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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去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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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来了。
看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致,月明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八年了,离开已经八年了。长长的岁月,本以为可以淡漠,可以遗忘,没想到相隔越久,那些记忆却越发地清晰。她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是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永远也无法磨灭。
轻叹一声,胸口又一阵抽痛。从手袋中摸出药片,和水吞下去。
对面座位上,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定定地看着月明。月明对他笑一笑,取出一包口香糖给他,他摇摇头,眼中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担忧,“阿姨,你很疼吗?”
月明一征,“你怎么知道阿姨很疼?”他忧伤地道:“奶奶就是这样。她疼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着眼圈红了。男孩的父亲尴尬地道:“不好意思。”月明轻轻笑道:“他是个好孩子。”男孩伏在自己手臂上低低抽泣起来。
月明取过纸笔,随手在速写本上勾勒出男孩的模样,递到他面前,“你要是不再哭了,我就把这幅画送给你。”
男孩抬起头,见纸上画着一个小男孩,微仰着头,正轻轻地笑着。潦潦几笔,却甚为传神,连男孩脸上流动的神情都表现得泔畅淋沥。男孩看得呆了,忘了伤心,也忘了说话,他父亲忙道:“伟强快谢谢阿姨!”真挚地道:“多谢!”伟强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谢谢阿姨!”
伟强的父亲笑问:“您是画家吗?”月明淡淡地,“称不上家,只不过是靠画画谋生罢了。”他笑道:“您画得这样好,一定是非常有名了!这次是来开画展吗?”月明浅笑,“不,是回来探亲。”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他盯着名片看了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月明,“你就是庄月明?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你的消息,说你是国际画坛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忽地笑起,“没想到你这样年轻。我叫程志雄。”伟强大声道:“我爸爸是警察!”
月明笑起来。男人的名字真的很有意思,要志向雄伟,还要够强大,自己的名字是志雄,儿子就要叫伟强。程志雄好象明白了她笑里的含义,轻笑道:“这都是我母亲给取的。”
伟强捧着画静静地看了好一阵子,道:“要是奶奶能看到就好了。”志雄抚着他的头,对月明解释道:“他一直是我母亲带大的,老人家前些天过世了。”月明这才注意到小男孩的恤衫袖上戴着一截黑纱。
伟强问父亲:“我回去了在哪里上学?”志雄笑道:“已经联系好了,星期一就可以报到。”伟强担心地问:“你有时间吗?”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心酸,“爸爸有时间。”
月明有些不解,“他妈妈呢?”伟强道:“我没有妈妈!”志雄轻轻在他头上拍一下,“胡说八道!”有些黯然地笑:“离婚了。她去了外地。”月明歉仄地道:“对不起!”他笑着摇了摇头,伟强倔强地坚持:“我没有妈妈!”
月明有些酸楚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孩依稀是童年的她,胸口又是一阵抽痛。志雄关切地问:“你不舒服吗?”她忍痛笑道:“不打紧,老毛病了。”志雄轻笑,“你们搞艺术的,只怕也和我们当警察的一样,没白天没黑夜,饥一顿饱一顿。”月明点点头,“你是刑警吧?”伟强骄傲地道:“我爸爸是刑警队长!”志雄笑骂道:“就你小子懂得多!”看了看窗外,“快到了,有人来接你吗?”
月明看向窗外,心月,你会来吧?八年了,再有二十二天就整整八年了!月明自言自语地道:“会来的,她一定会来接我的!”志雄笑,“家里人吗?”月明微微笑起,“是的,”顿了顿,“家里人。”望着车窗外迷离的烟尘,她和笑容也如同烟尘一般,迷离、轻淡、飘乎……
随着音乐响起,火车缓缓进站。志雄父子只有小小一件行李,月明却对着行李架上那个硕大的旅行箱手足无措。“这是你的?”志雄帮她从行李架上搬下来,“嗬!可够沉的!”边说边提着往外走。月明有些不好意思,“太重了,我还是请人来搬吧。”
志雄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笑道:“请我吧!”月明忙抓起手袋,伟强懂事地替她拎起化妆箱。
月明对伟强笑道:“谢谢,我的小伙子!”牵着他的手,跟在人流中往车下走去。志雄站在阳光暴烈的站台等她们,高高的身型,温和的微笑,月明忽然觉得自己想流泪,这种被人关心被人惦记的感觉,总是让她想流泪。
心月掂着脚尖站在出站口张望,远远地看见她,挥手叫道:“月明,这里!”月明笑着点点头,躲在志雄身后试着将要滴落的泪水,伟强从口袋掏出纸巾递给她。
“月明!”心月唤着。心月依旧那样美丽,长发辫条辫子垂在胸前,白色的有领短袖恤衫,浅色的粗布裤子,简单随意的装饰,由她穿来却说不出的好看。月明笑道:“先把行李放好,再来给你们介绍。”心月抿嘴一笑,伸手来接志雄手中的箱子,志雄笑着摇头,“你没这力气,还是我来吧。”心月只得缩回手,带他们走进停车场。
她开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轿车,打开车后箱,志雄把行李箱丢进去,看着手掌的勒痕,笑道:“如果你告诉我这是一整箱美钞我都不会吃惊。”心月骇笑,“这么重?”月明连声道谢,并替志雄和心月相互做了介绍。说完心月的名字,她停了一刻,道:“我的好姐妹。”
心月打开车门,对志雄道:“一起走吧。”志雄四处望了望,又掏出手机看了眼,正要说话,一辆越野车飞驰而至,跳下个胖胖的男子,接过志雄手中的行李,笑道:“程队!”志雄擂他一拳,“你小子!我还以为你忘了来接我呢。”伟强叫:“小胖叔叔!”小胖摸摸伟强的头顶笑道:“忘了你,也不能忘了他。”
志雄向月明和心月道别,伟强把化妆箱交给月明,“阿姨再见!”塞给月明一张小纸片,挥手与她们作别。待越野车去远了,心月看着月明,眼圈一红,过来拥抱她:“你好狠的心!一走就是八年!”月明轻笑:“这不是回来了嘛!”小心地不让她触碰到自己的胸部。
用手指胡乱抹了抹眼泪,心月笑道:“看我!咱们先回家再说。”
心月开着车,缓缓行驶,月明侧着头,不住打量着分别八年的故园。八年的时间,虽不能沧海桑田,却也足以陌生了月明的目光。月明茫然地看着全然生疏的城市,徒劳地想要寻出一丝当年的记忆。
心月轻笑,“不认识了吧?”月明喃喃地道:“不认识了。”说不出的惆怅和感伤。打开伟强给她的小纸片,微微笑起,上面大大地写着他家的电话号码和他父亲的手机号。心月看了一眼,笑道:“新交的男朋友?”月明笑嗔道:“尽胡说!路上认识的。”
心月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总这样一个人,终不是办法。”月明佯怒道:“这就看死我了吗?你没见我在巴黎有多拉风,帅男要多少有多少!”心月笑着摇头,看了看车上的钟,她对月明道:“我们先去接个人再回家好吗?”月明道:“我又不赶时间。接谁?我认识吗?”心月故作神秘,“见了你就知道了!”开着车三拐两拐,停在一所学校门前,拉月明下车,“跟我一起去。”
正是放学时间,小小幼童由家长牵着手,粉嘟嘟的小脸上,尽是开心的欢笑,四下里一片嘈杂,可这却是最美的嘈音。月明看着一张张孩童的笑靥,一时不由呆了,站在原地忘了行走。心月笑一笑,任她发呆,自己快步往里行去。
“你好吗?”月明收回心神,面前站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深黑的大眼睛,粉妆玉琢般的小脸,正甜甜地笑着:“你一定是月明姨妈!”月明蹲下身子,“你是雪儿?你为什么叫我姨妈?”雪儿笑道:“妈妈说,你是她的好姐妹!”心月上前拉起月明,“该回家了!”
雪儿一声欢呼,跑进车里坐好,“我一个星期没有吃到妈咪做的饭了。”月明笑问,“你上哪个班呢?”雪儿得意地一扬头,“我上中班,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心月轻笑道:“她们把离开幼儿园进小学,叫做上大学。”月明也笑起。
雪儿缠着月明不住提问,精灵古怪,问题一箩筐一箩筐的,月明无奈地叹息:“这是谁家的小孩?她应该叫10万个为什么!”
车子开进别墅区,在一幢大宅前停下,自有工人来搬下行李箱。心月交待道:“搬到我隔壁那间房里。”雪儿牵着月明的手,一蹦一跳地进屋上楼,推开一间房道:“这是姨妈的房间。”
卧房装修得簇新,墙纸是浅浅的紫色,浅到粗心一点会以为是白色,宽大的白色梳妆台,大大的水晶瓶中养着长茎的马蹄莲。白色长沙发,大床上铺着浅浅的紫色被褥,落地长窗,垂着长长的浅紫色窗幔。
心月轻声问:“记得你以前最喜欢浅紫色,还满意吗?” 雪儿忽闪着大眼睛,“姨妈,你为什么哭?是不喜欢这房间吗?”
月明用力按着眼角,极力控制着下流的眼泪,“太满意了!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温馨的家。” 她努力笑起。“姨妈是太高兴了!”
雪儿松了口气。心月指挥工人把行李箱搬进房里,笑道:“你先洗一洗,我准备了几道你爱吃的菜。”月明吃惊不小,“你居然学会做饭了?”心月笑着换了衣服,进厨房去了。
红烧肉、葱烤鲫鱼、冬瓜排骨汤、白玉豆腐、清炒芥兰。月明看着这几道色香俱佳的菜肴,盯着心月道:“天哪,这真是你做的吗!”心月含笑道:“快尝尝。”雪儿笑,“妈妈说,这都是姨妈最爱吃的菜。”心月补充道:“还是姨妈教妈妈做的。” 细细品味着久违了的美食,月明叹息道:“惭愧!我这个师傅现在要甘拜下风了。”
轻声互诉别来的情形,再有雪儿夹在中间插科打诨,一顿饭吃得精彩纷呈。坐在房中,啜着醇香的热茶,月明忽地想起,“咦,怎么不见贺子骏?”心月轻笑道:“现在才想起来?他去欧洲开订货会了。”月明拍拍额头,“他是大忙人,整日都在满世界地跑!”对雪儿招手道:“来,看姨妈给你带的礼物。”打开行李箱,雪儿趴在月明背上,看一样惊叹一声,地板上越堆越多,她跑到行李箱旁,弯下身子探头往里看,小小的身子伏在硕大的箱子上,几乎要掉进去一样。
雪儿兴奋地向心月展示她的礼物,心月倒吸一口气,“月明,你太夸张了!她才四岁!”月明瞪她一眼,“她总会长大啊!”心月叹息道:“等她长大再送也不迟啊。”
月明的胸口又是一阵抽痛,从手袋摸出药片,抖着手送到嘴边。心月忙递上一杯水,“你这是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月明缓了缓,强笑道:“没什么,就是胃痛,吃了药就好了。”心月不放心,拿过药瓶看了看,只是普通的消炎止痛药。
月明暗自庆幸,多亏她提早换过了药瓶。抖开送给心月的性感睡衣,“好看吗?”心月嗤地笑道:“恐怖!”月明嘲笑她:“亏你还是时装设计师,这叫时尚!”心月笑着收下礼物,向月明道了晚安,带着雪儿离开。
月明燃起香烟,深深地吸一口,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左胸,打量着装修精美的房间,陷入回忆里。
从记事起,月明就知道自己是被父亲抛弃的。她的母亲和父亲是一起在小镇长大的,又一起考上省城的大学,毕业后一起在省城打工,情投意和的二人自然而然结成夫妻。可是,母亲却独自一人回到小镇,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了。月明是外婆和舅舅养大的,他们告诉她,她的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另娶了一个有钱人的女儿,因此成为了大公司的总裁。
月明的父亲从来没到小镇看过她。可她却从十五岁开始,固执地坚持每个假期到省城打工,用各种方式接近父亲的家,只为了躲在一边看看父亲。月明看到父亲和他的女儿,那个美得象安琪尔一样的小姑娘,她是那样地幸福,单纯地快乐着。她明媚的笑靥如同一把尖刀,激烈地刺进月明的心房,痛得无以言表,痛得艰于呼吸。
月明叹口气,按熄手中的香烟,揉了揉发痛的额头两侧,拉开窗幔,看向远处。黑沉沉的夜空无星也无月,高大的建筑物,宛如沉睡的怪兽,仿佛随时准备跳起来吞噬一切。
刚到巴黎的时候,她住在租来的地下室里。正是潮湿阴冷的冬天,她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心中是绝望的痛。门钟响起,她不愿去开,她猜一定是房东太太来收房租了。门钟持续不断地响,固执地坚持着,她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看到心月温暖的笑脸,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病得糊涂了。心月紧紧地拥抱她,替她交了拖欠的房租,送她到医院治疗,清扫了成屋的垃圾,在冰箱中堆满食物,给她买了一床电毯子,这床毯子她一直用到今天。她没有问心月为什么会来,心月也只字不提。三天后,心月离开巴黎,她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一只信封,里面是一叠美钞,没有一个字,只在信封上画着一个笑脸。正是这张笑脸,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让她重新找回了自信,没有这个笑脸,就没有今天的庄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