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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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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十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突如其来的疾病夺去了他的声音,崇文的母亲请来镇上最好的法师为他驱病,法师到来那天带着一个和崇文同样年纪的男孩。男孩苍白的皮肤如纸片一样,有着薄弱的身躯和坚定的目光。
法师坐在席位上点燃灯烛,那男孩走到崇文的病榻前握住崇文的手,崇文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和普通人并无差异,却是一双能够将人心倒映出来的眼睛。崇文怔怔地看着他,他也一语不发地回望崇文,两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互相凝视彼此。
法师开始做法,符纸将病榻团团围住,崇文睁大眼睛惶恐地瞪着男孩,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安静地等待仪式过去。身边的符纸竖起一丈多高的纸墙,他和男孩被关在纸墙内,突然,崇文听到一种声音,像是用手敲击纸张才会发出的响声,他盯着不停震动的纸墙,纸墙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大,让他崩溃的挣扎起来。
“崇文。”
一个清灵的,带着稚气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崇文循着声音看去,刚才那个握着自己的男孩站了起来,朝他伸出双手,蒙住了他的耳朵。一瞬间,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崇文望着对方的眼睛,陷入睡眠之中。
再次醒来时崇文已经能像正常人一样可以言语了,刚才的男孩仍旧不动声色地跪坐在他的病榻前,法师将纸符收起来,对崇文母亲说道:“这个孩子日后会跟随令郎,他能护得令郎周全,所有的一切令郎都可以从他身上拿取,不仅仅是声音,日后令郎再次恶疾缠身,他便能代替令郎承受,即使遇到生命危险,他也可以替令郎死去,但是,换命有违天道,如果令郎要取他的性命就要用最珍贵之物交换。”
崇文母亲神色顾虑地看了一眼男孩,随即问法师:“可他是个和崇文一样大小的男孩啊,这种事情传出去,会叫别人说我们崇家泯灭人性。”
“夫人大可放心,他是我用纸符造出的人偶,并非人类,纵然遭受万般磨难也不会感到痛苦。”
听此解释后,崇文母亲立刻命人取来重金献给法师,法师走到崇文面前,伸手抚摸着男孩的头发对崇文说:“他是纸人,虽说是用来替你挡灾,但毕竟是纸做的,纸人和纸本性相通,比如遇水则化,你多加注意就行,好了,快给他取个名字吧。”
崇文探出手抓住男孩的胳膊,对方的皮肤确实不同于人类,没有温度却也不是冰冷,温凉的触感,和宣纸一样。
“他还没有名字吗?”
“纸人的名字要由他将跟随之人取,这样他才能忠诚地跟随你一辈子,对于纸人来说,名字即是全部,也是他这一生的开始。”
“那就用我名字的一部分做姓吧,至于名......”崇文想了想,转过头看了一眼庭院内深秋的景色:“宗木。”
感觉到手里细弱的胳膊颤动了一下,崇文回过头,只见刚刚得到名字的纸人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于是崇文试着唤了一声:“宗木。”
宗木笑了,小小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人类的表情。从那以后崇文身后多了一个小跟班,不论走到哪儿宗木都会在他身边,片刻不离。而也是那天开始,宗木再也没有说过话,崇文知道这是因为宗木代替自己失去声音的缘故,对方将要一辈子替他成为哑巴,他在心里暗暗决定,即使宗木是家里买来给自己挡灾的,他也不要宗木再受半点伤害。
可是命运哪能轻易如人所愿。崇文十二岁时家里遭窃,盗贼在半夜翻窗潜入他家,那晚正好崇文出去小解,和欲将逃跑的盗贼撞个正着。崇文惊慌地大叫,家里上上下下被吵醒,崇文的母亲带着佣人迅速跑到庭院里。盗贼一下子慌乱起来,抓过崇文便把刀抵在他脖子上,划破脖颈的皮肤来要挟崇文的母亲。
崇文的母亲向来是个做事利落决断的人,她命人为盗贼让路,打开大门放对方出去。在盗贼放开崇文那一刻,宗木迅速扑过去把崇文抱走,最后那盗贼被崇文的母亲叫家仆乱棒打死。她看到崇文颈间的伤口,还不停冒着血,于是拿来小刀毫不犹豫地朝宗木的脖子上划下去,宗木面不改色地抱着崇文,崇文颈间的伤慢慢消失,连痛苦也逐渐殆尽。
刚刚即使被盗贼绑架时崇文也未落一滴眼泪,却在回到房间后抱着宗木嚎啕大哭,宗木不解地看着他,无法理解他迟来的哭泣。
崇文抽噎着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又让你受伤了,明明发誓过不再让你替我做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
宗木拍拍他的头,回抱住他。
后来崇文愈加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还有宗木,将所有能够避免的危险统统躲开,平安长大到二十岁。虽然八年来大风大浪没有,但受点意外小伤在所难免,随季节变更时引发的感冒,不小心摔破的膝盖,被烫到的手,这些都是一个人一生不可避免的意外,而崇文的意外却统统由宗木领去。宗木的身上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无法愈合的伤痕,而崇文则完好无损。
成年后的崇文愈加沉着冷静,他不想宗木受到无妄之灾,他对宗木的感情在被陪伴与保护的日子里渐渐沉淀,如同河底的泥沙堆积在心里。
作为纸人的宗木亦有变化,他也长为成年男子的形态,并且比崇文还要高,不再是当初弱小的男孩。宗木的模样温和俊美,这大概得益于他是纸人的缘故,身体仍旧有些单薄,却比以前健壮许多。
崇文考上了市里的大学,宗木再也不能像年少时那样陪伴他左右,当他的书童,但宗木每天都会接送他。那时家中还没有汽车,宗木一直都骑自行车载他,路途遥远却安心,有时遇上下雨,宗木便撑着伞等他。每当下雨时崇文透过教室里的窗子望向学校大门口,总能看见有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石墙旁边,对方手里握着另一把伞。
有一次他们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宗木只带了一把伞,两人共同躲在一把黑伞下面往家跑去。崇文怕雨淋湿了宗木,便将雨伞斜向宗木那边,对方发现了他湿透的肩膀,一把揽过他靠在自己怀里。崇文顿了顿,依着宗木,两人相拥着跑起来。
雨越下越大,崇文只好牵着宗木先到一个凉亭里避雨,等雨停了再回家。他和宗木坐在凉亭里,周围是荷叶被雨滴敲打的声音。
崇文定定地看着池塘,问道:“宗木,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对方摇摇头,淡薄的脸上展露出困惑的神色,薄唇紧闭,栗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崇文转过头去看宗木,怪不得班里几个女孩子会背着自己讨论宗木,这个人连皱眉的样子都非常好看。
“就是你刚才看我被雨淋到,伸手抱过我的时候。”
宗木仍然不懂,发梢滴着水,额前的水珠顺着鼻梁滑落到鼻尖,崇文脱下外套替他抹掉脸上的水渍,然后擦干头发。
崇文一边用外套揉着宗木的脑袋,一边告诉宗木:
“这也是爱。”
以前因为宗木不能说话,崇文便买来一些小本子,希望宗木将想要说的话写在本子上,但对方拿着本子也不动手,不知是不想写还是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试过几次后崇文就将本子扔掉了。于是他和宗木这十年来都没有过一次真正的交流,每次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宗木懂了就会点头,不懂就会摇头,很多时候都保持沉默。
就像现在这样,崇文跟他讲爱,他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地靠在崇文肩上。
后来崇文的母亲为了崇文上学方便,买了一辆汽车,崇文学会开车后时常载着宗木四处游玩。他带宗木去小镇南边看夜晚的樱花,到了夏天又带宗木去海边散步,秋天则带宗木去山间枫林兜风,冬天下雪了便不再开车,他和宗木在家与佣人一起清扫庭院的积雪。
每次开车时崇文都有一种和宗木浪迹天涯的错觉,宗木坐在副驾驶上,风将他的发丝吹起,飘荡在阳光中。崇文觉得那时的宗木如同神灵,守护着自己,与光与时间与风一样存在于他的身边。
崇文很爱惜这辆车,而所有福与祸也都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