近了……
陆清言双腿磕磕绊绊凭本能意志拔足奔跑,可陡然绞痛的胸口惹得他低呼一声,随苟延残喘喷出口血来。他只觉天一下子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了……
逃不掉了吗……
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若有来世,他必为复仇而生,定要杀尽天下名门正派!哪怕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他也要报仇,报仇,报仇!!!!
砰——
因这下实打实的撞击而昏厥过去时,陆清言仅存的一丝神智似乎察觉,他撞了人。
…………
雨下的很大,待天策少林弟子追上前时,血迹已被滂沱大雨冲洗的干干净净,再也寻不到陆清言的踪迹了。
“伤得那么重,肯定活不了了。”天策士兵对少林弟子无奈道。
“不要脱离大团太久,当心埋伏。”少林弟子点头。他们无途可寻,只得悻悻而返。谁也不曾注意不远处路面上洒落着不起眼的星点玉屑,正随水洼荡动濯洗莹动着青润光泽,昭示着此处曾真实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