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谋》朱染

4、第 4 章

　　欧式老楼的青砖墙壁上，墨绿的藤蔓植物缠缠绕绕，隐约还能看见几个斑驳的字迹，阳光照过来，是一幅天然的怀旧画。

　　盛明开抬头看向老楼的红色尖顶，那个颤巍巍的鸟窝居然还筑在那里。

　　热带海洋气候的蝴蝶岛，每年都要迎来几次台风过境。有那样一些年月，每当暴风骤雨过后，盛明开跑出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看这里的小鸟一家是否安然无恙。

　　结果总是令她伤心，脆弱的鸟窝要么踪迹全无，要么七零八落。这个时候，陆远会对她说，别担心，它们会回来的。

　　没过几天，小鸟们真的回来了，老楼的尖顶上很快又筑起了新的草巢。陆远总是对的，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远哥哥，如果你走了，还会回来吗？”她问陆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等陆远长大了，一定会离开蝴蝶岛。蝴蝶岛不属于陆远，陆远也不属于蝴蝶岛。

　　“不会。”陆远笃定地说。

　　她很委屈，忍着鼻子里的酸楚说：“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你不会想我的。”

　　“我会！”她固执地说，眼圈都红了。

　　陆远看看她，明亮的眼睛里泛起笑意：“傻瓜，我带你一起走啊，你每天都能看见我，为什么还要想我？”

　　回忆让人懦弱，盛明开甩甩头，摆脱旧时光的纠缠。蝴蝶岛于她，早已撕去温情脉脉的面纱，等着她的，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姐，你真不愧在蝴蝶岛长大，这么僻静的地方都能被你找到。”莫晨从树丛后闪身出来。

　　盛明开坐到花岗岩台阶上：“这里是岛上的图书馆，我们小时候常到这边来玩儿，放学后还会到图书馆里面写作业。现在这里没有被开发成观光景点，以前来玩儿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所以变得很安静。”

　　在寸土寸金的蝴蝶岛，能找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漂洋过海来度假的游客不会到图书馆消磨，本岛居民忙着赚游客的钞票，也没时间来图书馆陶冶情操。于是，这里成为难得的清静之所。

　　“哦，怪不得，我刚才路过一片民宿，好像都是岛上居民开的，你是不是就在那里长大？”莫晨问。

　　盛明开点点头：“嗯，以前那里是渔村，村民们大部分靠打渔维持生计，这些年搞起旅游开发，估计以前的渔民都经营民宿了。”

　　“经营民宿也很好啊，现在岛上游客这么多，肯定有得赚！”莫晨美滋滋地说。

　　盛明开笑了笑，表情有些无奈。“我要的东西你带来没有？”她问。

　　“当然带了，”莫晨从双肩书包里掏出一叠纸，“这是瀚海集团下属的渡轮公司近十五年的员工名册，不过早些年的可能不全，那时候电脑办公在瀚海集团还没有普及，估计有些没有录入。”

　　盛明开接过来，在第一页就看到夏玉江的名字，他的职务是副经理。接下来的一年，名册上的名字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少了夏玉江。

　　盛明开深吸了一口气，把名册卷了卷，塞进自己包里。“我去图书馆里找些当地的报纸看看，尚家是蝴蝶岛上最显赫的名门望族，他们的报道肯定不少，也许有我们之前没收集到的资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不了，”莫晨站起身，“公司管得很紧，尤其是那个叫欧阳枚茵的女人，后脑勺都长了眼睛，我偷跑出来的。”他眨眨眼睛，跳下台阶。

　　“阿晨，小心一点儿。”盛明开在他身后叮嘱道。莫晨回过身来，冲她摆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图书馆里，除了那个昏昏欲睡的管理员老大爷，就只有盛明开一个读者。阳光穿过雕花铁窗，带进一道道或明或暗的光束，空气里充斥着陈旧的气息，让人误以为时光在这里停滞不前。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老管理员不满地瞥了盛明开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盛明开点头致歉，赶紧接起电话。

　　“盛明开，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参加拍摄？所有人都在等你，你耍什么大牌？”听筒里传来一阵爆竹似的声音。

　　举世瞩目的蝴蝶岛旅游博览会即将开幕，选美比赛的第一项赛程便是为博览会拍摄宣传片。佳丽们在宣传片中的表现将被记入复赛成绩，最具表现力小姐奖项也将在这一过程中产生。

　　盛明开听出是宣传片导演，脑袋一阵发蒙，拍摄脚本上没有她今天出演的镜头啊？

　　“导演，我今天不用拍吧？”她试探着问。

　　“怎么不用？你看没看脚本，瞎啊还是傻啊？”导演在那边气急败坏，“十分钟之内你给我过来，否则就永远别来了！”

　　这位名导是瀚海集团从香港重金礼聘而来，脾气大得像吃了火箭炮。

　　挂断电话，盛明开感到莫名其妙，不过眼下的情势还是不要得罪导演为上策。她抓起背包冲出图书馆。

　　这片区域人迹罕至，想打辆出租车那是奢望。盛明开沿着海边公路跑了一阵，晒得大汗淋漓，面红耳赤，正在一筹莫展原地打转之际，一回头看见身后开过来一辆面包车，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救星，她赶紧冲过去，用力挥手拦住。

　　面包车在她身边嘎然停下，盛明开跑到敞开的车窗边，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地说：“师傅，拜托，搭个车。”

　　说完这句话，她看清楚了车里人的面孔，然后瞬间石化了。

　　“去哪儿？”车里的人问。

　　盛明开愣愣地说不出话，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陆远，怎么会是陆远？

　　“喂，大姐，你走不走？我赶时间。”陆远没好气地说。

　　“哦，走，走。”盛明开回过神来，拉开车门坐上副驾，身后一阵冰凉的腥气传来，她捂着鼻子回头看了一眼。面包车后排的座位都被拆掉了，车厢的空间被几个加了冰块的竹篓占据着。竹篓里不时发出扑通扑通地声音，里面的鱼虾蟹玩儿的正欢。

　　“我刚去鱼市进货，你怕腥就下车。”陆远面无表情。

　　盛明开赶紧放下捂着鼻子的手：“我不怕。”

　　“去哪儿？”陆远问。

　　“西岛码头。”

　　陆远眉头皱了皱：“我不顺路，一会儿路过前面的景区，那里车多，你再找车过去吧。”

　　“哦，好。”盛明开没有反驳的余地。

　　面包车沿着海边公路飞驰。海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盛明开抬手按住自己凌风乱舞的头发。借着这个姿势，她偷眼看向身边的陆远。

　　他很专注地开车，目光深沉，双唇紧闭，下颏刮得铁青，侧脸的线条刚毅硬朗。仍然不白，海岛强烈的日照让他从小就是个黑小子。她不敢在他的脸上停留太久，目光向下，盯住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修长，却有着有力的指节。她想象着这双手少年时的纤细，以及无数次牵着她奔跑在潮汐中。

　　然后，她想到了自己钱包夹层里的那张照片。

　　昨天午饭时，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你争我抢地看一本蝴蝶岛旅游宣传册。

　　“你猜我在这上面看到谁了？”葛晓晴把册子抢到手里，迫不及待地跟盛明开分享她发现的新大陆。

　　“哦？谁？”一瞬间，盛明开脑海里闪过尚文哲的名字。作为蝴蝶岛旅游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他应该是最有可能出现在宣传册上的人。

　　“看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盛明开顺着葛晓晴的手指看过去，吃惊地发现那张照片上的人，竟然是陆远。这本宣传册主要介绍蝴蝶岛的观光景点和衣食住行，陆远所在的页面属于餐饮版块，他拥有一家海鲜餐厅，名叫老船长。

　　照片中，他穿着精致的条纹衬衫和修身马甲，撑着双手站在吧台后面，面孔棱角分明，眼中似笑非笑。

　　柔光镜头下的硬朗男人让人面红心跳，看了第一眼，就舍不得第二眼。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卷着裤腿的海边少年。

　　“还真被许思说对了，他果然是来送外卖的。”有人说。

　　葛晓晴反驳：“哪有餐厅老板亲自送外卖的？”

　　“不如我们叫一份试试，看看是不是他亲自送过来？”

　　“哈哈，好主意……”

　　盛明开没有加入伙伴们的说笑和调侃，可是嘴角不自觉地微翘起来。远哥哥，你怎么长成这样一副祸国殃民的样子，她在心里暗笑。

　　后来，她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把宣传册上的照片剪下来，藏进钱包的夹层。如果她的心里还能留有一处柔软，就留给她的远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