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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在敦煌 ...

  •   在2004年的那个春天里,杜默还遇到了一件好事——曹闵班的导师,也就是副院长张教授,有一个敦煌现代石窟的项目,每年春天都要带领一批大三的学生到敦煌郊外党河沿岸新开辟的石窟里去做“画工”,而且除车费以外,其余食宿费用都由项目经费统一开销。敦煌!有经费!再加上听以前去过的同学说那是他们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次旅行,听得杜默悠然神往。于是这个春天,当张教授又开始安排第三批学生赴敦煌时,尽管明知道张教授对她的非科班出身很有成见,尽管张教授跟她的导师王教授之间颇有嫌隙,她还是厚着脸皮找到张教授自告奋勇想要一同前往。
      也许是为了让她自己知难而退吧,张教授没有直接拒绝她,只告诉她两点,第一,线描水平要能过她那一关;第二,即使要去,一切费用自理。
      杜默没有气馁,毫不犹豫的一口应下,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为了向往的敦煌行,为了向瞧不起她的教授证明自己的决心,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加倍拼命,每天卯足了劲头,除了上课吃饭睡觉便只干一件事情——对着敦煌石窟画册苦练风格古拙的线描。
      她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一个月后,当严苛的张教授走进她的画室亲自教授她敦煌艺术的填色技法时,她知道自己有戏了。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张教授最后不仅负担了她的一切费用,还让她担任了整个石窟中最重要的两幅主图的绘制工作,并且和另外两个研究生一起,作为带队老师带领大三学生前往敦煌。
      一瞬间有这么多好事降临在她身上,她简直幸福得犹如置身天堂。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正在北京出差的吴玮,吴玮也很是为她感到高兴,比她还兴奋的开始为她的出行购置衣帽鞋袜水壶背包,当然照旧免不了一大堆注意安全的叮嘱。
      顾霁得知她要前往敦煌的消息后,反应倒很是平静,只拜托她帮忙拍些白杨树的照片回来用作他的创作素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依依不舍。她半真半假的说想要他跟着一块儿去,他也只是笑笑,没作回答。
      临行那天,吴玮刚好从北京出差回来,一下飞机就打车奔波一个多小时到杜默学校,把他在北京购置的一大堆出行物品交给杜默,这才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公司。杜默前脚刚送走吴玮,后脚便接到顾霁的电话,说要来送她。
      也许是近来一直忙着苦练画技与他接触少了,也许是顾霁对她这次远行的态度冷淡令她失望,也许是刚刚才送走的男友令她心生愧疚,面对来送她的顾霁,她情绪有些不佳,与帮她提着行李的顾霁并肩走着,一直到上车后与他挥手作别,两人几乎没有开口讲话。
      杜默一向很喜欢坐火车,再加上有这么多人同行,所以即使明知要坐上五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她依然坚持买了硬座票。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这样并非节假日的淡季里,火车上居然也有那么多人,厕所门口、吸烟区都挤得满满的,就连座椅底下都塞满了行李,放脚都困难。这样的环境下,自然没法好好休息了,上车后的第一个晚上,杜默靠看书打发时间,只有实在困得熬不住时才将头靠在车窗上迷迷糊糊的休息片刻。天亮以后,身为带队老师之一的老大过来叫杜默去他的床上休息会儿,他来这边看着孩子们,杜默拒绝了,将铺位让给了她身旁的两个本科小女生。
      随后老大坐到一堆女学生中间跟他们聊天去了,她一个人正好乐得清静。白天要比夜里好过多了,看书累了,可以抬头看看窗外,不至于像夜里那么孤寂苦闷,杜默这会儿便丢开了书本,向着车窗外极目远眺。
      列车已经进入了陕西境内,这还是杜默第一次来到祖国西北,跨过了秦岭,眼前的视野变得极为开阔,只在极目远眺时,还能看见已如低矮丘陵般的秦岭在视线尽头渐行渐远。视线近处目光所及,尽是成片漫无边际的油绿麦田,沿着铁轨绵延不绝的一直向前延伸着。麦田中偶尔间夹着一小片油菜花,酽酽的柠檬黄在阳光下绚烂得很抢眼,每当有油菜花田从窗外闪过,便能令她眼前一亮,疲惫的精神也得以稍作振奋。
      终于踏上了她盼望已久的敦煌之行旅途,她原本应该感到很兴奋很满足的,可为什么,当她独坐窗前望着风景发呆时,心底深处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伤?
      这段日子,她跟顾霁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在一度那么暧昧亲密过后,两人之间的那股热情却又没有任何缘由的渐渐褪去了。杜默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似乎一直在玩着一个奇怪的进退游戏——无可否认,两人之间的确有着一股相互吸引的怪力,然而他们却极少同时向着对方迈进,更多的情况却是,当她向前时他便后退,而当他向前时,她又开始退却了。而这一回,退却的,是她。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她开始感到有些厌倦麻木了?她真的爱他么?还是一直只是她的骄傲和虚荣心在作祟?因为他的暧昧飘忽难以捉摸,让她产生了想要征服和控制的欲望?她一直在暗中与他较劲,看看最终究竟谁能征服谁。然而长久的较量下来,她却似乎总是落于下风,就连她一走这么多天,他也没有一句挽留和牵挂。是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终于感到疲倦了,终于想到要放弃了?
      也好,这趟远行来得正是时候,正好可以让她曾经激昂过现在又开始麻木的心灵得以休养生息,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冷静思考,更需要花一点时间去仔细看清自己的内心,等她想清楚看清楚以后,或许,又会是一番新的天地在等待着她了吧。
      第二天夜里车外温度由C城的20多度骤然降到零下2度,午夜时杜默穿上羽绒衣趴在茶几上小睡了一会儿,天刚微亮,她被本科的孩子们吵醒了。
      “雪,好大的雪!”她听见有人兴奋的叫嚷着。
      杜默将脸紧紧贴上冰冷的车窗,这才看见几乎还漆黑一片的窗外居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
      对于他们这群大多数没见过大雪的南方人而言,窗外的景色的确足够震撼,孩子们在车厢里沸腾起来,激动的从左边跳到右边,又从右边窜回左边,忙着拍照,忙着给在学校的同学发短信,忙着写日记,兴奋得像一群刚被捉进笼子里的松鼠。
      杜默也拍了很多照片,尤其拍了很多顾霁拜托她拍的白杨树。这还是杜默第一次亲眼见到白杨,那一排排灰白色的高大植物,在皑皑白雪中孤傲的岿然屹立,每一棵树的树干都笔直挺立,每一根分枝都直指苍穹,绝不弯腰乞求,绝不欺世媚俗,自顾自的与世无争,随遇而安。
      多么刚直坚毅的一种树,难怪他会喜欢,那神采那风貌,真像他!
      怎么又想到他了?她自嘲的笑笑,随后甩甩头将脑海中他的身影赶出去,将视线转向天边正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
      列车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到达敦煌火车站,从车站到敦煌区还有两小时车程,大巴车一路都穿行在一片荒漠之中,道路两旁既没有建筑也没有植物,在黑漆漆的大地上空,是一整片繁星璀璨的夜空。那样纯净的星空,杜默已经多年不曾见过——她隐约记得有一年暑假在乡下的外婆家,夜晚躺在鱼塘边的凉椅上,才见过一次。她记忆中那时所见的星空特别清澈特别低矮,似乎一伸手就能摘到星辰。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有机会重见童年记忆中的星空,又特别是在这样广袤荒凉的戈壁上,实在是美妙非常。
      她轻靠在大巴车的座椅靠背上,静静的凝视着窗外的星空。经过了五十多个小时的旅行,她的身体已经无比疲惫,但精神却异常兴奋,突然远离熟悉的生活,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的新鲜感,以及头顶这片星空带给她的震撼,令她久久无法平静。那一刻,心底深处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头顶的星空有多么浩瀚,脚下的戈壁有多么广阔,令她恍惚间犹如超脱生命进入虚空,朦胧间仿佛悟到了生命的真意,那真意虽无法清楚的诉诸言语,却实实在在充溢于心。她心有所悟,放眼四顾,天地辽阔,人生悠长,而身边那么多同行之人,却尽皆昏昏欲睡,竟没有一个可以与之论心。
      那一刻,她突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独,与之同时,她开始无法遏制的想念起了顾霁,对他牵肠挂肚的思念起来。顾霁,顾霁,如果你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她在心底不停的呼唤着他,渴求着他,这阵思念既热烈迫切,又奇异非凡,说不清是甜蜜还是忧伤,她只觉得心底一片空落落,几欲落泪。
      他们在敦煌区的一家小旅店落脚,接下来的三天,每一天都过得匆忙而充实——参观闻名遐迩的莫高窟,到莫高窟第一任院长常书鸿先生的墓前扫墓;凌晨四点逃票翻越鸣沙山,在茫茫沙漠中徒步六小时到达月牙泉;在市区内夜市的烧烤摊上吃着小吃喝着当地的黄河啤酒跟老大和另一个带队老师老韩纵情畅谈。三天时间快得一晃而过。第四天起,进入正式的工作状态后,更是忙得无暇他顾了。
      早上七点半,众人准时坐上专程来接他们的面包车,去集市吃过早饭捎带上中午的盒饭,驱车四十分钟朝着市区西南边一路前行,穿过平坦广袤得除了沙土岩石外空无一物的茫茫戈壁,一路颠簸着扬起漫天尘土,来到他们的目的地。
      众人下了车,站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往前看,前方的大地毫无预兆的从中裂开了两三百米宽的裂缝,深深的沉陷下去,仿佛某种神力一夜之间生生撕裂了大地,那石破天惊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现代石窟便是开凿在地面沉陷后露出的深达几十米的垂直土壁上。听当地的项目负责人讲,这又深又宽的沟壑原来是党河的河床,当年,浩浩汤汤的党河曾经从这里呼啸奔腾而过,而今,却只有那被冲刷出来的宽阔深陷的河床,还孤独的留存着当年的大河那辉煌的记忆。
      众人感叹过后,沿着大地上临时搭建的一座土屋内挖掘的地道鱼贯钻入河床两岸土壁上挖掘出的石窟中。整片土壁上已经开挖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石窟,那些石窟内有甬道相连,外有木梯相接,众人既兴奋又好奇的在这些洞窟里东窜西逛,热闹了大半个小时才渐渐消停下来开始正式工作。
      就这样,这群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开始在这里安顿下来,一整天一整天的窝在这些石窟里,熬明胶,磨蛤粉,调颜料,打水洗笔,在窟中临时搭建的三层脚手架上爬上爬下的递东西,勾线,填色,热火朝天的一直工作到金乌坠地玉兔东升,这才一同才登车回城休息。
      杜默的工作是完成正对石窟大门的最正中主墙上那张六七平米大的主图“说法图”,以及主图左侧的一尊普贤菩萨骑象图,这两幅图无疑位于整个石窟中最具份量的位置。她惊异于张教授对她的信任,为了不辜负这份信任,她工作得格外卖力。每日除了吃饭时间外,几乎都呆在那架专门给她搭建的木架上,因为画面高度的关系,她需要一直呆在木架顶端才方便作画。她每日面朝画壁,跪在木架上抬腕运笔,一跪就是一整天。因为这,旁人都开玩笑的说整个石窟里就数她画菩萨最为虔诚。然而她兀自乐在其中,即使手臂常常酸软得举起来都费力,即使手腕在粗糙的画壁上磨得破了皮,她也丝毫不以为意。她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努力画好每一笔线条,填出每一块艳丽的颜色,让她在这里创造的东西能够更有价值千百年的保存下去,流传给后世,她觉得所付出的辛勤劳作都变得意义非常了。
      每日里总有一两次手臂实在酸软到难以为继的时候,她便顺着石窟外搭建在峭壁上的木梯下到悬崖底部,独自在干涸的河床上散散步透透气。因为石窟里没有移动讯号,出来休息时顺便也与吴玮波波他们发发短信聊聊天,描述一下她最近的见闻体会。与石窟内学生们一刻不停的热闹喧嚣相比,她很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她在这阵安宁中举目四望,周围毫无半点现代的人工气息,也没有半个旁人,唯余她一个人行走在一片粗犷原始的清静自然之中——脚底踩着的,是历经了千年洗炼而成铺满河滩的卵石,两侧壁立着的,是被古老党河冲刷出来的近百米深的河床峭壁。峭壁笔直的插入天际,将头顶的天空限定为一条狭长的蔚蓝光带,悠悠白云从光带的这一头飘向另一端,仿佛专为杜默一个人上演的一场默剧。
      每当此时,她总会忽然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正在时光的河道上逆流而行,一步步穿越时光回到了千年以前丝绸之路的年代。侧耳细听,耳畔仿佛还能听到清越的驼铃声。这时候,即使下一秒就有一群穿着古装的商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觉得吃惊。在敦煌郊区这个荒无人烟的古老河床中,时光仿佛失去了意义,她的心中一片清宁。
      这种时候,她总会想起顾霁,就像初到敦煌坐大巴车穿过星空下的戈壁时一样。在这样古老宁静的时空里,如果有顾霁在身旁,与他一同看头顶流云苍苍,听风声刮过河谷的呼啸,再一同沿着历史的长河溯源而上,与他牵着手同路而行,一步一步,直至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那样的情境,该有多美好……
      那段日子,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牵肠挂肚的思念,她在这样的想念中,一天比一天盼望归途。
      在持续工作了一周以后,第六天夜里,当地的项目负责人给大家安排了一场篝火烧烤晚会。从下午开始很多学生都早早的停止了工作,或是磊石作灶,或是沿着河谷拾捡木柴为晚宴作准备,或是借机提前放松休息去了。而杜默一直坚持到她的两张巨幅图勾线工作终于完成才罢手,丢下画笔时发觉手腕处的皮肤早已磨得渗出了血珠。老大忙找看守人拿了酒精纱布,一面给她消毒包扎伤口一面假装生气的埋怨她太过拼命,叮嘱她出去好好休息放松,今天不许帮忙作准备,也不许再画画了。她朝着他吐吐舌头,随后从善如流的出门爬梯子下去了。
      她顺着河谷缓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出比平日更远的距离,四下里早已没有半个人影,也听不到半点人声。已过黄昏,天空开始渐渐变暗,天上的云块被夕阳染了色,变成了一团团赤橙辉煌的五彩色,天顶正中,一勾残月隐隐显现。
      杜默在一处峭壁底部寻了个如神龛一般稍能避风的浅洞,在一块大石块上背靠土壁伸长双腿席地而坐,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陶埙凑到唇边。尽管昨晚才刚从夜市上买来,但她略加探索,找准几个基本音阶后,很快便能吹出几句像模像样的完整调子来。她吹的是儿时在隔壁邻居家听过的一首云南名歌《小河淌水》,小时候没觉得这曲子有多特别多好听,可昨天在夜市里恍然听见用埙吹奏的这首曲子,她一时间竟心驰神醉,一脑热也买了一个来学。
      试着吹了两三次,终于能够完整顺畅的吹完一曲,她背靠石壁,寻了个舒适的坐姿,将目光望向天顶那勾残月,一边轻轻吹奏,一边将身心都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寂静悠远氛围之中。
      月亮出来亮汪汪
      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
      清悠悠
      月亮出来照半坡
      照半坡
      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哥
      一阵清风吹上坡
      吹上坡
      哥啊哥啊哥啊
      你可听见阿妹
      叫阿哥
      夜风越来越凉,顺着河谷从一端刮向另一端,从她身旁掠过时发出一阵细微的呼啸声,与萧瑟呜咽的埙音相互应和,催得人心头不由自主的涌起一阵孤寂。
      她于是不再吹下去,将埙重新放回上衣口袋里,再将敞开的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将衣服上的帽子套上头顶,蜷起双腿抱住膝盖,仍然眼望着那轮残月,将自己坐化为一尊如同用她身后的黄土捏成的泥塑。
      是的,她之所以那么卖力画画,独自散步,一个人缩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吹着那样撕心断肠的曲子,都是因为她心情不佳。而心情不佳的缘由,不是如同曲中所述的相思成疾,而是因为昨晚听到的一些闲话,一些关于顾霁的闲话。
      她跟另两个大三的女生同住一屋,平常两个女孩子也会讲些睡前八卦,她从不留意,而昨晚的八卦里,竟然提到了顾霁,她并没搭话,却仔仔细细一字不漏的装进了耳朵——
      其中一个女生先提起顾霁,说他是整个美院最惹人注目的男人,杜默没想到顾霁在她眼中时常一副和煦温暖笑容阳光的模样,在旁人眼中竟然是一幅冷面冷心的模样,更没想到正是这幅模样让很多女孩子感到酷得别具魅力。杜默这才知道顾霁在别人眼中的模样跟在她面前完全不一样,也才发觉原来并不止她一个人感受到了来自他的特别的吸引力。
      她还没从欣喜和惊异中缓过劲儿来,冷不防另一个女生神秘兮兮的接口,说她很是不喜欢顾霁,因为听到别人说起一些关于他的秘辛,说他对感情的事情处理得很差劲,只要有女生投怀送抱,他都来者不拒,只她听说过的便有他跟一个有夫之妇有染和对一个向他表白的小姑娘动手动脚两个版本的传闻,听得另一个女生啧啧称奇,连声叹到,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今天一整天,她不得不投入十二分的注意力去画画,一面画画还一面跟旁人聊天,或是在洞窟里引人侧目的放声高歌,不让自己有片刻闲暇,因为一旦注意力闲下来,那女生略带夸张的声音便又回响在她耳边。
      ——是啊,人不可貌相啊!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人,原来,她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投怀送抱的女生,跟其他投怀送抱的女生没什么区别,只要她送上门去,他统统可以照单全收,逢场作戏!
      她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在顾霁的画室里,油画班的谢远当着他们两人的面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只当是一句戏言,却不料其中另有深意:
      “顾霁身旁的美女很多喔,可不止你一个!”
      ——难怪他总是忽冷忽热,难怪他总是若即若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将她头顶的帽子都掀得向后翻去,她却连扶都懒得扶一下了,这一点点凉风,又怎能和她心头结成的重重冰霜相提并论!她一动也懒得动,任由夜风在她身旁肆掠。
      太阳落山以后,杜默头顶的天空中上映了一场奇幻的魔法秀——随着天幕渐暗,天空中仿佛有一群乘着天马的天神手举圣火来回逡巡,繁忙着东一颗西一粒的四下里点亮星辰。新亮起来的星子在天际随处闪现,出现的速度快得她的眼睛根本无法捕捉。须臾之间,一整片缀满繁星的黛色苍穹笼罩在了她的上空。头顶正中,是一条繁星汇聚的星河,气势恢宏的横跨过整个天际。河的两岸,牛郎星,织女星,北斗七星,北极星都清晰可辨,仿佛正朝着她微笑召唤。
      杜默安坐于这片清朗广阔的星空之下,将目光在那些儿时记忆中才出现过的银河星辰间缓缓移动,默默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壮美,渐觉心头一片空寂。夜空如此之美,天地如此之大,她的眼光原本可以放得更长更远,一直伸展到夜空深处宇宙尽头,何苦却总是沉溺于眼前这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混沌感情之中?何苦,何苦?
      这一回,她想,她是真的该死心了!
      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摸出手机按下解锁,一条短信从屏幕上跳了出来,是吴波的手机发来的:
      “你多久回来?在那边过得习惯么?人生地不熟的,多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期待你圆满完成任务。顾霁”
      看到那个落款,她的心又毫无预兆的扑腾了两下。真是奇怪,这么久不曾联系,不早不晚,就在她刚又一次下定决心要对他死心的时候,他的消息就来了,这算是对她的考验么?
      放下手机,她再次将眼光望向星空,直到心灵放空,平心静气,她才重新拿起手机,按动键盘输入了回复信息。
      发完短信,她抬眼看看石窟的方向,那边的河谷上方的天空已被篝火的火光印红,烧烤宴怕是已经开始了。她站起身来,顺着河谷往回走去。美味的烧烤,美好的聚会,我来了!

      顾霁心中忽然感到一阵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他放下手中的画笔,直起身子看向窗外,已近暮春,天色渐渐暗得晚了,此刻的窗外太阳才刚落山,正余下漫天金灿灿的烟云,一派难得一见的好光景。
      一转眼杜默已经走了十二天了,这十二天里,她连一丁点消息也没有。终于踏上了她梦寐以求的敦煌之行,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开心很满足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为了这次旅行付出了多少精力,作了多大的努力——整整一个月时间,每一天她都第一个到画室又最后一个离开,每天她扔掉的练习画稿多得连她门口的垃圾桶都装不下,还不得不霸占到她隔壁画室的,甚至他们山水画室的垃圾桶,也难以幸免。他能从她每天扔出的画稿中发现她进步神速。
      看着她那么专注积极的为着她的理想而努力,他既感到欣慰又很是担心——她是那么的倔强好强不肯服输,如果付出这么多努力最终却没能成行,她该有多失望?
      他很希望可以帮她一把,于是他能想到的便是尽量少去打扰她,以免影响到她的苦修。他还好几次找机会“偶遇”张教授,在她面前假装无意的提起杜默,一会儿说她又聪明又勤奋,一会儿说她很有灵气进步很快,一会儿又说她家里其实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等等等等。“偶遇”的次数多了,他都怀疑张教授看出他的意图来了。当张教授有一次遇见他主动告诉他,她已经打算让杜默一起带队去敦煌,而且还给她报销费用的时候,他表面上一脸平静,内心里却激动到恨不得给张教授一个大大的拥抱,来感谢她对杜默的认可,帮助杜默达成了心愿。
      当杜默一脸兴奋的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才刚成功完成了对自己内心激动情绪的压抑,才能镇静自若的跟她说话。那小姑娘可真是激动得没边儿了,自己好容易争取上了这个机会不说,竟还想着拉他也一起去。他明白她的心思,无非是想多有机会跟他呆在一起,这令他很是窝心。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无论是他自己上课还是给学生上课,如果硬要请假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一定要跟去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项目的必要。再者,如果他在她身边,她恐怕会分心很多,没办法全神贯注潜心绘制她的宏幅巨制吧?这一点,从她不久前到他班上来蹭课时的表现,他便略知一二了。
      想起那一天杜默的表现,顾霁不由得轻轻微笑起来。那天,她刚蹑手蹑脚的摸进教室时,他便一眼看见了她。她那天打扮得格外简单低调,棒球服牛仔裤,一头随意散漫的短发,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也许是为了混在一群高中生里不引人注目的缘故。其实现在的高中生们,穿着打扮已经非常成熟了,穿着黑丝化着浓妆来这里上补习课的女生比比皆是,她往这样一群高中学生里一坐,一点看不出年纪上的差别,反倒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纯娇嫩,更加引人注目了。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他去川西之前,曾答应她等他回来让她去旁听他的课,一晃这么久过去,两人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纷繁复杂的纠葛,这才终于让他的承诺得以实现。想到这些,他不由心生愧疚,便暂时抛下他对其他学生的责任感,坐到她身旁只专心教她一人。
      然而一向以严厉为师而著称的他发现,要想教好杜默并不容易,虽然他并没有转头看她,却能感觉到那姑娘的注意力完全没法集中。他能感觉到她目光灼灼的凝视着他的侧脸,一脸甜蜜可爱的微笑着,走神走得一塌糊涂。偏偏他又无法像面对其他学生一样板起脸来训斥她,因为在她那样的眼神注视下,他发觉自己心里满满的全是似水柔情,不自觉的,温柔的微笑便爬上了嘴角,他想忍都忍不住,正如此刻一样。
      所以这次,她要去做的是一件于她一生都很有意义的事情,他还是不去分她的心,让她全神投入的圆满完成任务才好!
      那小姑娘这些天过得可好,都做过哪些有趣又有意义的事情呢?她在莫高窟中面对那些瑰宝壁画研习修行的时候,她在月牙泉边的沙漠戈壁中流连徘徊的时候,她在现代石窟中潜心绘制巨幅“说法图”的时候,她在党河河谷里信步闲逛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些时刻,也会偶尔想起他来?
      这些天里,他老是想起她,虽然她在的时候他故意不靠近她,但只要知道她就在对面埋头苦修,他便觉得很是心安。而她一走这么多天,她的气息从他四周完全消失掉之后,他才发觉很是不习惯。但他从没打算给她打电话,他们已不是初识时的心境,以他们现在的情状,他总觉得电话不是个合适的方式,即使打通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倒平添了彼此的尴尬。
      本打算这半个来月的时间里,安安心心的等到她回来,到那时他们还会有很多机会单独待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听听音乐什么的。什么都可以,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觉得幸福满足。然而他这会儿心里却很是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这感觉简直莫名其妙,他忽然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即使不能听听她的声音,发发短信问候一下总还是可以的吧,他想。
      他又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出门上楼去油画班教室找吴波。刚巧,吴波一个人在油画班画室里,顾霁便径直向她借了手机,到走廊里给杜默发了条短信。
      杜默的回复来得很慢,顾霁依在走廊栏杆上望着天空,一直到天边霞光尽褪夜幕降临,就在他快要放弃等待的时候,她的回复短信才终于到来。
      “波波,你又逗我了。不用为我担心,我过得很好,这会儿正在戈壁荒漠的河谷中看星星呢。这边的星空简直美得无与伦比,美得让人可以忘记一切烦恼,我正打算要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等我回来,你一定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我。”
      顾霁长久的盯着屏幕上的字,心中的不安感愈加明显——她明明知道是他发的短信,那些话也一定是回复给他看的,却为什么要装作以为是吴波的玩笑?她说要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他忆起她临走那天去送她的情景,她似乎心情很不好,说才刚送走从机场赶来的男朋友,又轮到顾霁来送她了。
      他当时不知如何接话,似乎随口应了一句:“很幸福啊。”
      而她却一脸自嘲的笑容,“幸福么?是该觉得幸福的,可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难道这就是她的“不愉快”?难道她又开始饱受内疚的折磨?这些天里,她又有了怎样的经历,为什么等她回来,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她?
      也许是他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当走回吴波画室归还手机的时候,吴波终于忍不住问他,他和杜默到底怎么回事儿。
      顾霁一时无法作答,他很少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这么愿意跟人聊天,他希望可以跟别人谈论起她,很想听到关于她的一切。然而,他又能跟别人谈论什么呢?他又能怎样回答吴波的问题呢?横亘在他和杜默之间的问题,是生不逢时,是有缘无份,是万般无奈,既不可对人言,又无法可解。
      他只好苦笑摇头,终于什么也没回答,将删除掉短信的手机还给吴波,随后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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