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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思越人 ...


  •   思越人(下)

      吴润点上三炷香,利落的跪在了爷爷的遗像前恭敬的磕了三个头,起身将香插好。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多么认真。孟修站在旁边看着,他觉得时间好像穿梭回当初的年华。还是这个小村,还是这间破旧的房子,还是这个照片里的老人,他还活着。吴润那认真的神情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和温扬的脸重叠了。
      接过吴润递过来的香,孟修走过去双膝跪地。泪腺竟有些不受控制,但他还是忍了下去。一磕头,他在心里说师爷走好,以后我会替您照顾好小水。二磕头,他在心里说师爷请放心,孟修一定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把戏唱好。三磕头,他在心里说,师爷师父请千千万万在那边照顾好自己。一定是磕头太用力了,孟修想,把眼眶里的泪水都磕出来了。
      起身恭敬的把香插好,回过头,吴润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就被孟修紧紧的按在了怀里:“小水,你知道那些年我和师父找了你多少次吗?!你和师爷跑到哪里去了啊?”声音带了哭腔,原本应该很有气势的吼声多了些脆弱。吴润回抱住孟修,也是满脸的泪水:“爷爷说…爷爷说温叔叔根本就不应该来找他……爷爷说不应该扰了你们的清静,爷爷说他的故事早就该翻过去了,你们……你们应该过好你们的!”孟修把脸埋在吴润的颈窝里:“师父到死都在找你们,他想再跟师爷说几句话,他想你们……我也想你们啊!”
      奇妙的缘分让我们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成了亲人,我又怎么能不思念,不牵挂呢?

      曾经有一个故事,吴中华把它当作睡前的小故事讲给吴润,吴润觉得作为故事它太悲伤。还是这个故事,温扬把它当作历史讲给孟修,孟修觉得历史要比它残忍太多。
      故事是个很老套的悲剧,悲剧的主角是一个老生名角与一个富家小姐。
      开始这是个普通的历史剧,战乱的年代挣扎在底层的戏班子,还有跟着戏班子四处奔波的男主人公。他们从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来到了政府定下的当时的首都,他们终于有了固定的演出地点。男主人公的戏好,捧他的人能从西边的城门排到东边。在当地有个名霸一方的富人家,那家的三小姐是个性格豪放的好姑娘。那户人家没有寻常富人的规矩种种,反而多了几分江湖豪气。他们允许女儿读书允许女儿学武,还不拦着她们进戏馆逛茶楼。简单的偶遇,甚至烂俗,偶然闯进了这家戏馆的三小姐听到了名角的戏,着了迷。开始这一切与人并无关系,那富家小姐只是爱上了戏。每每外出都会到这家戏馆,指名道姓要听这个人这出戏。时间过去了一月,两月。直到那个名字那出戏全都印在了小姐的心里,她才发现,原来她痴的早就不只是一出戏那么简单,她已经掉在了戏里面,望着那个人出也出不来。只可惜这一切戏子却并不知晓,他继续唱他的戏继续带自己的徒弟。渐渐的,富家小姐从来戏馆必听戏子的戏,变成了只要是那位演出她必定到场。那份痴迷也摆脱了云里雾里,放在了所有人的眼前。戏子也不可避免的知道了,但他并不接受。他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姑娘,他在离家前曾经许诺过等赚够了足够的钱,一定会把她风光的迎娶回家。战乱时节,他的牵挂就在那人的身上。但谁说爱情就必须要两个人才能完成?富家小姐不放弃,她用自己的方式张扬的爱着戏子。直闹得全城都知道这个戏子被一个富家的三小姐看上了,全城都知道富家的三小姐竟然被一个戏子拒绝了。后来事情渐渐失去了控制,小姐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决心将戏班子赶出这座城。戏班老板为了保全大家的饭碗,将名角赶了出去。名角的徒弟一心想要跟在师父身边,师父却告诉他:“早晚有天你要出师自己去面对这个世界,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的做人,要把戏唱好。”戏子虽然离开了戏班,却并没有离开省城。他偶尔在酒馆里唱一小出,就能赚来一天的伙食。富人家的小姐铁了心想要跟着他,他去哪里那小姐就把钱送到那家酒馆,放下话来说只要戏子来,就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是戏子却再也没有去,戏子没有到,日本人却进了城。富人家因为太有钱,成为了日本人的眼中钉。后来随便找了个名目就全家抄斩,钱倒都进了日本人的腰包。听说在三小姐行刑的时候,那戏子去了,因为有人看到那三小姐痴痴的盯着人群里一个角落,那副痴相只有在听戏的时候才会挂在她的脸上……
      后来的后来,戏子在战乱里活了下来,他赚够了钱回到了家乡娶了他最爱的姑娘。他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子,但是他再也忘不了那个坐在台下痴痴望着自己的小姐。有的时候,活人拼不过死人,爷爷这样对吴润说。直到后来戏子的夫人也去世,他又变得孑然一身时,他的儿子也没能给他添一个孙儿。有一天,戏子觉得如果不回去看看,今生难安。于是独自出发去了那座有着无限回忆的老城,那时那里早已经焕然一新。他走着,看着,直到在一个破酒馆的门口遇到了一个小乞丐。那个小乞丐穿的破破烂烂,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的盯着酒馆里唱戏说书的人。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失散的徒弟,于是把那个孩子牵回了家。带回了家才知道这个孩子的脑子有问题,笨笨的,但有总比没有好。一家人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在孩子七岁的时候,戏子看着他漂亮的脸蛋说:“以后你就叫吴润。”
      听说故事里那个富人家姓苏,听说那个痴情的女孩叫苏润雨。
      听说那个戏子在多年前并不叫吴中华,听说他的本名叫吴霜雨。
      再后来的再后来,在老一辈的故事翻过了篇章。故事的主角变成了戏子的徒弟,那是个温润的年轻人。他青春飞扬的年代已经没了战乱,可是也没有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师父。他的故事比起师父的,多了太多的浪漫,也多了太多的心酸。只是相同的,故事的主题都是爱情。徒弟和师父分开后,继续跟着戏班逃难,他们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继续演出。每天收工后徒弟都会缩在角落里读师父留给自己的书,读着读着就哭出满脸的泪水,他记着师父的话把每天都过的认认真真。认真的人总会有发展的,于是他从小孩子长成了一个和师父一样的名角。那时候战争刚刚席卷过这个国家,人们疲惫而虚弱。戏曲带给了大家放松的机会,也造就了无数的名角大家。在金钱和利益中,徒弟迷失了自己。他开始享受被捧在巅峰的感觉,他开始花红酒绿的生活。他爱上了很多女人,得到,然后又放手。但奇怪的,他越是这样越有无数的人凑上来,已经迷失的徒弟选择来者不拒。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有个女子一直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直到有天那个女人主动走到了他的面前,还带着一个孩子。她对徒弟说:“我希望你能娶我。”徒弟懵了,他还年轻,他从来没想过要这么早的就娶妻……更何况这个妻子还说她已经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于是徒弟选择了逃避,这个女人什么也没能得到,什么也没带来。要说的话,大概也有些好处,从那天开始徒弟收敛了很多,只是他的心到底没有请醒过来。后来他招惹了一个他不该招惹的女人,那个人拥有太强大的背景。那个女人决心让徒弟没有活路,于是徒弟的丑闻变得越来越多让他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躲在背后的女人又走了出来,她还带着那个孩子,她还是对徒弟说:“我希望你能娶我。”这次徒弟没有再说不,他娶了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婚姻会给人加分,总之成婚后的徒弟挽回了不少的声望。但他并不感谢女人,他觉得就是这个女人毁了他的一生,他讨厌女人讨厌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多少天他才回一次家。后来的故事徒弟不想去回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天他终于忍着厌恶回到家,看到的竟然是女人和孩子的尸体。原来,徒弟招惹的人终究选择换了个方式动手,他们知道对名人动手不易,于是选择了他们身边的人。眼睁睁的看到了血的教训,徒弟终于清醒了,只是他也失去了一个曾经属于他的家。从那以后,徒弟踏踏实实的唱戏踏踏实实的生活,所有风花雪月都仿佛和他没有关系。再后来徒弟遇到了一个温和的女人,那个女人对什么事都看得很淡,她对徒弟说:“我希望你娶我。”徒弟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就因为这句话,他娶了。他们生活的很平淡却也充满了不易察觉的小幸福,徒弟很满足也很愧疚,他选择了坦白。那个一直淡然的女人听完故事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的掴了徒弟一巴掌。她说罪只有到了阴间你才能还,但那个女人该打你的这一巴掌,现在我就替她打过,从今天开始你要为自己为我活着。生活就这么慢慢好了起来,徒弟加入了省剧团过着安稳的日子,他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他看着孩子的脸总是不可避免的想起曾经那个无辜的小孩,只是他连那孩子的脸都早已经不记得。后来剧团内部有了勾心斗角,所有人都在争,不择手段的争。利益勾结,徒弟看着这些人丑陋的嘴脸只觉得痛苦,让他不断的回想起曾经的自己。于是他在人生的巅峰选择消失在人群的视线里,他带着妻子和孩子,找到一个南方的小城定居下来。他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会有人一眼就认出他来,那是个穿着长衫的普通男人。那个男人迟疑的叫住他问:“先生,你是不是梦诗的……?”刹那间,他想起了所有的曾经,他记起这个人原来就是他第一任妻子最好的朋友。男人把他约到小城的酒馆里,他不断的说着对徒弟的崇拜,他说如果他是女人也会想林梦诗一样为他着迷,他恳求徒弟能把自己的儿子收为徒弟。徒弟端着酒杯,不断的应承着,说我会收他为徒。
      听说徒弟把对林梦诗的愧疚都藏在了心里,听说他孩子的名字里就带着愧疚。
      听说那个男人的孩子最后真的成为了徒弟的关门弟子,听说徒弟的徒弟也成了须生名角。
      故事总还有个结尾,但吴中华和温扬都没有说,吴润和孟修却猜得到。
      后来徒弟不知道怎么得到了师父的消息,他带着自己的徒弟找上门去。他把离开师父后的故事全都倾诉了出来,师父不但没有怪他还告诉他人的一生总要犯错,师父说就算像他已是暮年也还放不开那些过去的过错和错过。徒弟觉得,只要跟在师父身边就安心。他对师父说,师父啊要不然我就留在您身边吧,我侍奉您可不可以。师父却拒绝了,他说你这还是在逃避,然后赶走了徒弟。徒弟回到了家,他终于学会面对自己的过错。他坦诚的对待自己的家庭,但同时他放不下对师父的牵挂,他总想把师父也接过来一起享受小城安宁的生活。可是他发现他又与师父失散了,他的后半生时光,多半都用来寻找他的师父。每隔一两个月他就会到师父居住的村庄去,可是每次都见不到。直到后来某天,他终于再也撑不住,他躺在病床上。他颤抖着手抓着自己徒弟的手,他说:“你要好好的做人,不仅戏要漂亮,人也要做的漂亮。”他说:“你的戏要如行云似流水,你的人要走的正行的端。”他说了很多很多,直到后来慢慢的没了声音。他说了很多很多,他的徒弟却听不懂是在对谁说。他念着师父师父,他念着梦诗梦诗,他念着孩子我对不起你,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徒弟去世后不久,就在他去过无数次的乡村里,有一个老人也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痴痴的看着枕头边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他对自己的儿子说:“其实你并不是你娘的孩子。”他说:“你的亲娘,叫苏润雨。”他说:“我叫吴霜雨,你叫吴雨,他叫吴润,多好。”他招了招手,像是看到了空荡的房间里有什么人走了过来,他说:“你来啦。”然后满头白发的他就这样睡了过去,满脸的安详。

      孟修和吴润跪在吴中华的墓前,天上飘着毛毛细雨。他们都没说话,只是默默的擦拭着已经落了不少灰的墓碑。摆好了最后一盘贡品,他们站起了身。孟修侧头看了看吴润:“你……你的脑子是怎么好的?”吴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听我爸说好像就忽然开窍了一样。”他抬手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爷爷说是他还完了债,老天爷终于原谅他了。”孟修抬手拍了拍吴润的脑袋:“我们走吧。”两个人转过身往墓园外面走,身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吴润转过头发现是个孩子,穿的破破烂烂的蹲在爷爷的墓碑前吃着贡品。不由自主的,他和孟修就走上前蹲在了那孩子的面前:“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抬起脸,大眼睛无辜的望着他们,也不躲只是继续饿极般的往嘴里塞着吃的。孟修和吴润对视,相视一笑。

      翠屏欹,银烛背,漏残清夜迢迢。双带绣寞窠锦荐,泪侵花暗香消。
      珊瑚枕腻鸦鬟乱,玉纤慵整云散。苦是适来新梦见,离肠怎不千断?

      ——《思越人·翠屏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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