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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替换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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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了几下,便蹙紧了眉心。
我的心头一动——我的身体里携带着他的基因,这是时间无法抹去的。所以,我的气味对于他而言大概十分特殊。
而鳞片在我的身体里不见了,只有可能是与我融为一体,阿迦勒斯的生命核心进入了我的体内,我就像一个携菌试管。如果我挑衅阿迦勒斯,使他咬伤我,饮下我的血液,是不是也许记忆也能随着我的基因一起传导入他的大脑中?
这样想着,我抬起蹼爪,蠢蠢欲动,打算对他发动一次攻击。可阿迦勒斯却像察觉到了我的意图般,敏锐地抬起头,使我正对上他暗沉、冷冽的瞳仁。那条粗韧的黑色鱼尾迎面向我的头顶劈来,我吓得往后一缩,却被他的尾鳍击打得仰躺下去,距离这锋利如镰的凶器仅有一指之隔,海水“哗啦”一下溅得我满头满脸。
呼吸仿佛与空气一起凝固住,我的脖子僵硬地盯着那悬在我鼻梁上的尾鳍,月光透过它半透明的边缘,随水珠滑过一丝丝森冷的寒芒。我甚至能看清支撑着它的形状的、呈扇形排列的一根根鱼骨,每一根鱼骨都有螺丝锥般粗细,可以想象它们锐利得足以轻易刺穿我的头骨。
我心惊胆战地再一次体会到了冒犯阿迦勒斯的危险性。
Chapter 49 重逢
我干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加快了语速:“嘿,相信我……你发现我很特别,不是吗?”我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听着,不久之后将会爆发一场灾难,它会摧毁地球通往亚特兰蒂斯的通道,会使整个人鱼族群和你自己陷入空前的危机……我不确定具体离这场灾难来临还有多久,但也许——”
轰隆一声,就在这个时刻,遥远黑暗的天际之中划过了几道火光,随之响起阵阵轰鸣声,而岛上的某一角同时也亮起来,将那处的海面骤然耀出一片明红。
阿迦勒斯的眼神骤然一凛,收回了蹼爪,看向海面。
远远的夜雾之中,真一的那艘船正朝我们的西北方向航行着,而离它不远之处,一片灯火通明之处若隐若现。
难道那里就是广岛吗?
如果是,那我们可真是比中了头彩还要“幸运”,正在这场即将爆发的灾难的核心!
我的汗毛耸立,以为核弹已经砸下来了,但我立刻发现那只是几架轰炸机,而岛上正在用枪炮进行反击。亮起来的火光更让我看清那是一座小岛,而不是广岛。我不由得为自己与阿迦勒斯并不身处核弹袭击的核心地带而松了口气。可那座岛屿可能是哪里呢?为什么真一他们带着抓住的人鱼去那个正在交战的地方?
我怀疑地望着远处腾起来的火光,身旁的阿迦勒斯却在此时离开了礁石,一摆尾便犹如鱼梭般朝船的方向游去。我愣了一秒钟,马上跟着扑下了水。
可阿迦勒斯在一眨眼间便已无影无踪,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正四处搜寻他的踪迹时,头顶的天空上突然划过一声尖啸。
我立刻抬起头去,看见一架飞机在夜空中被炸得四分五裂,大片大片的黑影冰雹似的散落下来,火光在我不远处的海面上轰然腾起大大小小的数团,我当即被这声巨响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仿佛成为一整片地狱似的火海,飞机残骸在起伏的海水中仿佛一座座漂浮的活火山般冒起腾腾黑烟,令我感到眼花缭乱。我霎时间被一种迷失方向的惶然感笼罩住,连应该往哪处游也一时无法确定。
我只好潜入水中,从水底下看去,上方被火光烧得宛如傍晚的红色天空,黑色的飞机残骸不断地坠入海里,好像整个天幕都垮塌下来。我拼命地游动着躲避,以免被飞机残骸砸中,却同时看见沉入海水中的残破尸体,有一具正被我撞了个满怀。我一下子注意到那具尸体身上的军徽——那是美国空军的标识。
我隐约地想起二战之中那些在岛屿上发生的战斗,不禁意识到这里也许就是那座美军曾经久攻不下的硫磺岛。那些日本人把人鱼抓去,难道是怀着利用它们对付美军的企图?他们要把人鱼当作生化武器使用?将他们作为炮灰?
这样想着,我拼命地往小岛的方向游去,却在汹涌的火光与坠落下来的飞机残骸中,望见了一个宛如神祇降临般地游近我的身影。
那个身影穿过熊熊燃烧的火海终于抵达我的上方,伸出蹼爪攥住了我的胳膊,刹那间,我不由得愣住——阿迦勒斯虽然不记得我是谁,却还是来救我了。
可没有时间容我失神,上空袭来的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大小小的残骸犹如火石砸入海中,整个水中世界都在混乱地震荡。阿迦勒斯带着我在越来越多的坠落物中穿梭躲避着,蹼爪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那么真实有力。
心口膨胀似的被灼热的情绪充满,我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蹼爪,任凭海水的阻力有多大,手臂有多酸疼,也一分一毫不放松。不管他是否记得我是谁,这就是阿迦勒斯,与我血脉相连的阿迦勒斯,无论时间还是空间,灾难抑或战争。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们也将并肩作战。
阿迦勒斯带着我游得飞快,很快我们就游出了飞机坠毁的范围,接近了那座疑似硫磺岛的小岛附近的暗礁区域。四处大大小小的礁石嶙峋,起到了很好的遮蔽作用。岛上的熠熠火光透过这些礁石的缝隙。远远地,我看见真一的船已经停靠在远处的海岸边,一队明显是日军的军队正在接应他们,将一个一个水箱运上岛,而水箱里面都装着人鱼。显然雪辰的“钓鱼”计划已经成功了。
尽管明知道这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实,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还是从心底按捺不住地升腾起来,我的确同情雪辰,可我无比憎恶真一他们残忍的行径。
阿迦勒斯将我拽到其中的一块礁石边,停了下来,然后倚着礁石倾斜的表面,翻身靠在上面,望着天,粗粗地喘了几口气。
他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潮湿的脸庞上透出明显的痛苦之意。我的心头咯噔一下,低头便发现水面之下,他的蹼爪正捂着左侧的腰胯部分的鱼尾,蓝色的液体丝丝缕缕地在水中扩散开来,把一小片海水都染得浑浊了。
“你……受伤了?”我急忙掰开他的蹼爪,俯下身仔细察看,发现那儿赫然是一处触目惊心的破口,原本紧密嵌合的鱼鳞犹如迸裂的牙齿般翘起来,里面翻起来的皮肉更遭到了灼伤,甚至能看见里面骨架的轮廓。
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东西能将阿迦勒斯的尾巴伤成这样,这无疑是炸弹造成的。我忽然回想起刚才阿迦勒斯护着我在火海之中穿梭的情景,是他用身躯挡住了那些坠落的残骸,我才毫发无伤。
“可恶!”我攥紧了拳头,低头埋进水中,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的伤口。我的手指触到他伤口的一刻,阿迦勒斯收紧了腹部,结实的腹肌犹如一副□□盔甲。他身下的尾鳍则猛地抬了起来,我感到那扇形的凶器抵在我的脊背上,寒冷的海水沿着脊梁淌下,仿佛无声地警告着假如我再胆敢越雷池一步,他便要削下我的头颅。
我抬起眼皮望着那双充满敌意的幽瞳,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你是否会杀了我,我都会继续为你治疗。”
说完,我毫不犹豫地为他继续治疗他的伤处。而同时,我感到阿迦勒斯的蹼爪按住了我的头颅,锐利的指甲擦碰着我的后颈,尾鳍的尖端则对准了我的脊骨,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皮肤,便留下一道道刺痛的轨迹。他可以随时将我一击毙命,但他似乎并没有那样做的意图。
阿迦勒斯曾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他把他所有致命的破绽都暴露在我的面前,让我在看清他的强大的时候,也同样将他的脆弱交给我。我相信我能够再次令他信赖我。在他从火海之中找到我的时候,我便拥有了这样的信心。
在我细心的处理下,他皮开肉绽的伤处逐渐生出了一层保护性的薄膜,新生的鳞片已经犹如结痂那样从损坏的鳞片下钻出来,可以判断不需要多久他的伤口就能愈合,只是不知道,这些新鳞片会不会如同蛇刚刚蜕皮以后的身躯那样不堪一击。那样可就糟糕了。
我像个称职的医生般进行手术后的检查——伸手抚摸他的那些鳞片,的确很软,轻轻一压就凹陷进去,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这个,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原状?”
“很快。”阿迦勒斯盯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柔和。我壮着胆子,微微朝他身边靠近了些。而阿迦勒斯似乎并未在意我的举动,只是侧过头去看着那些将幼种们运上岛的军队,鱼尾因焦急而轻轻拍击着礁石。
我按着他的肩膀,靠近他的耳边低声道:“现在不能行动,人类的军队正在交战,我们可以趁他们休战的时候潜进去。”
阿迦勒斯沉默着,没有回应我,只是仰躺下来,狭长的眼睛半闭着,只露出两道深邃的缝隙,望着夜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也许在酝酿着一个行动计划。
我撑起身体环顾四周,小岛周围的天际红彤彤的,忽明忽灭,浓烟仿佛雾霾般笼罩着整片海域,周围充斥着战斗机的尖啸与炮火的轰鸣,似乎只有我们身处的这片峭壁背后面的礁石群是安全的避难所。这样的战况,假使我们直接冲过去与那些军队正面对决,只会是死路一条。如果这座岛真的是硫磺岛的话,岛上必然密布着日本军队的火力,连美军的飞机都曾经久攻不下,何况我和阿迦勒斯两个,简直是螳臂当车。这一点他同样清楚。如果早已经历过这些未来的阿迦勒斯出现,事情将会好办很多。
“嘭——嘭——嘭——”
正在我琢磨着如何唤醒阿迦勒斯时,突然之间,一串枪声在身侧炸响!
我立刻缩进了水里,伏在礁石背后。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好几支日本军队,他们端着枪瞄准了我和阿迦勒斯,从四面迅速包抄过来。
布满礁石的浅滩离深水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和阿迦勒斯逃下水去之前,就有可能会被这些日本士兵打成筛子。
我扫了一眼身旁的阿迦勒斯,他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阴沉沉地盯着周围的日本士兵,以至于他们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来对我们动手。我从他们紧张的眼神里看出,他们一定感觉到阿迦勒斯是只相当难对付的危险生物。我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死掉,那将来的命运会发生什么转变?那是否意味着我不会继续存在在这个时空里,从此消失在这个宇宙空间中?
我伏在水面下,正思索着到底该怎么办,可就在这紧要关头,我却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异变。鱼尾被生生撕裂开来,疼痛使我蜷缩成一团。一阵痛苦的痉挛过后,我竟然看见自己的身下又恢复了人类的双腿!
我的异变似乎现在根本不受我自己的控制,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因为我不知道以哪种形态落到这些日本士兵的手里会更好受些,也许都一样糟糕,毕竟他们在二战期间对战俘干的那些事以丧心病狂著称。
眼见周围的日本士兵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我的心底一阵恶寒,却顾不上许多,立即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挡在阿迦勒斯身前,用日语高喊:“别伤害我们,我们没有敌意!请别开枪,我是他的驯养员,我可以保证这只人鱼不会攻击你们!”
“叫他到岸上来!”一个离我们最近的日本士兵高喊着,枪头示威性地往前戳了戳,那锐利的刺刀的尖端径直逼到我的面前来。我紧张地瞥向阿迦勒斯,发现他也正盯着我,眼眸里闪动着浓重的疑惑之色,我猜想他对我能从人鱼变成人类形态感到非常惊讶。
拜托,阿迦勒斯,请一定要配合我,相信我。我的心脏怦怦狂跳,期冀他能读懂我的暗示。他的瞳孔缩了一下,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我胸口的刺刀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缓缓启唇,吐出一串含混但可辨的日语音节:“不会……攻击……”说着,他竟然还模仿我的动作,将双爪举了起来。
那些士兵不约而同地震惊了,有几个人甚至小声地发出了惊叹:“天哪!这是一只会说人类语言的人鱼!他在向我们投降!”
我松了口气,同时又暗暗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阿迦勒斯竟然会在对我的存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选择配合我,这是一种血脉相连的默契吗?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显然他愿意相信我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并且也明白了我的想法。
——因为他的一系列举动的确表现得有点蠢,这压根不像他。
他继续着那些愚蠢的行为,甚至假装笨拙地在头顶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也不知道是打哪学来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就好像安抚一只暴躁的大海豹那样,发出一些我自认为简直蠢毙了的咂嘴声。
阿迦勒斯低头愠怒地瞥了我一眼,就仿佛受到了某种侮辱,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配合地伏下身体,把头硬塞到了我的手臂间,用尖尖的耳朵磨蹭着我的手掌,眯起了眼睛,喉咙里滚动着意义不明的咕噜声,简直毫无作为首领的操守。
噢!天啊!这太滑稽了!不过比起能有机会狠狠地教训这些坏家伙,一时的卖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暗暗地自我安慰着,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就感觉好像一只凶悍的雄狮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只小猫儿那样惊悚。我整个人几乎要僵住了,可我不得不把这出精彩的戏码自导自演下去。
“十分抱歉,刚才是那个人惊吓到了他,他才会这样!看吧!他听我的!我们投降,我们跟你们走。”
我望着那些神色犹豫的日本士兵说道,并索性拍了拍着阿迦勒斯的头,把他漂亮的银灰色发丝揉得乱七八糟。他则顺势低头埋在我的手臂上,只露出一边眼睛,毫不夸张地说,他表现得好像一个十分胆怯的孩子。也许是我们的举动看上去毫无威胁性,在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军官的人的示意下,外围的一队日本士兵收回了枪,转而七手八脚地拉起了一张渔网,将我们团团围住,一下子便将我们兜在其中。
被渔网缚住的感觉非常难受,被十几双手拖拽得悬空的一瞬间,不安的感觉随着地心引力的脱离此消彼长。我的背紧贴着阿迦勒斯的脊背,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声,心又为之一定。没关系,不管阿迦勒斯是否能够记起我是谁,但至少现在我找到了他。
透过网洞,我看见这些日本士兵正穿过一片树林,将我们运往什么地方。树上地上随处可见焦黑的尸骸,可谓尸横遍野,一处处已经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骸冒着滚滚浓烟,升向渔网间支离破碎的灰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一滴滴穿过斑驳的树叶落在我们脸颊上。
“这是什么?”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然在前方传了过来。运送我们的日本军队停下来,远远的,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报告大佐,我们在西海岸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一条人鱼和一个白种人。”
“哦?”那个被称作“大佐”的人疑惑地道。我撇过头,望见一个衣着与这些士兵有明显区别的中年男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快步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了我与阿迦勒斯一番,脸色忽然就变了。他挥了挥手,喝道:“快,这条是病叶博士正在寻找的黑鳞人鱼!把这个白种人跟他分开,押到关押战俘的集中营去。”
“不!这位长官,请别将我和他分开,他是只难以控制的野兽,只有我能驯服他!”我心中一惊,抓住渔网叫道。
被称作大佐的男人面露凶色,粗暴地抬起脚就要朝我踹来,被阿迦勒斯翻起来的鱼尾不偏不倚地挡住,那锋利的鱼鳍轻而易举地便将坚韧的渔网劈开一道破口,在大佐的腿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令他惨叫着退后了几步,被几个士兵扶住才没跌倒在地。他气急败坏地拔出了军刀,似乎打算朝阿迦勒斯的鱼尾砍下去,却又顾及着什么把军刀插回了刀鞘,脸色铁青地道:“快!迅速送到病叶博士那里去,这是个棘手的货色!”
话音刚落,兜住我们的渔网便随着一路小跑的日本士兵们猛烈晃动起来,如果不是阿迦勒斯的蹼爪护着我的身体,我几乎就要吐了。就在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周围的人声嘈杂起来,我们进入了一个像是防空洞的昏暗隧道里,我看见一列列的日本兵和身着白大褂的军医经过身边,最终我们在隧道内的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
我看着那扇铁门,灰色的金属透着阴森森的光泽,表面用惨白的油漆漆着一个硕大的编号:A-701。这串编号好像某种电流般瞬间击得我的神经一跳,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一样。在哪里见到过呢?我仔细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相关的蛛丝马迹,我的记忆力奇好无比,除了某些因精神创伤而忘记的事(有关阿迦勒斯的某些片段),只要我努力去想,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可以巨细无遗地回忆起来。
很快,我意识到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串编号——它曾经出现在我祖父的笔记本中夹着的一张照片之上,那张照片里他与一个男人并肩站着,背后就是这扇门。而我突然之间便想起来,那个站在我祖父身边的人,竟然是那个变态的科学狂人,真一。
霎那间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在我努力理清这一切隐含着什么之时,铁门轰然打开了。尘埃在防空洞冰冷的灯光下四散飞扬,几个黑影从铁门之后的缝隙里走出来,而我和阿迦勒斯被放在地面上。十几名日本兵用几圈锁链将我们的身体牢牢地缚住,接着两个穿着防护服的、看起来是实验人员的家伙从铁门里迅速跑了出来,趁机想朝阿迦勒斯的身上注射什么东西。我奋力挣扎着,想阻止他们触碰阿迦勒斯,却被锁链绑得动弹不得,而反观阿迦勒斯,他却冷静得不得了,他只是冷冷地观察着这些在他身上乱动手脚的人类,就好像一只鲨鱼睥睨着那些从它身上争夺附着物的寄生鱼们。
接着,我被几个日本士兵从渔网里拖拽了出来,也许他们觉得我并不需要浪费一剂麻醉针,我只是被一柄刺刀顶住了身体。
“你的国籍是什么?”
我听见左侧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随之,几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循声望去,竟看见为首发问的男人正是真一,他的后面跟着其他几个实验人员模样的人与他的儿子,雪辰。
雪辰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有几分惊讶,我肯定他认出了我就是那条被他们抓住的银色尾巴的人鱼,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未动声色。而真一和其他几个人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我想那也许是他们并没有像雪辰那样与我对视过,而我的刘海又遮掉了半张脸的缘故。
“你的国籍是什么?你听不懂英语吗,白种人?”真一走近我的跟前,沉着脸色重复了一遍。我的下巴被他抬起来,迫使我抬头直视着他。
“德国人。”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我肯定地回答道。日本人大概不会轻易伤害他们的盟国人,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个俄罗斯人,不,这个时候应该称作苏联人才对。那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把我误当作打探情报的苏联特种兵,谁知道会采取什么骇人听闻的审问方式。想到记录档案中二战间日本军审问敌方间谍那些刑罚,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俄罗斯与德国的某些发音方式有相似之处,假如这里没有德国人……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真一冷笑起来:“是吗?我怎么看他长得这么像我的那位苏联故友,列夫捷特博士呢?把这位‘记者先生’给我抓起来,丢到集中营去!”
“是!”
我吃惊得呆住——列夫捷特,那是我祖父的名字。
“你是列夫捷特的什么人?弟弟?哥哥?”真一用手中的档案袋抬起我的下巴,眼镜的玻璃上泛着精光,“你和他长得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亮得就像黑珍珠一样,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父亲……”雪辰按住他的肩膀,欲言又止。可雪辰看了看我,又神色疑惑地闭了嘴。他似乎对我满怀疑问,并且也许是这里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存有犹豫,心底还尚存人性和善念的人。于是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垂下眼睛避开了我的视线。
“给他穿上衣服,雪辰,你将他先送到战俘集中营去,晚上再带他来我这里。”
“是,博士。”雪辰答应道。他走到我的身边来,取了一件白大褂为我披上,领着押着我的士兵走出去。他与我几乎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实验室,我在看阿迦勒斯,而我知道雪辰一定是在挂念着阿修罗。
我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他有些腼腆地抿了一下嘴唇,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这一刻,我忽然无比确信,雪辰会成为这个即将发展成死局的棋局中一个最大的突破口。
Chapter 50 雪辰
将我押到战俘集中营后,雪辰没有立即离去,反而单独将我带到了一间囚室,这几乎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看上去的确有什么话想要问我,碍于真一的关系不便发问。用单独审讯我的理由搪塞过跟着他的士兵后,他关上囚室的门,用火柴点燃了一盏油灯。
方寸间亮起来的烛光照亮雪辰秀气的面庞,把他的瞳仁照得通透干净,他戒备地看了看窗外,又看向我,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我没有急着追问他,因为我知道这样反而会将雪辰推回真一的阵营里,我只能等,等他耐不住性子,赌,赌他对阿修罗有几分关注。我拢住身上的大褂,慢条斯理地扣紧扣子,在旁边的一把铁椅上坐了下来,雪辰倒显得有几分紧张起来,好像此刻要被审讯的不是我,而是他,这种颠倒的立场让我觉得有点搞笑。透过火光与雪辰对视的时候,我不禁觉得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根本不属于这里,他是个单纯的、不敢违抗父命的、有些优柔寡断的日本男孩,并不应该被扯进这样一个残酷的战场与阴谋之中。但好在,他并不是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雪辰……先生?”我试探性着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默。
他如梦初醒似的“嗨”了一声,拿着那盏油灯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该如何称呼您?”
“德赫罗·华莱士。”
“好的,德赫罗先生。”雪辰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油灯,缓缓地道,“我知道,你就是那条银色尾巴的人鱼。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又怎么会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我总觉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们的确见过。在你……死去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用日本人最容易的解释来引入正题,我语气诚恳地反问,“雪辰先生,你们日本人是相信宿命论与转世的说法的,对吗?”
也许我的话听上去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但我就是有种直觉,我觉得雪辰他能够尝试着理解,否则他就不会将我带到这里了。
“死去?”雪辰重复了这个词。
果然,我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侧过头来,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是的,我们相信。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在大海之中孤独地畅游……除此以外,我的身边还有另一条人鱼,但是我一直看不清他的模样。可就在我的父亲派我单独去……诱捕那些人鱼的那个晚上,我见到了一条紫色尾巴的人鱼,我知道,在我的梦里和我一起玩耍,一起畅游大海的那个影子就是他。”他低低述说的声音好像梦呓似的,眼睛里映着闪烁的火光,微微发亮,睫毛也在因某种起伏的情绪而如蝶翼似的颤动着。
我能看出雪辰因为这种近乎命中注定似的相遇而感到惊奇而喜悦,更何况人鱼这种生物天生就具备魅力。可一想到在原本的时空里他们惨烈的未来,我的心就不由得为之一沉。
“但我同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熊熊烈火,很多的死人,遍地鲜血……就好像炼狱的情景。我记不清楚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它给我的冲击实在太真实了,我很害怕。”雪辰说完这句话,便将目光投向了我的脸,笃定地抬起眼皮,轻声问道,“当我刚才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可以解答我的梦。对吗,德赫罗先生?”
我沉默了几秒钟,整理好我的思绪后,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完全相信我说的。你做的那些梦都是在另一个时空的你的未来,当然,你可以理解为你的前一世的命运。假如你不试图做些什么去改变的话,你在梦境中看到的可怕景象会再次重演,你会陷入你的噩梦,阿修罗和你都会非常悲惨。我亲眼见到了你们的结局。”
“阿修罗?你竟然知道我给他取的名字?”雪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随即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知道他已经完全相信了我的话。他站起来,在囚室里忐忑不安地踱了几步,手揉搓着和服的衣角,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发展成为我噩梦里的那样?”
“反抗你的父亲,放走那些被抓的人鱼,跟阿修罗离开这里。”我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
雪辰的神情立刻就变了,就好像我的话戳到了他最大的禁忌似的,他忽然抽出了腰侧的武士刀,寒光一闪,那把刀就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冷暖光在他的脸上交替地跳跃着,使他的神情显得异常复杂:“德赫罗先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让我反抗我的父亲,背叛我的家族?”
“是的,雪辰先生。”我冷静地吐出几个字,盯着他的眼睛,手缓缓地握住武士刀冰冷的刀身,“我可不相信什么宿命论,我相信命运是可以由自己扭转的,当你试着去走出那步棋,死局就有可能变成活局。我不知道家族使命对您有多重要,但是,雪辰先生,我必须告诉你,放走人鱼不仅是为了你和阿修罗,这样做同样能挽救你的家族,即使他们现在无法理解。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请你做决定吧。”
他蹙起眉头,目光扫向我握住刀身的手,我立即识趣地放了开来,刀被他利索地插回了刀鞘。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哐当一下关上了铁门,可就在这个瞬间,一枚亮闪闪的金属物体从门即将合起来的缝隙里落在了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无心之失。
然而我知道,那只是看起来。我走到门背后,蹲下来,拾起那枚钥匙,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又听见了一串折返回来的脚步声。我猜想那是雪辰。他似乎停在门口犹豫了片刻,门终于被敲响了:“假如你晚上听见炮火声,德赫罗先生,我和你在集中营附近的丛林里见面,用鸟叫声告诉我你的方位。”
“明白。”我点了点头。
雪辰离开后,我在囚室里找到一些审讯用的刑具,其中有几个可以用来当作防身的武器,挑了一个称手的铁锤后,我靠着门坐下,索性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鼻腔里充斥着囚室里冰冷的血腥气,这种气味仿佛连我的血液也能够凝固,让我的心肠冷硬下来。我知道我必须为杀人做好准备,而假如在去见雪辰的路上遇到拦路虎,我一定会这么做。我掂了掂手里的锤子,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地面,收紧了牙关。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尽黑,外面的动静嘈杂起来,一列列军队从附近经过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我终于听见了第一串炮火声在远处炸响,天际腾烧起一片火红的云雾,数声飞机的尖啸与枪林弹雨声接踵而至,震耳欲聋,我身处的整间囚室刹那间也晃动起来,尘土不断地散落在我的周身。
是时候了。我趴在窗子前朝外望了一眼,果然发现附近已经没有什么把守在这儿的士兵,便立即转到门前,用钥匙打开了铁门。我的对面是关押战俘的集中营,而左侧就是那片黑压压的密林。我伏下身体,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路疾跑,冲进了那片密林之中。参天大树成了最好的遮蔽,将我笼罩在一片安全的黑暗之中。我睁大眼睛,运用我良好的夜视能力搜寻着雪辰的身影,并如他所说的那样模仿着鸟叫声:“布谷,布谷!”
我很快便得到了回应。我循声追过去,也许是黑暗使我的行动异常迅速,我冲到雪辰面前的时候把他冷不丁地吓了一大跳。
“德赫罗先生,你跑起来简直就像人鱼游泳那么快!”
“那当然。”
他收回刚刚拔出鞘的武士刀,戒备地望了望四周,没有多说话,转过身带我向林子的深处走去。在远处不断响起的炮火声的映衬下,我们身处的密林中显得格外安静,阴影之下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我与雪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劈荆斩棘,树丛伴随着我们的前进发出一些令人心惊胆战的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
在密林中走了一段路后,前方逐渐出现了一座灰色的、长长的建筑物的轮廓,那看上去就是我曾经进过的防空洞隧道的尾部。我们的不远处有一扇锁上的门,但雪辰并没有带我走近它,反而蹲了下来,在草地之中摸索着什么。我立刻发现他的脚下有一扇隐藏在尘土下的金属暗门,这显然是通往防空洞的一条暗道,而它也可以成为那些人鱼逃出来的最佳出口。
我跟随雪辰沿着暗门里通往下面的梯子爬了下去,很快我们就抵达了防空洞的内部。幽长、狭窄的隧道里亮着一溜惨白的引路灯,灯光折射在金属的洞壁上,泛着森冷森冷的光泽,不禁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感觉就仿佛随雪辰潜入一只噬人的巨兽的身体内部。在抵达第一个拐弯处之时,远远的,随着扑面拂来的带着金属气味的风,我似乎听见了一丝丝若有似无的惨叫声。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与此同时,雪辰也停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他的脸色惨白一片,看了一眼隧道深处,眼睛里透出了难以掩藏的恐惧之色,说话声音仿佛冬日里的呼吸般散发着凉意:“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残忍、冷血的人,他总是进行一些惨无人道的实验,所以,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我点了点头,咽了一口唾沫,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恐慌的感觉,止不住地担心起阿迦勒斯的安危来。尽管他之前是在假装被麻痹,但谁知道他落在这些残忍的日本人的手里会遭遇什么不测?
就在这时,隧道的拐弯处传来了一串脚步声,雪辰拽着我蹲下来,拿出袖子里早已准备好的一面镜子,通过镜面反射,我们一眼便看见那是两个交谈着走过来的实验人员。在他们接近的那一刻,我与雪辰几乎同时出手,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前就将他们击晕在地,就好像一对训练有素的搭档。
随着隧道越来越深,风声里夹杂的若有似无的惨叫声也越来越清晰,我知道真一的实验室就在附近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我们又拐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了一扇被半透明的塑料帘子隔离起来的门,上面沾染着不少斑驳的深色液体,能朦朦胧胧地窥见里面手术台的轮廓。
我们同时放缓了脚步,我捏紧了手中的锤子,而雪辰则抽出武士刀,小心翼翼地撩开了那道塑料隔离帘,一大股浓烈的血腥味立即像猛兽似的扑面而来。我目呲欲裂,被眼前这个触目惊心的骇人情景吓得呆立当场,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而雪辰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干呕起来。
——几架并排摆放着的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人鱼尸体被整齐地放置着,有雌性也有雄性,无一不被挖去了双眼,开膛破腹,腹腔里的器官全都不翼而飞,两片被掀开的皮肉松松垮垮地耷拉在手术台两侧,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已经呈现深紫色的黏稠的血液。而手术台的旁边则是一个不大的水池,血红的水里横七竖八地泡着十几具人类的苍白色的尸体,水上漂着一把一把如霉菌似的头发。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的药味,好像刀刃那样切割着我与雪辰的神经,让我们随时能在这样的场面下发疯。
然而我们却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捂住嘴巴,强忍住要吐出来的冲动,与雪辰——走过这些手术台,确认其中没有我们要找的那两个家伙后,我们迅速绕过这片区域,走进这间实验室的内部。
在雪辰打开一道密码控制的铁门之后,一个更加宽敞的人工洞窟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洞壁上的凹槽里近百个封闭的玻璃舱里装着幸存的人鱼。这里仅仅剩下了十余条人鱼,他们幽亮的瞳仁里散发着或恐惧、或悲凄、或仇恨的目光,一刹那全都聚集在我和雪辰的身上,仿佛要将我们撕成碎片。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将这些幼种放出来后,他们会穷凶极恶地先袭击我们。但好在,阿迦勒斯能够及时保护我。
我这样想着,目光在那些人鱼之中梭巡,却没有找到阿迦勒斯的踪影,心头突然一紧:“雪辰先生,那条跟我一起被抓住的黑鳞人鱼在哪儿?”
“他逃走了。就在我的父亲打算对他做实验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他并没有被麻醉,他袭击了防空洞内的士兵,带走了第一批即将被进行实验的人鱼。这就是为什么这里只剩下十几条。”
我松了口气,这么说,阿迦勒斯其实已经逃出去了。
“但是,阿修罗没有被带走。”雪辰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他被关在最里面……实验室的核心位置。请先生和我一起救救他。”
我的心里又是一沉,阿修罗居然没被带走?
雪辰压低声音,嘴唇发白:“我……不敢面对阿修罗。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却听从父亲的命令设下了圈套,把他骗到这儿来被囚禁,被虐待。阿修罗一定恨透了我,他一定觉得我是个阴险狡诈的人类。”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而现在显然也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只好道:“核心位置在哪里?”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了一串由远及近的、凌乱的脚步声。
我暗叫“糟糕”,雪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角落,将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塞到我的怀里,并示意我看头顶的通风口:“从这里……可以通到核心的位置,请跟着我给你的地图标记走,拜托!我会拖住他们!”说着,他俯下身,半跪下来,乞求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