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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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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螟忽然很想哭。
一如多年前清澄的眼眸,虽沾染时年刻磨过的痕迹而更显冷凛淡漠,可当中那份只属于他的温柔却一丝一毫都不曾散去,使他比任何时候都坚信,面前之人,是他想要寻找的终点。
那是唐无尘的眼睛,从不曾改变。
“阿唐……”委屈就突如其来冲入鼻腔,青螟只来得及唤他一声便被酸意呛住,眼泪扑簌簌地溢了出来。
“别哭。”唐无尘眼底掠过抹疚色,但现状不允许他多说什么,况且此时姿势也着实不雅,他尝试爬起身却感十分吃力,不禁暗叹这毒性着实可怖,竟让他晕眩片刻,好在他及时点住穴位,否则此刻当真危及性命了。
哪成想不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车轮声,唐无尘努力爬起的动作顿时一滞,便有几辆马车飞速急赶而来。
自车上跳下的几人没想到看到这幅光景,互相对了对眼一时摸不清状况,其中一人尴尬地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主子……小的们是不是,打扰您了?”
唐无尘脸都绿了。
青螟茫然问唐无尘,“打扰什么?”
“……”唐无尘额角抽动,冷下声音向车夫们斥道,“净说浑话,我中了毒动作不灵便,你们抓紧搬货,时辰不早了。”
那几人瑟缩了下脖颈纷纷应声,有条不紊分头清点货物开始往车上搬,他们动作麻利训练有素,不多一会便装满了几辆马车。
唐无尘咬着牙,猛一股子劲翻坐到侧旁,开始打坐调息逼出毒性,半晌缓缓吐出口浊气,站起身活动下手脚,面色才好转很多,他自怀中抽出帕子,用牙咬着一角开始包扎手臂,青螟守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见他不方便想要上前帮忙,哪知唐无尘动作极其熟练飞快打好了结,只得又悻悻缩回手。
唐无尘余光瞥见他的小动作,与尚才张牙舞爪的模样判若两人,心里好笑不已,“你倒是野蛮,把我的绳儿都扯坏了。”
青螟登时红了脸,将银铃塞回到唐无尘手里支支吾吾道,“谁让你先惹我的……还要杀我,你,你自找的!”
唐无尘抛了抛手中铃铛,抿起唇笑意愈深,瞧着那涨得通红的面容眼底柔和起来,继而又微微蹙眉,“你不在城里好生呆着,都这个时辰了还在山里瞎晃,枫华谷驻扎多方势力容易招惹是非,若你撞见的不是我,小命就没了。”
青螟知他说的有理,今晚也是受惊不浅,确是自己莽撞了,心里还是不由得委屈,小声嘟囔,“那我也没来错,好歹见到你了。”
“要见我有的是机会,今晚我本打算去城里寻你的。”唐无尘弹了下他额头,青螟不满地揉了揉痛处,照着他手背狠拍一下以示报复,“说什么去城里寻我,若不是在这里碰上,你能知道我来了长安?”
“去杜春楼送药草的不就是你吗。”唐无尘好笑地打量着青螟睁大眼睛满是惊诧的神情,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任青螟如何缠磨,却是神秘地翘起嘴角不再说话。
领头的车夫走过来回报说货物都已装好,唐无尘点点头,对着青螟说了一句“走吧”便起身离开。
夜风四起,身后的血腥味再次涌动在口鼻间,青螟忍不住回头环视——几支火把因风吹动摇晃得厉害,光线并不充足,隐约能看到爆炸过的焦痕四周散落一地破碎尸骸,机关散落的零件浸泡在黑红血泊内,泛着极为诡异的色泽,面色青紫的残尸张着浑圆的眼睛涣散地望着远方,四肢因痛苦扭曲成诡谲的形状,加之飘忽不定的火光,场面如同地狱般惊悚可怖。
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再看,转头发觉唐无尘正站住脚等他,赶忙快步跟过去往马车上爬,一面暗自咋舌唐无尘杀人的手段着实震撼,一双眼不自觉就往他身上瞟。
唐无尘哪能不知他想些什么,轻声问道,“怕吗?”
青螟点点头,老老实实回答,“怕,但不是怕你,我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不太适应,我知道你不会乱杀人,杀的一定是该死的。”
唐无尘的心情瞬间飞扬。
倒是青螟转眼想到了什么,露出些担忧之色,“你杀了官兵,万一官府来找唐门麻烦可怎么办?”
唐无尘直起身,冷笑一声,“这些神策兵平日里就爱作威作福欺压良善,唐家门下的铺子也没少被他们光顾,这回不知打哪听的消息直接劫货,随行四个弟子两死两伤,这笔账要算起来也是他们理亏,官府当真敢来正愁没机会羞辱那帮狗贼。”
青螟本性也厌烦此等恶事,冷了脸色恨恨啐道,“呸,真是可恶至极,该让他们尝尝我的蛊术,一准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唐无尘识趣地咳了咳,那蛇毒的威力他已经尝过了,更别提作为苗疆秘技的蛊术,这小家伙当真是长大了,狠起心来也不比他逊色,苗人虽质朴淳厚,一旦招惹了他们下场定当惨不忍睹,五毒教为中原人所惧怕不是没有原因的。
“等下进了城我得先去处理货物,你回杜春楼等我。”他从腰间取下枚玉佩放到青螟手里,“把这个拿给掌柜看,他自然会懂。”
青螟点点头,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马车队伍一路疾驰,进了长安城。
车队停在驿站处,驿官围上来与领头车夫谈运货事宜,其余的车夫们吆喝着往下卸货,唐无尘则一闪身消失在忙乱的人群当中,青螟也不管他,径自向杜春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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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杜春楼掌柜正魂不守舍等待唐无尘的归来,晌午尾随青螟的伙计回来告诉他青螟去了枫华谷,他暗叫不好,保不准会撞上主子,他急急上楼,主子果真不见了,这下他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期盼那小弟子千万别那么倒霉,坏了主子的事儿那可就没命了。
直到青螟自门口进来,掌柜才长舒了一口气,拾起衣袖擦了擦额汗,看来这小子运气不错,没碰上主子,命大啊!
“小兄弟来啦,要吃饭吗?”掌柜见他直奔自己过来,心底略略诧异,脸上则不失热情地招呼着。
青螟摇摇头,“我不吃饭,我来等人。”
“等人?哟,您看这屋子里都坐满了,雅间也都包出去了,您要吃饭还能拼个座,等人这就……”掌柜歉意地笑了笑,他家杜春楼向来生意红火,直至宵禁时辰快到才冷清下来,如今正是饭点,早已人满为患,更别提会有能提供闲来喝茶的空座了。
青螟啊了一声,掌柜则是咳嗽几下,这一说话才觉嗓子干渴的要冒烟了,他忙了几个时辰还没喝口水,赶忙抓起手边茶壶急匆匆喝了一大口。
谁知青螟眨了眨眼睛,掏出一块玉佩伸到掌柜面前,疑惑道,“可是阿唐说让我来这里,还叫我拿这个给你看的。”
“噗——”掌柜的表情瞬间拧成一团,刚灌进去的水尽数喷了出来。
这冲击可太大了,他一张脸咳的通红,心底则犹如惊涛骇浪狂呼翻涌——这这这,主子的玉佩怎么会在他手里?还有他刚刚听到了什么,阿唐?老天,他这一次受到的惊吓可比他大半辈子还多,感情他和主子不但碰上了,还是旧识,冲这称呼来看关系还不一般!
难不成,这小兄弟今儿跟他打听唐门的事儿,其实是要找主子?掌柜越想越靠谱,看着青螟的眼神也不一样了,他清了清喉咙,装作取银子的动作将青螟的手握紧了,大声道,“这是找您的银子,您拿好嘞!”随即压低声音,“把这收好,别丢了,您随我来。”
青螟下意识攥紧手中玉佩,随着掌柜上了楼,走进顶楼最角落一间屋子,掌柜点了灯,悄声说道,“您就在这等吧,这是主子的房间,您有什么吩咐就敲一敲那盏白灯下的铜铃,待会伙计来给您送热水和吃食。”
主子?青螟虽疑心这称呼,还是点了点头,掌柜便态度恭敬地退了出去,轻手轻脚阖上了门。
屋子里摆设很齐整,入门处是一面金漆点翠琉璃屏风,桌上摆着千枫翠色茶器,屋内的物事不多但都样式精致,一尘不染,炭盆烧得很旺,暖融融的,熏香炉内正燃着沉香,更显高雅气派,若不是身处酒楼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书房。
青螟头次闻到熏香十分新奇,深嗅了几口气,香味温润不刺鼻,口中带了些辛凉之感,很是舒服,他喜欢的紧,便好奇地凑在香炉旁使劲闻,结果被那浓郁的烟味呛得险些背过气去,赶忙咳嗽着站出老远,还是离得远了闻着舒坦。
他又乱看了会儿屋中没见过的新鲜玩意,或许是那香的缘故,心头萦绕的烦躁感不知觉中烟消云散,便安下心来坐到桌前等着唐无尘。
也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门外不时响起嘈杂的说笑声和礼让声,伴随着伙计热情洋溢的招待吆喝声,果真这家店生意是极好的,可为什么这酒楼内藏着唐无尘的房间?里屋还放着一张床,显然他是在这过夜的,是为了掩藏身份方便行事吗?而那句主子更是显得唐无尘背后秘密错综复杂,青螟想不通,良好的教养也不允许他去里屋乱翻乱看,索性不再瞎猜。
不一会有伙计敲门送了茶水和饭食,他心思繁重毫无胃口,把饭菜推到一旁只喝了杯水,而后无聊趴在桌上打量手里的玉佩。
一枚打磨成叶状的青花玉,玉质温润晶莹,色泽油亮细致,墨玉白玉底,条纹清晰黑白分明,一看便知是上乘珍贵之品,加以精雕细琢,花纹细密而不杂,样式极为别致,显然花了相当大的手笔。
青螟小心翼翼贴身放好生怕碰坏了,想着等会唐无尘回来了便还给他。
他一空下来,脑中就开始回想方才与唐无尘见面时的情景,心下感慨万千。他只听闻唐门武学以千变机关百样暗器加之剧毒为主,习武之人身形诡变莫测杀人于无形,二者结合如今一见确实名不虚传,倘若那时真与唐无尘打斗只怕二人两败俱伤,甚至双双殒命都有可能,还好那时唐无尘留了周旋余地,若他直接出手,想必后果已不堪设想。
唐门作为刺客世家,出身之人皆是铁血冷肠,唐无尘小时性子便已十分淡漠,今日所见他所作所为只怕更甚,若是他人撞破了此景会直接被杀吧?但唐无尘不仅要放自己走,还手下留情了,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会对五毒弟子网开一面?
如此看来,唐无尘心里还是不曾忘记自己的吧?
青螟不由心情大好,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乐滋滋挑起一根肉丝叼在嘴里砸吧,又想起唐无尘小时候那稚嫩的脸蛋,虽已年岁久远,但他天天想着念着并未忘却多少,忆起当年他二人的亲密无间,青螟不自觉嘴角挂笑,心中暖意更甚。
门外不知何时已阒无人声,窗外风声呼啸和着由远及近的打更声,他听了听,已是二更天了,唐无尘还没回来。屋内被炭火烘烤得热乎乎的,连日赶路加上今日连惊带喜一番折腾便泛起了困意,打个哈欠便蜷蜷身子把头埋进臂窝,昏昏欲睡。
唐无尘安顿好一切匆匆赶回杜春楼时,青螟已睡的熟了,呼吸中带着细声细气的呼噜,无害的模样惹得唐无尘不免失笑,抬眼扫了四周,见没有被翻动走动的迹象,心中对青螟喜爱又增了几分,他走到炭盆边把手烘暖,拍掉身上的凉气才走过去轻轻晃他,“青螟,醒醒,去床上睡。”
青螟皱起眉头,拿手挥苍蝇状咕哝一声,“别吵,好困……”
“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凉就凉,我要睡觉……”
“……”
见实在叫不醒他,唐无尘也不愿再扰他睡眠,便蹲下身将他胳膊架在颈上搀扶起来,左手握住腰向里屋带去。“好细好软的腰。”唐无尘暗想,这般柔软应是多年练功所致,今日一战,他的功力已不可小觑,想来这些年他必是极为刻苦,果真遵守诺言。
唐无尘眼底涌起一抹喜色,很快又被忧虑替代。青螟年岁渐长,已不再是当初稚气孩童的面容,如今再见,他更多了几分魅色,若在中原呆的久了只怕容易招惹是非……
唐无尘正忖着心事,靠在身上的青螟似是感觉姿势极为不适,身子一扭便勾住了唐无尘脖颈将他抱了个满怀,唐无尘不曾防备本能侧身躲避,奈何左手受伤使不上力道,又被青螟动作碰到吃痛,只得松手,使得青螟整个人朝他压了过来。唐无尘虽一惊但反应极快,右臂搂紧青螟脚下连退几步,双双跌倒在床上。
这下是实打实摔过去的,加之身上还趴着个青螟,他无遮无拦结结实实撞在床板上发出一声巨响,还未等他爬起,青螟被这番动静折腾醒了,自唐无尘颈子间迷蒙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对着身下唐无尘近在咫尺的脸辨认半晌,茫然道,“你是谁?”
唐无尘摘了面具,青螟自然不识得,即使有几分熟悉也消散在睡意中看不清晰,而唐无尘根本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红了脸偏开头避开青螟的脸,“……我是唐无尘。”
“哦……”青螟放下心来,心满意足把头又埋了回去,迷迷糊糊嘀咕道,“阿唐别乱跑,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们多睡会。”
唐无尘被他这番弄的好笑,还当这是儿时不成?
青螟热乎乎的气息洒在颈上又痒又麻,唐无尘一张脸已经红的几乎着火,奈何他刚一动青螟便哼哼唧唧将他搂的更紧,他只得强忍这股异样之感等青螟睡熟,直到又听见呼噜声,这才翻身将他放在床上,费半晌劲把勾住脖颈的胳膊扯开再盖好棉被,又替他解开发带使他睡的更舒服些。
好容易安顿好这位祖宗,唐无尘汗都出了满身,整日游走在各路人马当中,没哪个比青螟更难对付了,哄人这种事儿,可比杀人谈生意难千万倍。
见青螟睡得熟了,唐无尘呼出口气打算去外屋收拾干净凑合一晚,哪知刚转身走出一步,身后人极轻地唤了一声,“阿唐……”
唐无尘以为他又醒了,回头才发现对方翻了个身只是在梦呓,不免有些诧异,是梦到了自己么?可那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显然睡得并不安稳,也是,今晚让他受到的惊吓太大了,难免会做噩梦,唐无尘眼中划过一抹疼惜,蹲下身来低声应道,“我在这里。”
青螟不曾醒来,奶猫似的细声咕哝些听不清的话,唐无尘便起身灭了烛火,而后坐到床边守着他。
月光自窗纸零碎地洒进来,有片莹白正落在青螟闭阖的眼上,这月色衬得美人儿朦胧如幻,唐无尘不自觉俯下身,细细端详青螟的面容。
如今青螟已有十六岁了,比起八年前稚嫩的小脸已经长开了些,不难想象又一个八年后这张脸将会如何摄人心魄。离得近了,细密的眼睫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如同蝴蝶的羽翼轻轻巧巧撩拨在唐无尘的心弦上,沾染了某种难以言喻又相当陌生的情愫,唐无尘忍不住抬手捻起一缕散落在枕间的黑发把玩着,青丝的幽香扑鼻而来,他不自觉捧起那缕发丝放在唇边轻嗅,一面思索心间这股隐隐躁动的情绪究竟为何,然而头绪全无,这些年来他并未有过这般感觉,师父也不曾教过,等见了师父时再问一问吧。
青螟睡的舒坦,又翻了个身面向里,顺便带走唐无尘手心的头发,唐无尘默默无言地看着空了的手心,又看了看蜷在床里侧的青螟,稍加思索,而后轻手轻脚爬上床,掀开被子躺在了青螟身边。
被窝里热烘烘的,睡惯了冷被的唐无尘觉得很是舒服,若是师父看到了,要惊呆了吧?唐无尘素来不与人同床,便是他自己也有些讶异,原来自己意识深处竟如此贪恋儿时那夜的温馨么?
他还未能适应青螟那份亲昵,但却意外的喜欢,青螟心思单纯,那份情意不是装的,这是不是说明,那小家伙这些年一直在念着自己?唐无尘嘴角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欣喜笑容,原来这么多年,仍然还有人在记挂着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很温暖……
与师父不同,与挚友不同,青螟再次以如此突然的方式闯入了他的生活,但他似乎很乐意习惯青螟的存在,这些年来心中早早留出一个位置是谁都不曾踏足的,如今这位归属者已大喇喇出现在他面前,时光并未抹去他们的惺惺相惜,这种内心被填满的感觉,意外的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