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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乱心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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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望着车窗外的街道和房屋,心中满是迷惘。当年离开时,从没想到一别就是十一年,更料不到时至今日,她还会再来。
司机问她:“大小姐,我们去哪里?”月明四下打量了会儿,叹道:“我已经不认识路了。”司机笑道:“这几年变化大极了。我就是这个县出去的,所以小姐才让我送大小姐。”月明松口气,“太好了,还是她想得周到,对了,”她对司机说:“别再叫我大小姐,听着别扭。”司机恭敬地欠欠身子,“小姐吩咐的。”
她轻笑道:“你还是叫我庄小姐吧。既然来了,先去城北看看。”司机道:“是,大小姐。”月明无奈地摇头。
县城北面有座山,山腰有座香火鼎盛的寺庙。月明站在山下,嗅着空气中弥散的香火味,半眯着眼,仰望山顶。山顶的古松依旧,想必山石也依旧,每天的日出依旧,唯有自己,月明嘲讽地想,唯有自己已是满身疮痍;太阳还是十一年前的太阳,月明已不是十一年前的月明了。静静地立了会儿,月明轻声对司机说:“我要找这个县的副书记,你送我去。”
司机一欠身,打开车门请月明上车。月明很欣赏心月派给她的这个司机,车开得好,不多话,守本份。点上烟吸一口,月明问:“师傅贵姓?”司机微笑,“免贵,姓李,大小姐叫我老李就好了。”
“你到公司几年了?”老李说:“二十一年了。”月明沉吟道:“21年,那以前有个守门的李伯,你知道吗?”老李说:“知道。他是我本家族叔,我进公司就是他介绍的。”
月明点点头,“那位李伯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老李摇了摇头。月明轻轻叹口气,“老李,你知道李伯的孙子,子骐葬在哪里吗?”老李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平静地说:“他就葬在城西的公墓里,和他祖父的坟紧挨着。”停了停,老李好似自言自语般说:“子骐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不到五岁就没了爹,娘带着一岁的弟弟改嫁了,他一直跟着爷爷。老东家见他聪明仁孝,供他上学读书,还送他去法国留了洋,让他跟小姐订了婚。唉,只怪他没福气呀!”
子骐,月明的心剧烈地痛着,带动胸口的痛,心脏每跳动一下,疼痛也随之加重一分。忙从手袋中摸出药片塞进口中,老李适时地递给她一瓶水。月明不竟多看这个沉稳淡定的司机两眼,见他约莫四十三四岁年纪,平凡的五官,平凡得如同一粒沙子。月明正在胡思乱想,老李停下车,“大小姐,到了。”替她打开车门,“大小姐,请。”
深吸一口气,月明走进县委办公楼。“请问您找谁?”一位年青男子,温文有礼在询问。月明微一踌躇,“王副书记。”他仔细看她片刻,“您有预约吗?”“没有。”月明取出名片,“我是他多年未见的校友。”他接过名片咦地一声,“真不巧,王副书记去京都开会了,”他看了眼腕表,“他是下午七点的飞机,如果现在赶去省城,还能见到。”
“谢谢。”月明心中轻叹,家明,我们这就是所谓的缘吝一面吗?老李为她开车门,“大小姐,现在去哪里?”月明说:“我想买些香烛,去看看子骐。”
老李带着月明径直走到墓地的一角,月明就看到了子骐的墓碑。“我想单独呆一会儿。”月明轻声说。老李躬躬腰,转身离去。月明把水淋在墓碑上,用干净的软布揩试。其实这块碑并不脏,好象有人时常清扫。她知道子骐爱干净,所以用软布一遍遍地擦着。
照片中的子骐温和地笑着,英俊的面庞上洋溢着青春的光采。“子骐,”月明抚着相片,眼泪滴落在墓碑上。原谅我子骐,原谅我时隔八年才来看你。月明的头抵在碑上,低低啜泣,子骐,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八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有多少次已经熬不下去了,是对你的承诺支撑着我。你知道我曾经有多恨你吗?恨你逼我发的誓,恨你逼我活下来。没有你,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点燃香烛,献上鲜花,月明轻抚着子骐的相片。子骐,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见你了。月明又清洗了李伯的墓碑,用香烛鲜花来祭拜。天色渐暗,月明依依不舍地离开子骐的墓地,走出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再看,忽然心生疑惑,与园中其他墓碑相比,子骐和李伯的墓碑要干净得多,若依老李所言,李家再无其他亲人,又是谁常常来为他们扫墓呢?
月明沉吟良久,终于还是问老李:“心月,常来祭拜子骐吗?”老李沉声道:“每到清明、寒食这些个时节,或是生忌死忌,都来。”静默片刻,老李说:“大小姐请放心,我不会告诉小姐的。”月明懂得他的意思,他不会告诉心月,自己去拿祭拜过子骐。“谢谢。”月明轻声说。
手机在此时响起,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请问,是庄月明吗?”月明蓦地心跳加剧,“家明,是你吗?”家明欣喜的声音传来:“月明,真的是你月明!”月明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家明笑起,下午月明在县委办公楼里见到的男子,是家明的秘书。家明到达京都后与他联系时,他提起有位庄月明找过他。“你知道吗,我真不敢相信!”家明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还是那样善良而感性。“家明,你几时能回来?”“一个星期以后。”
“你还好吗?”家明轻声问,“我看到过你的报导,知道你现在很有名。”月明答:“我很好,你好吗?”家明不答,静默片刻,他问:“心月,她好吗?”月明笑道:“她也很好。我会向她传达你的问候。”家明急道:“不不,只要知道她好就够了。”他叹了口气,“月明,请时常与我联系。”欲言又止地沉默着,月明了然,“会的,我也会时时告诉你她的情形。”家明吁出口气,“谢谢!”
收了线,月明看着窗外半明半暗的暮色,思绪起起落落,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在眼前浮现。不禁喟然轻叹,庄月明你老了,你越来越爱回忆往事了。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路易。“明!我在香港。”他告诉月明,他已经洽谈好关于画展的具体要求。月明笑,“多年老友了,我信你比信我自己都多。”路易说:“明,你委托的事情有结果了,你能来一趟吗?情况很复杂。还有,医院寄来了你的检验报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不要命了吗!”月明打断他,“路易,亲爱的,我们见面再说好吗?我明天就赶往香港。”
老李把车停到屋前,保姆开了车门,“小姐在公司开会,让您先吃饭,不用等她。”月明看看表,“这么晚了还开会?”“是,说是外国的总公司派人来视察。”月明点点头。打电话订了去香港的机票,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回到自己房里。
泡进微烫的热水里,摒住呼吸沉入底部。子骐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带着宽容温和的微笑,向她靠近。冲出水面的月明失神地呆坐了许久,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她才发觉浴水已变得冰凉。
“大小姐,”老李的声音有些慌乱,“我来公司接小姐,她不在办公室,门卫也说没见她离开。”月明楞了下,“你打她手机了吗?”老李说:“手机没人接。”月明也有些急了,“那你有没有问过……”忽听老李在电话中大叫一声:“出事了!”电话挂断。
胡乱套上衣服,抓过手袋,月明给志雄打了个电话。当她飞车赶到的时候,志雄也到了。“出了什么事?”月明和志雄同时问。公司门前一片混乱,志雄出示他的证件,向一位消防队员打听,“电梯出了事故。”一部电梯失事,从十一楼掉了下去。十一楼,月明的心猛地抽紧,她抓住志雄,“心月就在十一楼!”志雄的脸色变了,拉住一名消防员,“电梯里有没有人?”“现在还不知道。”
“我们上去看看。”志雄果断地说。月明跟在他身后向楼里跑去。“大小姐!”老李满头大汗,惶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带我们去心月的办公室。”志雄的语气充满威严,老李丝毫没有迟疑,带他们乘另一部电梯到十一楼。
志雄在办公室门上推一把,又附耳听一会儿,“这门平时上锁吗?”老李说:“从不锁。”“钥匙呢?”志雄问。老李急得快哭了,“我不知道,应该在门卫那里。”志雄拖过一把椅子,“让开!”月明大吃一惊,“你要干什么!”志雄简捷地说:“砸门。”
“呯”的一声脆响,门被砸出个洞,再砸几下,玻璃门轰然碎裂。“你们在这等着!”志雄冲进去,顺着哗哗的水声在卫生间的地上,看见昏迷不醒的心月。志雄抱起心月,“快,去医院!”
经过抢救,心月脱离了危险。
医生对志雄说:“太危险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虽然经过手术,她的心脏功能也比正常人弱。之前是服食了一种类似兴奋剂之类的药物导致的昏迷,如果再晚发现一两个小时,她就会不治身亡。”
志雄沉思许久,走到一旁去打了几个电话。半个小时后,小胖带来了几瓶药。
“请看看这是不是江心月平时吃的药。”志雄把药瓶递给医生,“这些是在她公司抽屉里找到的。”医生拿过每个药瓶细细察看,“没错。”小胖带着药瓶离开。过一会,志雄接个电话,他蹙紧眉头,果然如他所料,电梯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这么说来,是这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如果不是他听到流水的声音,及时砸开房门……志雄冷然笑起,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
“志雄,”月明唤他,“怎么回事?”志雄笑一笑,“没什么,只不过是意外。”“意外?”月明不信,“哪有这样巧?”志雄道:“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可是……”志雄打断她,“我们去看看心月醒了没。”
心月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比床褥更白的,是她的脸。她身周是各种仪器,身上搭满了各种管子。志雄仔细看了看,见她原本乌青的嘴唇已变得苍白,一直悬着的心稍放下几分。月明说:“这里有我守着,你先回吧。”
志雄看了看房中的保姆和看护,“也好,我明天再来看你们。”月明送他,“今天多亏了你!”志雄笑道:“有困难找警察,这是我应该做的。”
月明疲惫地坐在心月床边的沙发上,伸手替她拨开落在脸上的发丝。“月明。”心月轻唤,她急忙答:“我在。”心月始终处于昏迷中,月明向医生追问:“你说她已经脱离了危险,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医生检查了下仪器,又问了守在一旁的看护几句,这才说:“她的确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这并不代表她马上就能醒来。”月明问他:“她什么时候能醒?”医生说:“抢救中,给她使用了镇定剂,”他看看手表,“再过一两个小时吧。”月明跌坐在沙发上,松一口气。
见心月缓缓睁开双眼,月明欢喜地落下泪来,“心月,你醒了。”她吸吸鼻子,“那个大夫说你再有一两个小时就能醒,1小时47分,他还挺本事的。”心月虚弱地看着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月明啐她,“呸!童言无忌!”心月喃喃地说:“我看到自己只有雪儿那么大,外公、爸爸还有子骐,他们都对我笑……”眼泪扑簌籁地落下来。
“别胡思乱想了,”月明忍着胸口的剧痛,勉强安慰她。心月看到她的脸色和额上冒出的冷汗,“月明,你不要吓我。”吞下药片,缓了一会儿,月明说:“没事没事。”心月的脸色越发白得吓人,“你该不是有什么病瞒着我吧?”月明笑,“自己生病,看谁都象病人。”拍拍她的手,“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我从小就立志要当祸害,好长命百岁。”心月脸上露出个微弱的笑容。
心月看了看房中打着盹的看护和保姆,示意月明把头靠近,在她耳边说:“月明,我最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总有不祥的感觉。今天我请律师为我立了遗嘱。”月明诧异地望着她,她微微点头,月明再靠近她,“父亲留给你10%的公司股份,按你的要求捐给了希望工程。我把云裳和江氏都留给雪儿,指定你做她的监护人。在她年满18岁之前,由你和其他几位公司的元□□同管理公司事务。”
月明看着心月,口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心月摇头阻止她,示意她靠近,“爸爸两年前因车祸意外身亡,是有人故意破坏了汽车的刹车系统。”月明不能置信地瞪视着她,心月轻轻闭了下眼,以示确定。心月在她耳边说:“本想查明真相再告诉你,可我怕自己撑不到那时候。除了你,我谁也不敢相信。如果,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继续查下去,一定要查出是谁做的!司机老李,可以信任。”说完,连连喘气。
看护醒来,给心月戴上吸氧罩,又调整病床高度,盯着监护仪看了会儿,对月明说:“不要紧。”
心月慢慢睡去,月明走到窗边长吁口气。
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她的心里乱纷纷地,心月刚才所说的一切,令她太过震撼。如果真是这样,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决不可能是意外。心月,看着心月苍白憔悴的面庞,月明心疼极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一直在默默承受着,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坚强的心。八年来,她又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和压力呢?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她单薄的双肩,挑起这幅重担,用她的宽容和善良,照料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轻轻坐在心月身边,她总是浅淡地笑着,这八年来她总是耐心地倾听,听月明的抱怨听月明的牢骚听月明的喜怒哀乐。渐渐地月明忘了问她,她是不是也有苦,她是不是也有痛。月明的泪水汹涌而下,她总以为自己受了这八的煎熬,却忘了这八年对于心月也是一种煎熬。她一走了之,心月却要收拾她留下的残局,这又是何等的伤痛,何等的悲恸!心月,对不起,对不起,月明哽咽着,我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能想到?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