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爱》沈飞天

1、Chapter 1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一，这一天风和日丽。

　　宋筠骑着电瓶车到学校，她今天上三四节的课，现在不过九点左右，时间还很充裕。宋筠刚走到办公楼二楼，远远的就听到他们那间办公室有点吵，有个高亢的女音时不时飘出来，里头想必又有学生被训话。这在学校里面也是常见的情景了。

　　进去一看，果然如此。单看后脑勺，宋筠已经知道是谁了。

　　“昨晚你是去偷鸡还是摸狗了？上课时间睡觉，对得起供你上学的父母吗？你们村就算卖了些地，充其量也不过是暴发户，不要以为交了几十万赞助费就可以在学校为所欲为了。你这么能怎么不上天啊？！”同年级的数学老师罗惠芬四十多岁了，头发永远是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盘成旧式的发髻，再用黑色的发网网住，身上的衣服大多以灰色或黑色为主，脸上长年不苟言笑，教育学生的方式往往简单而又粗暴。早年她还信奉棍棒教育，现在不允许体罚了，于是转化为成倍的语言羞辱。

　　对面的学生虽然才高一，但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原先还耷拉着脑袋地佯装老实地聆听，此刻挪了下脚，站姿成了外八字，一只脚还不停地抖动着，看起来极是桀骜不驯。

　　罗惠芬立刻就被激怒了，“许成杰！你这是什么态度！”

　　稍远处的宋筠觉得耳膜有点刺痛，她没有出声，自顾自地绕过去，坐到自己办公的位置上。

　　学生许成杰懒洋洋地开口：“报告老师，我正认真地听您训话。只是我在这里已经站了二十分钟，脚很酸。”

　　现在的学生比老师还能说会道，罗惠芬被他气得背过身去，这人在她看来已经是没救了。许成杰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有人进来了，他偷了个空，转头冲宋筠笑了笑。

　　宋筠朝着罗惠芬的方向努努嘴，示意他不要搞怪，许成杰耸耸肩，收回右脚，双脚并拢站得端正了点。

　　罗惠芬回头时看到宋筠，冷淡地点了下头，宋筠亦点点头，两人就算打过招呼了。罗惠芬又看了许成杰一眼，气终于消了点，临出办公室前扔下一句话，“你再站十分钟才回教室。”

　　许成杰在原地站了三秒钟，等罗惠芬的身影从窗前晃过，他眨了眨眼睛，踮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地挪到宋筠身侧。

　　宋筠微带责备地看了许成杰一眼。许成杰嘿嘿一笑，刚才他整个人都蔫蔫的，现在已经活泛回来了。许成杰很乖巧地叫道：“宋老师。”

　　宋筠正在整理等下上课时要用到的课本和教案，“今天怎么又闯祸了？”

　　许成杰挠了挠头，“我在课堂上睡着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听不懂。”许成杰原在底下的县中学读书，他父亲是村支书，近年来房地产蓬勃发展，村里卖了很多地，许支书往学校里面塞了几十万的赞助费，才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转学来这所学校。只是县城教育基础相对比较差，许成杰很多课一时都跟不上。很多老师都不喜欢许成杰这样的转学生，嫌他拖累了班级的平均分，连带着影响了自己的奖金。宋筠算是这群老师当中少数的例外。

　　宋筠也知道他的情况，“不着急。平时要多花点时间，多预习。要是实在不行，假期找个家教好好补个课。”

　　“可是，罗老师讲课很无趣啊。”许成杰小声抱怨，“要是她讲课能像宋老师这么透彻，那该多好。”

　　“不要乱说话。”宋筠制止他，“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讲课风格。”办公室里面人来人往，平时宋筠与罗惠芬的关系一般，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只怕会惹来闲言闲语。

　　“数学成绩差点也没关系。宋老师，我以后想报考北影的表演系，您看成吗？”许成杰的眼睛亮晶晶的，对那个五光十色的娱乐圈充满了好奇与渴望。

　　许成杰的样貌算得上好看，身高也够，现在才高一，个子已经窜到近一米八，看样子以后还会长高不少。可是，北影表演系每年只录取几十人，来自全国各地报名的人数却多达几千人，许成杰小时候在乡间长大，他的普通话不免带了点乡音。其他人听说许成杰的理想是这个，都嘲笑他是土鳖做白日梦。

　　“你要往这方面努力，也很好。”宋筠倒是给予他适当的鼓励，谁年少时没有过绮丽的梦想，“不过课还是要认认真真地上，不然到时文化分也不够。”宋筠想，要是许成杰表演系没考上，至少还能读普通的院校。

　　“知道了。”许成杰欢欢喜喜地答应着，“宋老师，我要是不努力一次的话，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宋筠听了怔怔的，一辈子多么漫长啊，又有多少人能记得年少时许下的愿望呢。

　　“宋老师？”

　　宋筠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手表，“该上课了。”

　　“老师，这些我帮您拿着。”许成杰手长脚长，一探手就够着宋筠桌上的课本和教案，他抱着它们转身就跑了。

　　等到宋筠到教室，课本和教案已经端端正正地放在讲台上了。课上得很顺利，宋筠是英语老师，她也算是老教师了，教龄都快十年了。连着上了两节课，宋筠站得有些累。放学了，学生们动如脱兔，如潮水般往外涌。宋筠肋下夹着两本书，手上又多了一束花，便安静地在走廊边上站了一会儿。有风吹过，米白色的长裙随风飞舞，勾勒出了她窈窕的身形。

　　隔壁班的周圆婷下课后从教室里面出来，她看见宋筠，扬声道：“宋老师。”

　　宋筠转过身，周圆婷已经走到她面前，宋筠笑着道：“周老师。”

　　周圆婷在看她手上的康乃馨，她回头看了宋筠所在的班级一眼，“学生送的？”周圆婷想了想，“今天你生日？”

　　宋筠微笑，脸上露出近半年以来真正的笑意，“是啊。”

　　“还挺上心的。”班上四十一个学生，每人送一枝康乃馨，四十一枝康乃馨扎成一束，就是硕大的一捧花，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就挺惹眼。周圆婷叹了口气，“我到学校都三年了，生日的时候连朵花都没见到。”

　　“每年情人节办公室都被送给你的玫瑰花给淹了，罗老师脸都绿了。”宋筠往前走了几步，“走吧，中午请你吃饭。”

　　罗惠芬对年轻的教师都抱着一份指点的态度，其实她到现在连年段长都不是，她这副样子，在同事当中的人缘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这又不一样。”周圆婷想到罗惠芬当时的模样就笑了起来，她同宋筠并肩走了几步，“你要请客？去哪里？”

　　“小炒部。”

　　“过生日就请在食堂？小气。”周圆婷笑着吐槽了一句，她和宋筠关系很好，平时说话玩笑不忌。吐槽归吐槽，周圆婷的脚步立时加快了不少。

　　她们先回办公楼，两人收拾了一下，立刻直奔食堂。学校的食堂对老师颇为优待，不但另辟了一个窗口专门售卖，饭菜也做得比较精致。宋筠点了几样小炒，不一会儿就陆续做好了，里面的师傅甚至亲自将菜端过来。

　　“谢谢王师傅。”学校为部分教师提供宿舍，周圆婷懒得洗碗，平时吃饭都在食堂解决，和食堂里面的师傅自是熟得不能再熟。

　　胖胖的王师傅连连摆手，“周老师太客气了，有事您再唤一声。”

　　宋筠咬着筷子，调侃道：“周老师面子也不小嘛。”

　　“还凑合吧。之前帮过他一个小忙。”两人静默地吃了一阵，周圆婷忽然说道：“你最近不大对劲啊，中午怎么老不回家吃饭？”会在食堂用餐的老师，要么单身，要么住的地方离学校太远。宋筠两样都不是。

　　宋筠随口敷衍道：“最近天气热。”

　　“小车内不是有空调吗？”周圆婷疑云顿起，追问道：“你的车呢？我在宿舍楼里看到你今天又骑电瓶车到学校。”青年教师宿舍楼建了八层，周圆婷就住八楼，从那上头俯瞰下去，学校风景尽收眼底。周圆婷空闲的时候时常站在那里看移动的风景，她记得宋筠之前有辆大众甲壳虫代步，但最近已经很久没有开来学校了。

　　宋筠手上拿着筷子，顿在半空中，她用手微微遮了脸，含糊道：“为了省油呗。”

　　“净瞎说。”周圆婷自然不信，宋筠的老公潘辰光之前是某家企业的中层管理，年薪不菲，一年前又开始自主创业，“车子出毛病，送去修了？”

　　“嗯。”

　　宋筠说实话的时候无人相信，随口胡诌的时候周圆婷倒是信了。

　　“老潘现在出来单干，每天忙不忙？你可得把他看紧点。”周圆婷对潘辰光印象不错，潘辰光有着一张颇具欺骗性的脸，人也斯文白净，周圆婷一向把他们俩视为模范夫妻。

　　“早出晚归。”还出入各种声色场所，且美其名曰：这是应酬。家里的积蓄都拿走了，自从潘辰光开始他所谓的创业以来，一毛钱都没拿回家。平时多问他一句，他还和你急。潘辰光花钱一向大手大脚，前两年他还贷款买了辆路虎，这半年来车贷的压力已经转嫁到了宋筠身上。宋筠最近经济上颇为紧张。

　　周圆婷劝她：“自己当老板，比打工还要辛苦，最辛苦的那段时间捱过去，你以后就能享福了。”

　　宋筠微抿了下嘴，她看周圆婷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周圆婷的话题不得不就此打住，她看了看对面的餐盘，宋筠碗里米饭还剩下大半，不由摇头道：“粒粒皆辛苦啊，宋老师。”

　　“啊，我下次注意。”宋筠平时并不会这么浪费粮食，只是今天她确实没什么食欲。

　　周圆婷站了起来，一只手搭在宋筠的肩膀上，“宋老师，你已经这么瘦了，实在不必减肥得如此刻苦。”宋筠原身材适中，最近清瘦不少，远远看着，单薄得让人有些心疼。

　　宋筠只是一笑，也不多做解释，“我打算到办公室写一会儿教案。你呢？”

　　“走走走，一起。”周圆婷叹了口气，“昨天偷了个懒，有些作业还没批改。”

　　食堂离办公室有一段路，她们一路走回来，就当饭后消食了。周圆婷同宋筠是同一个办公室，宋筠备课极认真，她不时翻看教参，又时不时在课本上标注下重点。

　　“咚咚”，一阵敲门声过后，一个身穿深蓝制服的男人走进来，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宋均在吗？”

　　宋均？周圆婷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宋筠看了她一眼，周圆婷忙忍住笑。

　　宋筠站起来，“我就是。”

　　“这是你的花吼(hou)，请签说(收)下。”

　　宋筠忙着签字，周圆婷已经跑过来，她飞快地朝那瞄了一眼，那束花单是包装就已经精致得过分。

　　“年年都是紫色郁金香，你老公很浪漫啊。”

　　紫色郁金香的花语是无尽的爱，中文系毕业的周圆婷有着最丰沛的情感和最发散的思维，她把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和憧憬都投射到其中。在她眼中，这又岂止是一束花而已，这是一首最隽永的情诗，是历经风雨后不变的誓言，是少女时期所渴望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最佳注解。

　　宋筠静默了一下，握着签字笔的手指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以致于最后几笔只能草草写完。她吸了一口气，涩然道：“并不是他。”

　　宋筠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快，周圆婷听得并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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