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失》见川

1、上篇

　　来到这个北方的城市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作为一个从南方过来的人，罗清还是觉得自己仍旧是没能习惯这边的冬天。太冷了，她这么想着，可实际上她还不自觉地从口中这么说出来了。

　　“是吗？不会吧，你才是整天都热乎乎的那个啊。”

　　朋友连蹦带跳地窜到罗清面前，伸手摸了摸罗清的手臂。她都把袖子卷到了手肘那儿，竟然还说冷，明明她的温度永远都会比周围人还高些。

　　然后还没等罗清反应过来，毛衣的领口里就塞进了一双冰凉的手。

　　“嘶——冷冷冷！”一个机灵，罗清缩着脖子，连忙抬手抓住那人把她到一旁去，而她却马上又粘了过来，圈着罗清的手臂。因为她觉得光是靠在罗清身上，就有暖暖的温度传递过来，这很舒服。

　　其实罗清有些不自在。

　　她们吃完午饭往公司的方向回去，走到这个地方，距离公司还有段路，罗清见身边这人的脸被风刮得有些发红，反正看起来那模样，大概是比自己还糟一些吧。“你要是冷，我可以把围巾给你。”“阿清真好——我要！噢，还是暖的，这样好多了。”朋友终于松开了她。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南方去呢？罗清望着脚下人行道上石砖的纹路，慢慢地陷入了放空的状态，她听得见朋友在旁边说着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但是那个声音始终不能传达到罗清的脑子里。

　　“对了阿清，我听他们说下午有人要过来谈生意，沈经理好像说要你跟着去。”

　　罗清抬头笑笑：“毕竟拿人家这么多工资，事情还是要帮他办好的。”

　　揉揉脸，她有些困，而她也并不希望下午的自己因为状态不好而出什么不该出的岔子，于是她加快点了脚步，想节约一点时间回去在桌上趴着睡一会儿。

　　走进公司大楼，内外温差还是很大的，她脱下外套跨在手臂上，在回自己的办公室的路上，她也一如既往地向和她打招呼的人们回以笑容和问候。进了办公室的门，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午休时间的办公室没有什么人，她捧着喝了大半杯，然后直接在办公桌上趴着合上了眼。

　　上周新来的那位同事，今天似乎和隔壁桌那位先生闹了些不愉快；对面的那位小姐，今天早上在写的报表好像有些错，待会儿她来了，得跟她说一声；今天这么冷，不知道家楼下那只野猫有没有事；下午的事情，自己也都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了……

　　罗清知道自己很困，眼睛也有些涩，可一合上眼睛，脑中总是有许多声音惹得她不能安安稳稳地休息。有时候她还会突然想起一些以前怎么都没办法回忆起来的事情，偏偏这些突然闯进她脑海里的事，她都很在意，于是便越来越不能入睡。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也早就习惯了，所以她趴在那里没有动，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阿清，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嘛，大家都在等你唉！”

　　“对嘛，一起来好不好，阿清不在都没有人讲好笑的事情——”

　　罗清望着围在自己办公桌周围的他们笑了笑，一边把摊开的纸张整理着一边问道：“你们去哪儿吃啊？”

　　“中央公园旁边的那家火锅店啊，咱们不是一早就在说了么。”那人说着拍了拍罗清的背。

　　“我去不了的啦，今天事情好多。”罗清揉着自己额前的一撮碎发，抬眼看他们：“我说，你们难道不应该帮我分担一点吗！对了，亚诗你贴在桌前的那个报表是不是这周要交的？你漏了前天下午临时补的那几单没加上去，记得要加。”拿起桌上一个文件夹交给身边的同事：“下周你参与的那个发布会，带上这个会有用的。”“咦阿刊人呢？我刚刚还看他在这……哦，在那里，阿刊！你要的存盘给你拿来了。”

　　“你看——”罗清套上外套，对剩下的几个还不死心想拉她一起去聚餐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当然也很想去啦，没办法，真去不了，十五分钟以后还要去见个客户，你们猜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好啦没事啦，反正机会还很多不是。”

　　她其实并不想去，很不想。她太累了，还觉得有些冷，明明办公室里都已经开了暖气，她只想一下班就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回床上躺着。

　　但罗清的笑总是让人感觉很真诚的。她把那几人推回她们各自的工作台，又分别允诺了她们些事才能离开。

　　罗清不是这整个部门的负责人，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她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实际上她也是拒绝了很多次升职，罗清能做的事情很多，她在之前的公司里职位就很高，她除了本职工作之外的其他事情也都能做的很好，按道理讲她不应该是坐在这个办公室的人，她每次拒绝理由都是单一句“不想”，次数多了以后，也就只好让她继续留在这个办公室里了，只不过一些上层的事情，还是会叫上她去帮忙。从职位上来说，她和这间办公室里其他人是一样的，但是从工资上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下午好。”

　　“下午好，阿清。”

　　罗清走进会议室，里面坐着的客人在见到她时首先打了招呼，罗清的视线原本并没有落在那人身上，而是落在那人身后的落地玻璃窗上——这是她很多年的习惯了，她看人时，通常都不会直接望在对方身上。

　　罗清笑笑，走上前到桌边坐了下来，还特地抬手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呼——我还以为自己来迟了呢，还好还好，虽说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是有些担心顾女士有没有等很久？”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准备好的资料一份份交到客人们手中，罗清在待人的仪态上，从自身的语气和表情到处事的节奏，一向都是很周到的。

　　顾瑛拿过文件，她看得很快，再来之前做的准备不比罗清少，只稍微确认了一下和先前的资料无差而已。对此罗清好像并不意外，她对上顾瑛的视线时，下意识地就笑了。“我是没有想到顾女士会亲自过来，这里距离A市应该要五个小时的飞航时间吧，很辛苦吗？”

　　“还好，一路上都很方便……签好了。”顾瑛把合约递给罗清，罗清双手接过来道了谢，这个时候她才稍微空出了一些心思来打量这个人，她没变多少，头发似乎剪短了一些，其他的都没变，穿衣搭配的风格也好，左手拇指会摸右手指节的习惯也好，都没变。

　　“晚上几点下班？”

　　“嗯？”罗清一顿，顾瑛通常不会在办公室里说闲话，所以当他们走出会议室以后顾瑛突然来的这么一句，让罗清一时间没能从刚才的公事里跳脱出来。“通常是六点，但我可以在五点半时离开。”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不熟这里，地点你挑。”顾瑛看着罗清，伸手把她衣服上一根掉落的头发拈了下来。

　　“好。”

　　“五点半门口见怎么样？”

　　“好。”

　　罗清送顾瑛到了电梯间和她一同等着电梯，就算仅仅出于礼貌她也都会送别人到电梯里。这期间，两人并没有其他过多的对话，电梯也很快就到了，罗清笑着对顾瑛说了句傍晚见，然后等电梯门缓缓地关上。

　　顾瑛忽然伸出手拦住了电梯门。

　　“阿清，告诉我你有没有生我气？”

　　罗清抿着嘴笑了起来，那样子看上去是一副没什么防备的单纯模样。她垮了一步走进了电梯里站到了顾瑛的身边，按了下关门键，对她道：“别担心，没事的。干脆让我送您下去好了啊……”

　　“其实我挺高兴的，能再次见到您。”罗清靠在了电梯壁上，侧着脑袋望顾瑛。

　　顾瑛嘴角轻轻地上扬了一个弧度，罗清有时候很难赞同其他人对这位老板不喜欢笑的评价，她就见的很多啊。还没送顾瑛出大厅，罗清就被同事叫住了，她简单吩咐了几句，抬头就见顾瑛摆了摆手示意她去忙不用在意自己。罗清也不继续送她，跟同事说了句“我们先去财务那边”便和那人一起匆匆离开了。

　　顾瑛其实不是很清楚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从自己身边辞职离开，然后就到这样的地方做一个营销部的普通职员，做一个普通职员，她？顾瑛皱眉，但她倒是和以前一样，什么事情都会帮上点忙就是了。

　　冬天夜色总是来得比较早，罗清走出公司大门，在手心呵了一口气，再抬眼便见到顾瑛在等她。

　　“上车吧，我带去您吃一家味道还不错的牛排，我想您会喜欢的。”罗清走上前，笑着替顾瑛开了车门，顾瑛坐进车里，罗清绕道那一头上了驾驶座。“怎么不开自己车来上班，住的不远吗？”顾瑛问道。

　　“那倒不是，偶尔也会自己开车来的，其实停车位很难找哎，不觉得吗？”罗清把她的笑容挂在嘴边，她很少会自己开车来公司，除非那一天很赶时间，否则她都会选择坐公交。知道这件事的同事都会觉得罗清很奇怪，罗清通常不会解释这是为什么，她被形容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她总是不会一件件去解释，一定要解释的话，她也就只会说：“不想。”

　　车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罗清指着路，向顾瑛说着这四周的环境，顾瑛好像在很多年期就来过这个城市，大约是很早之前，反正至少不是在罗清到这边的三年里，所以罗清说着这里的变化，还有近几年才新建的部分，也挑和顾瑛的企业有关的事情说。

　　到了那家餐厅门口，罗清走在前面招呼了服务生，打点了所有事情，然后领顾瑛到她们订下的位置上，拿过餐牌递给顾瑛，并向她推荐着也许会符合她口味的菜。罗清做的事还是那么周到，从头到尾都是，好像自己还是要和他们公司谈一笔大生意的交易对象，顾瑛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因为熟悉这个人的处事，她一定会觉得不自在。

　　“我还点了顾女士喜欢喝的红酒。”罗清将侍应生递来的餐具接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替顾瑛摆上。

　　以前罗清一直叫顾瑛老板，现在她已经离开了顾瑛的公司，今天下午的时候罗清就差点没能该过口来。这么叫有些别扭，虽说是最合适的称呼。罗清的视线慢慢落在了桌布上。

　　“味道不错。”

　　顾瑛送了一块肉到嘴里，细致地嚼着，咽下以后才缓缓地说。两人用餐时说的话并不多，曾经也是这样，这家餐厅里的氛围也比较静，光线稍微昏暗些，在人和人之间只有节奏不紧不慢的音乐最清晰。

　　“您喜欢就好，虽然我一直觉得，没有那家味道来得……”舒服。

　　罗清一怔，她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那时愉快的感觉她现在还是能回想起一些来，只不过好像成了十分陌生的事情，回忆起来，像是她在看别人的生活，只不过恰好知道一点那种生活的感觉。

　　罗清以前不知道用西餐的餐桌礼仪时，顾瑛专门带她去了一家西餐厅，一边吃晚餐一边耐心地教她，罗清记得那时得自己，比起顾瑛讲的那些枯燥的东西，还是觉得盘子里的肉更吸引她，两三口就把一块菲力牛扒吞下去了，顾瑛拿过餐牌递给她，问她要不要再点一份，罗清这一次看餐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刚刚几口吃下了多贵的东西，她有些难为地抬头扫了一眼顾瑛，顾瑛笑了笑说没事，反正这家店也是她的。那个时候，罗清还以为把自己带回去的人只是一家西餐厅的老板而已。

　　两人用餐结束后，罗清说她先送顾瑛回酒店，自己再回家，顾瑛点点头，起身时她看见罗清碟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动几口，酒好像也没怎么喝。

　　等到了酒店，罗清站在房门口没有进去，她毕恭毕敬地倾了倾身子道别：“那么，晚安了顾女士，请好好休息。”

　　“明天早上来接我。”

　　嗯？罗清一顿，见她不明所以的表情，顾瑛继续道：“你们老板明天早上和我有个会议要开，你不知道吗？”

　　罗清很快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不，我只是公司里一个普通职员，那样重要的事情我既不参与也就不必知道了。”

　　“那又让你来和我谈合同？”顾瑛凑近了罗清一步，伸手去理了理罗清不知什么时候歪掉的领带。

　　“是，很多时候合同会是我去谈。”罗清的视线并没有顺着顾瑛伸来的手而望过去，她仍旧是保持着她的习惯，看着说话对象身后的位置。

　　顾瑛低头笑了笑：“你的确也一直做得很好。”

　　“谢谢。”

　　“脸色那么差，回去早点睡，不要熬太晚。”

　　“谢谢……”

　　顾瑛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然后缓缓关上了房门。关门声后几秒，罗清收起了刚刚那副自然的表情，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她伸手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伸出自己的手，在手指上呵着气，然后不停的来回摩擦着自己的手。

　　好冷啊，这个冬天一定比往年还难熬。

　　又在那儿蹲了一会儿，罗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时候才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她走了一条街，那个地方才有公交车站，车没多久就来了，这个时间车上没什么人，罗清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盯着窗外发呆。

　　洗完热水澡出来，罗清拿起了桌上的药，最后一点了，她全部倒在手上，合着水吞了下去。明天是星期五，有什么事情要做吗？罗清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星期五的日程表里的特殊事项，只有下午要回医院复诊。

　　药吃完了，当然要回去复诊开新的药，回来吃，吃完了再复诊……

　　罗清关了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又来了，脑子里的那个声音，罗清皱着眉，尽量让自己不要去在意，可那声音又不是从耳朵里听到的，就是在她脑子里诞生，在她脑子里回响。

　　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一样的话，好吵。

　　罗清睁开眼，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又到了凌晨三点。翻了个身，缩成一团，声音还在，永远都在，罗清拿它没办法，只能听到筋疲力尽得无法再抵御，最后慢慢地昏睡过去。

　　没法办的，她最后的意识是这么想着。

　　“那当然啊，从来就没有什么药真正治好过我们。”方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那个笑声很明显只是纯粹为了嘲讽罗清前一句话而发出的。“你今天来得这么晚，是因为中午来接你的那个人的缘故吗？”

　　罗清点点头。

　　“就是你之前一直说的那个人哦？”

　　罗清没做反应，就只是目光涣散地坐在那里。方年叹了口气，坐在罗清旁边的位置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你待会儿让医生给你开点安眠药吧，对咱们来说，那是个很方便的东西。”

　　“三年了。”

　　“什么？”方年轻声问了一句，罗清没看她，只是坐在那里。

　　“三年了，阿年，我好想她……”

　　罗清喃喃地说着，一边说着一边把脸埋进了双手的手掌心里：“我好想她啊……”

　　“回去吧，回南方去呗，那边即不像这边的冬天会下雪，也可以待在她身边。”

　　“不行，我这个样子，不行。”罗清胡乱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她耳侧有许多泛白的发丝。

　　“你的事，她不知道吗？”

　　罗清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需要会给她添麻烦的人在身边的，我也不想这么做。”

　　“……”

　　“我算是被她捡回去的，她可不想捡一个废物在身边……”

　　罗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方年就坐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009号请到三号诊室、009号请到……”

　　“到你了。”方年推推她。

　　罗清声音很小地应了一声，然后动作缓慢地起身，推门进了房间里。

　　罗清今天来得特别晚，她是今天最后一个挂号的人，这时候的候诊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每日固定来清扫消毒一次的工作也在刚刚结束了，只有方年一人坐在这里等罗清出来，她掏出了一支烟，却在抬眼时望见了医院内的禁烟标识，叹了口气便把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收了回去。

　　“这周感觉如何？”

　　“我有按时吃药，工作上没有问题，但晚上还是很难睡着……”罗清朝桌那头坐着的医生笑了笑：“昨天好一点，睡了三个半小时多差不多四个小时，前天之前，每天最多都只睡了三个小时。”

　　“白天不困吗？”

　　“困啊，可闭上眼也睡不着的，有时候还会头痛，但这个应该是正常的药的副作用吧……”罗清托着下巴，望向医生：“那个声音，实在太吵了。”

　　“看来你现在这个药效果还是不太好，换一种吧，也是抗抑郁的，作用比你现在这个更强一些，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下周来了记得跟我说，我再给你换。”

　　“谢谢，麻烦你了。”

　　方年和罗清总是很快从诊室出来，有些人会在里面光是哭就哭上十几分钟，方年是不想和医生讲太多话，罗清则是不希望耽误大家时间和精力，总是精简地把需要说的重点直接告诉对方。

　　“那倒也是……”两人走出了医院大门，方年伸了个懒腰：“要打理那么大规模的企业，她做事一定比你还严谨。”

　　“怎么能拿我和她比呢……”罗清笑笑。

　　好冷，明天早上可能会下雪。罗清望了一眼天，方年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两人住在不同的方向，方年自己开车回去，而罗清要走上一段距离去公交车站，这附近的公交车没有直达罗清家的。

　　这也正好。

　　现在正好刚过下班时间，街上的人流稍多了起来，罗清把脸裹进了围巾里，自己藏进了人群中间。这样很好，罗清真心地这么想着，她喜欢这种，自己走在人群中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感觉，这样她就不需要去花心思照顾和她产生了交集的人。

　　对啊，要是一开始就没有遇见该多好。对大多数人，罗清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情。

　　除了顾瑛。

　　能遇到顾瑛，罗清必须承认，她心里还是庆幸的居多。

　　在过天桥时，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罗清接了起来，可她心里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对面是她公司的同事，吩咐多了两句以后便挂了，罗清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把刚刚同事说的状况记了下来。她得这么做，否则会忘掉。

　　天桥上的风有些大，带着夹杂在其中的冷空气，把脸颊吹得刺痛。今天晚上回去把药吃了以后，洗个热水澡喝点牛奶，试试看能不能睡得稍微好一点，明天是周末，要是能睡久一点就好了。

　　刚刚写完，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顾小姐，下午好啊。”罗清接起来。

　　“来酒店下面的餐厅陪我吃晚餐。”

　　“好，不过现在下班高峰期还没过，估计要二十分钟才能到吧。”

　　顾瑛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了一声：“你今天很累吗？”

　　罗清一怔，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应该没什么不妥：“还好啊，我已经在过去的路上啦。那个，您可以先点着东西吃，别饿着就是。”顾瑛轻轻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罗清站在天桥上拿着手机顿了一会儿，这一阵风吹得很大，在罗清耳边挂得巨响。

　　罗清把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将自己裹紧了些。然后她便下了天桥伸手拦了一辆的士，让的士稍微绕一些远路，这样也比塞在繁华路段来得要快。

　　进了酒店大厅以后罗清也没觉得暖起来，不过没有外面吹着的冷风倒是让罗清不必把脖子藏在衣服领子里面。她很快便在餐厅中找到了顾瑛，顾瑛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旁，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那份晚餐。

　　罗清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口袋里的手拿出了，将衣袖挽到手腕处，然后走过去。侍者见到她正要上前招待，罗清笑着示意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顾瑛一抬眼便对上了罗清满载笑意的视线。

　　“抱歉，顾小姐，等很久了吗？”

　　罗清话刚说完就有一块肉塞进了自己嘴里。顾瑛把举着的筷子缓缓放下，然后看着罗清嚼完咽下，才道：“好吃么？”见罗清点点头，顾瑛便把自己的那份推到罗清面前：“那先吃着这个。”边说边抬手招呼侍者来加餐。

　　“谢谢……谢谢您。”

　　“阿清。”

　　“嗯？”

　　“你走是不是因为气我？”

　　“……”

　　“气我和他订婚？”

　　“……”

　　“告诉我听，阿清。”

　　罗清的视线散在桌上，她好不容易把视线聚焦起来，然后才缓缓地抬头，却对上了顾瑛有些担心的神色，罗清笑了笑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其实说实在的，比起我，我还是更在您，这些年来过得还好吗？”

　　罗清本想说的是，自己走了以后，那些原本是自己做的事情有没有其他人顶替，但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顾瑛公司里的一员了，问这些事情并不妥当。

　　顾瑛见罗清不想答，便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按照罗清的性子，自己都问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还不讲，再问下去也八成不会说的。

　　“都还算不错，和往常差不多。”

　　“那就好，这次来这边有没有什么景点想顺便去转转呢？您这次合作相关的事务我会让我们公司这边安排妥当，需要您核实过目的内容我会整理出表格来给您，这样您就不需要亲自跑好几趟了，所以可以多出很多时间。”

　　顾瑛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啊，去安排一下吧，不要太远，就在这附近能开车到的地方就好。”

　　“从市中心出发大约两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个度假山庄，在城市边上而且是半山腰的位置所以很安静。或者……”

　　“可以啊，就这里了，正好明天周末，不如阿清你跟我一起去。”见罗清一愣，顾瑛道：“难道我要一个人去那儿干坐着？”

　　“当然不……”罗清抱歉地笑笑：“我会安排好所有事情的，明天一早来接您。”

　　顾瑛点点头：“都照以前那样就可以了。”

　　“好。”

　　大多数顾瑛说的事，罗清都会答应。

　　结束了晚餐以后顾瑛吩咐了时间，罗清记下了，等顾瑛进了房门以后，罗清便掏出了本子记了下来，晚餐时顾瑛说的找以前那样……罗清回忆了一下，大约是指顾瑛的各种习惯吧，罗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明明就连前几秒发生的事自己都有可能会忘掉，却把好几年前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回去以后在预约房间时，罗清才发觉明后天其实是感恩节和圣诞。

　　对哦，街上已经有很多圣诞的装饰物了。

　　结束了预定和行程安排以后已经过了凌晨，罗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捧着走到了阳台。

　　感恩节吗……

　　这样的日子，罗清以往是不太在意的。人们总是会先感谢自己父母，但是罗清并不，每次想到这件事情罗清都会皱着眉头苦笑。

　　“要不是我们，哪来的你！”

　　“你怎么不知道感恩啊？”

　　罗清闭着眼睛喝了一口热水，试图挥开脑海中连面容都已经模糊掉了的父母。明明连那些人的五官都已经不记得了，可那声音还是清晰得很。

　　“你该知道感恩，你当初被生下来的时候，你爸看你是个女孩直接把你扔了出去，要不是我把你抱回来了你能有今天吗！”

　　喔，原来我爸一开始是不想要我的。罗清揉揉脸。

　　这样的话罗清从小听到大，每听一次，她就会让自己表现得更好，每一次她都很怕她妈妈也把她丢出去了。直到那一天，她妈妈真的这么做了，把她卖给了乡下一间工厂，因为罗清常年做体力活的体格和她的身高的缘故，她妈妈把她的头发剪了，就把她当成男孩子卖出去，这样得到的钱比较多。

　　罗清求过她，求她妈妈不要把她卖给那些人，但她妈妈的脸没有什么起伏，她不耐烦的瞪了罗清一眼，然后收钱。

　　那天罗清怕得不行，牙冠到指节都在抖，最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在领她的人带着她经过一条人比较多的街时她挣扎地跑了出去。

　　要是有人能来救我就好了，要是有人能来救我该多好！罗清一直跑一直跑，后面的人一边大叫着一边追。

　　可她连她爸爸妈妈都不想要她，像她这样诞生在偏僻城镇上的女孩子，未来通常都一个样，也从不会有什么希望。罗清喘着气，她的体力渐渐耗尽了，一脚踩在一个泥坑里便整个人栽了进去，接着她撑起身子，还来不起爬起来，后面那些人就追了上来，扯着她的头发和衣服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罗清除了因恐惧而挣扎反抗之外什么都没想。

　　然后她遇上了顾瑛。

　　“不如把他卖给我。”顾瑛一边走过来一边用帕子掩着口鼻。“这样不好吧老板，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出来的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人，素质低也就算了，再偷东西抢东西的就难办了。”旁边有人这么说着。

　　罗清还没从刚刚的劲儿里缓过来，她望着走过来的顾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脸上和身上都是泥巴，手臂和头发被人抓得死死地。

　　这个陌生人救了她。罗清用手抹着自己脸上的泥垢，悄悄撇了一眼旁边的人。

　　顾瑛把她带到了城市里，一路上，顾瑛坐在车后座的最左边，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打着电话吩咐事情，罗清坐在另一侧，埋着身子一直在用本来就不干净的衣袖擦脸。

　　“拿着。”顾瑛递过来一个干净的手帕：“浑身脏兮兮的。”

　　罗清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了一眼顾瑛，缓缓伸手接过那个帕子。

　　“谢、谢谢……”

　　“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罗清……”

　　她一定不喜欢邋遢的人，也一定很讨厌难闻的味道。罗清这么想着，那之后，她出现在顾瑛面前时便永远都是整洁干净的样子。

　　那年罗清十七岁，顾瑛二十六。顾瑛让罗清在她的一家西餐厅里工作，那家餐厅就在顾瑛家附近，偶尔下班以后顾瑛会让罗清过去，有时候让罗清帮她做做晚餐两个人一起吃，后来罗清慢慢学会了帮顾瑛打理一些简单的事宜，顾瑛就会让罗清帮她。

　　罗清学东西学得很快，基本上她只要看多几眼就会多少猜中门道，顾瑛教起她来也很省事，最后罗清不再继续待在那家餐厅了，直接到了顾瑛的公司里帮顾瑛处理事情。有时她们处理事情到了凌晨，顾瑛会让罗清别回员工宿舍，就留在这儿过夜。顾瑛就一个人住，她家并不大，除去客厅饭厅和阳台以外，只有一间书房和一间卧室，但每一间对于只居住一到两个人来说，算是十分宽敞的了。

　　从一开始，罗清对顾瑛的感情就很浓烈。每一次罗清看着镜子里整洁干净的自己，还有身后自己曾经只会在杂志上看到的卧室，对顾瑛的感情就会更重一分，包括她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顾瑛教给她的。没有顾瑛，就没有现在的她。

　　“明天中午下班以后来找我。”

　　罗清点着头笑了笑，一边接过顾瑛递过来的文件夹：“好。”

　　“我带你去挑件新的正装。”

　　“好。”

　　或许是出于对顾瑛的感情想尽可能地帮顾瑛打理公司，或许也因为自己的性格和习惯，罗清总是会挑最麻烦的事情去处理，罗清的性格和处事态度让她一直很受其他人欢迎，如果有人出了纰漏，罗清会第一个上前去帮着想办法弥补，如果有新人进来，罗清会经常去讲解和带领，顾瑛那边自然不用说，罗清总是要待在她附近和她一起做事的。所以她一直都是最忙的那个。

　　顾瑛有时候望着那个人的背影，也会觉得当初带她回来是个正确的决定。这一点，罗清也知道，她这么努力做事，就是很害怕万一顾瑛会觉得后悔。

　　“我觉得这条领带挺衬你，就它吧。”顾瑛拿过一条领带放在罗清胸前比划着。

　　“好。”

　　罗清的身材高挑，遇到顾瑛以前的日子里她一直都偏瘦弱，这几年变得匀称了许多，衬着西装很好看。

　　顾瑛把那条领带跨过罗清的脖子，然后不紧不慢地帮她系上。

　　罗清把视线移到了一旁，她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

　　没有顾瑛，就没有现在的她。这么想着，她把半长不短的头发束起来扎在脑后。“挺合适的，就这样吧。”顾瑛在她身后这么说着。从那以后，罗清尽量都按照这一身搭配的风格穿着去公司。

　　为了能更好地帮顾瑛，罗清在公司的事情渐渐上手了以后，开始在外面做各种各样的技能培训，罗清学得都很快，但由于她学的内容很多，时常会工作到很晚。有时到了凌晨，顾瑛会让她早些休息，罗清望着她笑笑，说着好，等做完手上这个就去睡。

　　其实罗清这么赶，是因为她怕来不及成为一个更有用的人，怕还没来得及帮上顾瑛足够多东西，就先赶不上顾瑛对她的期待了。

　　她怕顾瑛对自己的期待落空，怕得要命。

　　罗清摸着黑，小心翼翼地翻上床。她趴在顾瑛旁边，顾瑛已经睡着了，她伸手去抚着顾瑛的一缕头发，放在手心里细细的摩挲着。

　　罗清唯一由衷感谢的人只有顾瑛，因为在自己亲生父母把自己卖出去时，是顾瑛把脏得还不如旁边那只流浪狗的她带了回来。

　　“谢谢您。”罗清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

　　然后笑了。

　　谢谢您把我从那里带回来，教了我这些，给了我曾经我想都想不到的这一切。

　　这句话，除了像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顾瑛每年的生日罗清也都会这么说一次。顾瑛不喜欢为自己庆祝什么，但她会破例接受罗清为她准备的东西，可能是因为罗清准备的很用心，也可能是因为那些礼物都是顾瑛实在不会去拒绝的——蛋糕和晚餐都很美味，礼物是好几单原本谈不妥的生意——顾瑛夸奖过她，这些夸奖罗清都会记上很久，高兴上很久，每次听完以后，都会笑着在她旁边坐下，允诺更多的东西。

　　“你做的，你怎么不吃？”顾瑛停下来看了她一眼，罗清拖着下巴坐在她旁边望着这头。

　　“张嘴。”

　　罗清张嘴。

　　顾瑛喂了她一口。

　　“好吃吗？”

　　“您说好吃就够了。”她其实觉得还好，顾瑛喜欢吃甜的东西，罗清不喜欢。顾瑛看了她一眼，就读出这人口味和自己并不一样，而这东西却是照着自己的口味做的，也就不再让她跟着一起吃了。

　　后来由于罗清接手的工作越来越多，住在顾瑛这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顾瑛的身体素质没有罗清那么好，罗清可以仗着自己年龄小熬夜赶大量的事宜，第二天继续以往的工作量，但顾瑛如果不注意休息就很容易生病，有时事情若是太多，罗清就会在时间将近凌晨时让顾瑛先去睡，把手上需要处理的文件都交给她去完成就好。

　　关于顾瑛的公司，罗清在那里工作的几年里给公司带来的收益本就不是小数目，事务方面，大部分顾瑛知道的事情罗清也都知道，顾瑛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基本都是罗清在帮她打理，久而久之，公司里的人都有自觉，如果找不到顾瑛，都会直接找罗清，在其他人眼里这两个人只要找到其中一个就和找到另一个没什么分别了。

　　他们会更喜欢找罗清多一点。

　　“不觉得吗？她真的很少笑唉，而且给人的感觉，怎么说……反正我不喜欢靠近她啦，在她身边待着压力就很大。”

　　“会吗？”罗清接过职员递来的文件，认真地想了一下，待在顾瑛身边会觉得压力大吗？顾瑛似乎也不会很少笑，不过罗清也见过顾瑛开会时的样子，大概他们说的压力来源是顾瑛的高要求和不容置疑的准则，顾瑛才是个比较有人情味的人，罗清真心这么认为。“那你以后可以直接来找我啊，如果能帮，我会尽量帮你的。”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他们更喜欢罗清了。实际上，罗清才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人，她的确会将真诚而温暖的笑容挂在脸上，可一旦触到了罗清不满意的线就没有商讨的余地了。

　　顾瑛的生活中，似乎没有给爱情留多少位置。顾瑛没有结婚，也没有谈男朋友，在罗清眼里，顾瑛的交往对象好像就是她的公司，她的公事。这样很好，罗清有时候会自私地这样想，因为我可以和你一起打理它，这样她们两人之间，反而距离会更近。

　　罗清明白自己对顾瑛的心意。每一次顾瑛稍微贴近她一点，她都会被自己吵闹的心跳声提醒这一点。

　　但她不会讲的。

　　“阿清，下个月陪我去欧洲出差，你想当做度假都可以。”

　　“好，我去帮您把事务都安排到出差时间的之前和之后，安排不了的我会差人去做。”

　　“哦对了，楼下那户人搬走以后就想卖掉那套房，我买下来了……送你，这样以后也方便。”方便过来，顾瑛没说完，及时收了口。

　　“谢谢。”

　　“过来。”顾瑛坐在那儿伸手示意罗清上前来，罗清走过去，顾瑛将罗清略微松开的领带解开，替她重新系上。“这样看着精神点。”她笑，罗清一僵，不由得脸上一红，随即触到了顾瑛的有些泛凉的手。

　　“添件衣服？”罗清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顾瑛身上。她总是会记得顾瑛怕冷，往年每到冬天，那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靠近罗清，因为罗清体温一向很高。

　　罗清一直觉得自己能和顾瑛保持这样的距离就已经很好，她不敢说自己希望能与顾瑛多么亲近，但至少她想待在顾瑛身边不远处。

　　“不进来吗？”

　　“不了，您要结束时给我个消息，我来接您。”

　　顾瑛家庭聚餐的那一日天在下雨，罗清打开车门，撑起伞绕道顾瑛那侧替她把车门打开，送她到了餐馆门口便不再进去了。

　　顾瑛伸手拉住了罗清的手臂，张口正想说点什么时一顿，又把原先的话咽了回去。

　　“晚餐去吃些自己爱吃的，晚些来接我也没关系。”

　　“好。”

　　“我结束了会给你消息的。”

　　“好。”罗清笑笑。

　　说完顾瑛便转身进去了，罗清站在目送顾瑛过了拐角才转过身回了车里。虽说，她待在顾瑛身边很多年……其实都可以说自己就是顾瑛带大的，但罗清不认为自己因为这样就能跟着进那样的晚宴里去。

　　那晚之后，顾瑛身边多了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