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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焚灭,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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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最近火气又大了些。”侍女端着摔成几瓣的瓷碗对厨娘无奈道,“晚膳做些清热消火的罢。”
“午膳我连辣椒少放一大把,再清淡下去只怕门主火气要更大了。”厨娘苦恼地翻着菜筐,“罢了,你先把这冰糖雪梨送去,我再给婉儿小姐重熬一碗。”
侍女端着冰糖雪梨盅走至门主房门外侧耳探听,只听得里面传来砰然脆响,似是瓷器打破的声音,吓得她浑身一激灵刚待逃去,房门却打开,内中径直走出一玉树翩然的唐门弟子,见到门外有人也从容依旧,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
或许是错觉,她总觉这年轻弟子身上隐隐散发着些计谋得逞的森冷气息。
走进屋去时,果不其然又是满地杯盏狼藉,唐傲天颓然埋坐于轮椅内,鸱目腥红气喘不止,显然刚动过暴怒。侍女哪里敢吱声,将盅搁在桌上行过礼便飞快蹿出屋去,生怕余震波及自己。
那名弟子做了什么,惹门主这般狂怒……侍女心惊胆战地想,自当年枫华谷一战后捉拿叛徒不得,门主仅在那次暴躁过一阵儿,今的这又是怎么了?
即日,门主令发下,宣布弟子唐无尘于枫华谷一战内侥幸逃出生天,因重伤未愈暂且居外休养,如今平安得返,唐门重添一名精锐,实乃喜从天降,特此通告全门,并恢复唐无尘斩逆堂高级杀手之位。
门主令一出,全门上下一派喧哗。唐无尘之名内堡无人不晓,当年枫华谷一战虽英年殒殁,但新进内堡的弟子们在修习时总听教授武功的唐鬼手先生提及唐无尘的种种事迹,因而众弟子对这位传闻中高深莫测的前辈很是向往,但得知他已身死时纷纷扼腕叹息。
哪知冥灵飞鸢竟重归人间,引得熟识唐无尘的诸多同老辈弟子们兴奋不已,新弟子们更争相意图一睹其如何风华绝代,一时间唐无尘所经之处总招来炽热的探寻目光,亦或有胆大的直接上前招呼问候,唐无尘倒也不曾拒人千里之外,神态虽仍平淡,但也会礼节性的点头示意。
自那日起,却再无人见过那名侍女,唯有知晓她送去冰糖雪梨盅的厨娘心如明镜,却只能将实情深埋腐烂在肚中。撞破不该知晓的秘密,那便须得拿命偿还了。
唐无尘终于站在家门口时,望着那扇他走过十多年再熟悉不过的大门,手按在其上半晌,怎么也提不起勇气推下去。
他知道这些年唐翎过的很好,去年曾在与唐门对头之一的霹雳堂交火中击毙其大长老,霹雳堂遭受重创败退,被迫撤出恭洲。斩逆堂定功行赏,又念及唐翎多年功高望重,宣布将其定为下任斩逆堂堂主继承人。
师父没有他,也一样过得很好。唐无尘难免落寞,虽说当初决意要让师父记恨他,可正如白诃所说,漫漫岁月时过境迁,他内心深处还是不可避免衍生孤寂,每回呈递来自唐门的情报,他总先翻找关于唐翎的近况,匆匆读完那张薄纸,便能目光痴滞发呆许久。
如今他终于盼来光明正大回到唐门的今天,这些年敛声匿迹的种种顾虑,怯懦一股脑喷涌出来,他突然不敢去见唐翎,不敢回家。
他还是怕,怕唐翎不原谅他。在梦里那时,唐翎亲手射穿他的心口,痛斥他‘逆子’,虽只道是场噩梦,可心头痛彻的苦楚,现下想来仍绞疼难当。
良久,他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推开家门,直面不知将会入目怎样的场面。
进屋时,屋内弥漫浓郁的香气使得他一怔,这似曾相识的味道应是煲汤沁出的绵香,细听下隐约还能听到厨房传来刀板碰击的脆响。来到厨房撩开门帘,唐翎正咣咣切着菜,抬头斜觑一眼呆愣的唐无尘,口气稀松平常,“回来了。”
一时间,唐无尘恍如隔世。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幼时,他从敏堂下学回家,总要先跑进厨房瞅瞅师父做了什么好吃的,每回撩开厨房的门帘,师父便这般不紧不慢切着菜,唤他一句,“回来了。”
一切……从未改变,依然宁静如初么……?
“……师父。”攥紧门帘,唐无尘终于得以唤出他牵念无数夕夜的称呼。声音出口时,心脏连带重重震颤,怆的他脑中一阵晕眩。
唐翎持刀的手狠狠一抖,极力维持平静的面容随之分崩离析,他放下菜刀,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微颤的眉眼渐漾成温煦的微笑。“无尘。”他应声,状作轻巧迎向唐无尘面前,一双手抚在面上,却是冰冷刺骨,霎时间激得唐无尘眼中呛出水光。
“煲着汤,厨房雾气大,去屋里说。”唐翎笑着扶住他的肩,唐无尘随他一同走进屋内,湿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他这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些。
“无尘,你看桌上。”唐翎指向桌面,唐无尘去看时,发现干净的桌面上突兀地放着一只茶杯。屋子里摆设皆秩然有序,唯独这茶杯格格不入立在那处。
“师父,这是?”
“这是四年前你临去枫华谷时留在桌上的。”唐翎不疾不徐道,“从小我便教导你,用过东西要及时收好,这几年我一直都将它擦干净,等你回来把它收回原处。我可不帮你收,坏毛病啊,惯不得。”
唐无尘走到桌边拿起那茶杯时,一只再轻不过的瓷杯,他却几次因拿不稳险些摔在地上,在唐翎的注视下,他如珍宝般将杯子慎重地填进茶具唯独空出一位的缺口。青瓷碰撞的清响,昭示那只离家四年之久的被子归回整套茶具的怀抱,唐无尘遽然明白唐翎的用意。
他极轻,极慢地走到唐翎面前,俯首抵在唐翎肩膀,任凭斑斑水渍在衣衫洇开,声音含混而晦涩。
“师父,我回来了。”他说着,一瞬间泣不成声。“我终于……回家了。”
后来他曾问过唐翎,为何在见到他时能那般平静?
“你一直活着,在这里。”唐翎拉过他的手来按在心口,坚实的心跳抨击着掌心,唐无尘只觉这股力度演化成滚热的温度贯入手掌,手臂,以至全身,踏实而幸福。“于我而言,你不过活在偌大江湖某处我无法触及的一隅,无论你身在何处,我只坚信你是活着的。这颗心还在跳动,你便一直活着,直到我死去时,我才再也无法等待你的归来。”
唐无尘缄默半晌,握紧师父的手。“若我不回来,师父便要一直等下去么?”
“你会回来的。”唐翎淡然微笑,“哪怕是魂,你也永远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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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女人,是不是有毛病!”唐无乐气急败坏掀掉头上兜帽,心有余悸侧目一眼插在窗框上的箭矢,“说了多少次了这个时辰从这扇窗户进来的人只会是我,你故意的!?”
唐朵朵面无表情收了千机匣,“谁叫你穿成这幅模样。”
“我不穿成这幅模样怎么办事!”唐无乐没好气扯开前胸啷当的金饰与皮甲,“比唐门劲衣还紧,勒死我了。”
“是你胖了,整日花天酒地混在女人堆里,不长膘才怪。”唐朵朵斜睨一眼唐无乐胸腹间裸/露的紧实肌理,“我见过的明教弟子不少,哪个都比你身材有致……”
咣!唐无乐一巴掌拍在桌上,咬牙怒视神态悠然的唐朵朵,“很好,你长本事了,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贫嘴了?!”
唰!一道银光掠过,唐无乐耳畔纷纷扬扬飘落几丝额发,唐朵朵把手中瞬间出鞘的匕首拍在桌上,毫无惧意直瞪回去,“再对我大喊大叫,下次烂的就是你这张浪荡的脸蛋儿!”
“……”唐无乐无奈,揉着额角软下口气,“你到底哪来这么大怨气?当年亲你是我不对,形势所迫我也别无他法,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连着躲我那么久,气也该消了罢?再说尘子这事当初我也被蒙在鼓里,他这些年不现身是有缘由,连他师父在门主令发布后也才知晓真相,他师父都不气,你又有什么好气的?”
“还有,我怎么就浪荡了?!”唐无乐瞥一眼桌面几根头发,他还真担心唐朵朵哪回再一怒之下真把他脸给划了,唐朵朵从不放空话他是明知的,因而他便喊冤叫屈,“说话得讲证据罢?”
唐朵朵遽时沉默了。她神情复杂凝视唐无乐片刻,忽而冷冷嗤笑,“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怨,有什么资格生气,于师兄这等蜂蝶环绕的风流公子而言,女子的清节烂如草芥一文不值,想亲便亲了,道个歉便敷衍了事,我唐门女子虽不拘规礼,可也名节大过天,若换做他人,非我心上人者我定要当他为登徒子取他性命的!也是,师兄素来弃女子如敝屣,想来这等下流行径使得惯了也不足为奇!”她说着,双眼不禁泛起赤红,看向唐无乐的目光满是灰心失望。
唐无乐从未想过在唐朵朵心里他竟是这般卑劣,一时哑口无言竟不知从何辩驳,又听她恨声说道,“师哥的师父不知情尚在情理之中,可你,这几年来你一直随我同行,却伙同师哥一起欺瞒我?你分明知道这四年多少时日我活得有多痛苦!你们……太过分了,虽然我恋慕师哥多年,又何时要求他回报我什么?可你们两个是怎么对我的,却连一句实情都不愿讲予我,反倒浑不在意我究竟如何作想,对么?!不愧是唐门中的精锐啊,铁冷心肠师妹我实在自愧不如!”
“不是,我们……”唐无乐越听越心惊,“你听我说……”
唐朵朵却抓起匕首狠狠指向他,深恶痛疾道,“你,还有师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了!”
“……”眼睁睁瞧着唐朵朵甩门而去,唐无乐尚且懵然呆立。看来他的演技倒炉火纯青,非但早年连一起长大的唐朵朵都被蒙骗,现今在长安的年月里她也尽将假象看在眼中。什么整日混在女人堆里,若非唐傲天那老匹夫暗中派人监视他,他为掩人耳目不得不假意整日逛窑子喝花酒,实则进门后便寻个暗处潜出去了,可这内中隐情牵扯过多,又无法与唐朵朵言明,误会的雪球越滚越大,这可好,跳进嘉陵江也洗不清了……
他与唐朵朵暂居的宅第是长安唐家某营商外支的空宅。自上回与唐傲天正面冲突暴露后,他便一直处于唐傲天的严密监视之下,虽说摆脱那些蠢笨的眼线易如反掌,但除却办正事儿时他还是状作毫不知情,公然在长安要下这座宅子落脚,好像当真是在长安玩乐闲耍。
自然,宅邸中也被安插了唐傲天的眼线,譬如追出门时正在院外扫地的奴仆。方才吵架时唐无乐以内息探过,凭那人功力而言距离甚远不足以听清内容,因而随手脱掉白袍衫白手套冲出屋去,放心上前询问,“看见唐朵朵了么?往哪跑了?”
那奴仆毕恭毕敬道,“回少爷,唐姑娘出大门往朱雀大街方向去了。”
朱雀大街可长的很,要找她可费一番功夫了。唐无乐暗想,眼下须得尽快返回唐门,否则以唐傲天的多疑,唐无尘归回唐门,自己这个兄弟不心急火燎赶往唐门实属可疑,便对那奴仆吩咐道,“若唐朵朵回来,你知会她一声,说我有急事先回唐门了,让她也赶紧回去。”
“是,少爷。”
上路前得寻摸点酒食,唐无乐直奔杜春楼,打算打包点好酒吃食便去驿站。
刚踏进杜春楼大门,迎面一人正怀抱酒坛吊儿郎当晃过来,唐无乐总觉眼熟,不由多盯了几眼,哪知对方似乎也作同样想法,两人对上眼互瞪片刻,赫然惊呼,“是你!”
“你怎么在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唐无乐面色不善挑起眉斜视龙十八。
“小爷爱在哪就在哪,用你管?”龙十八也不拿正眼看他。两人白眼越翻越斜,最后只剩四只眼白光溜溜的,惹得闻声上前的杜明春啼笑皆非。
“两位,有话好好说。”杜明春笑容可掬,特意压低声音道,“唐少爷,这位龙少侠是主子近月前结交的朋友。龙少侠,这位是主子的师兄。”
两人听闻介绍,再度重新审视对方,皆扬起鼻孔,不屑道,“哼!”
“……啊哈哈。”杜明春擦擦冷汗,继而又将手中一封信交给龙十八,“龙少侠见谅,方才忙了些,险些忘了大事。这是主子吩咐交给您的,您收好。”
“嗯?给我的?”龙十八挺高兴,“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写过信。”他接过来迫不及待拆开细读起来。
‘十八,近月我已返回唐门,约有数月不再前去长安,有事可留信杜春楼,我自会收到。待我再去长安,定去寻你喝酒,勿念。唐无尘。’
原来他叫唐无尘,真是好听的名字。龙十八不禁会心一笑,倒与他清雅出尘的容貌珠联璧合,能结识这般谪仙人物,实乃三生有幸啊!
“喂,你干嘛一副怀春的恶心表情。”唐无乐没好气道,“难不成你看上我家尘子了?”
“看上了就看上了,管你屁事。”
“你龟儿的是不是欠揍!”
“来啊小爷怕你不成!”
“……哈哈哈哈两位爷,莫要这般躁气,主子知晓了定要为难的。”杜明春眼见两人掳袖子就要动真格,赶忙挤进两人中间打圆场,“不看僧面,也要看个佛面嘛。”
龙十八自然不想让唐无尘难办,冷哼一声道,“小爷不跟这泼皮一般见识,先走了。”
“哎,您走好。”杜明春恭敬作揖目送龙十八离去,又向恨恨磨牙的唐无乐忍俊不禁道,“唐少爷,您消消气儿。”
唐无乐这才愤懑咽下口闷气,怏怏道,“尘子怎么会跟丐帮这等无赖打交道。”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杜明春敛去面上笑容,“唐少爷,容小老儿多一句嘴,现下主子与丐帮关系相对融洽,不仅结识这位龙十八少侠,还有丐帮掌博长老蒋方文,前帮主尹天赐之子尹放,少爷莫不可冲动,毁坏主子苦心才是。”
唐无乐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知道了,具体待我回唐门时再问他。给我备些酒食,我要启程赶回唐门去了。”
“哎,您稍坐。”杜明春应声,转头招呼店小二去厨房。
看来长安的水,深不可见底啊。唐无乐眼眸阴沉如幽潭,既然连丐帮的掌博长老与前帮主之子也聚集长安,想来明教之事引来的非他一人盘隐暗礁,这座冗杂无数河道的混杂江海城池,究竟还隐遁多少势力,皆为明教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