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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越委屈越难全 ...

  •   第一学期剩下的日子便这么波澜不惊的继续着。2002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杜默完成了两幅作品创作,其中一幅作品甚至还参加了全市大学生书画展,在佟博士的专业理论课后所写的论文拿到了第一名的高分,逃了几天公共课跟吴玮去了一趟大理丽江旅行,以及,跟顾霁依然保持着不冷不热平淡如水的关系。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两人从偶遇的寒暄,到见面的聊天,都平平谈谈,绝不逾矩越界,杜默的心里,也从失望失落,到平和安宁。她想,她是真的放下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可为什么她能够这么快的理智起来,清醒的远离了曾经的漩涡,能这么轻易就放下的,还算是爱情么?她真的,爱过他么?
      也许,从头至尾,她真正爱上的,不过是爱情本身,是他给她带来的爱情的感觉,而不是他。她只是太渴望一场爱情,于是便制造出一切条件,再让自己全情投入,投入到连自己都难辨真假。而顾霁,不过是她这场爱情剧中一个重要的角色罢了,即使不是他,她也许也会找到另一个人来扮演这个角色,也许也会演绎出同样的情节。不同的只是演员,不同的演员,扮演的全都是同样的角色。
      而吴玮,他不是演员,他不扮演任何角色,他才是她生命中真实存在的人,他,才是她生命中的主角——认清了这一点,杜默感到如释重负,仿佛终于穿透重重迷雾的森林走上了光明坦途。她想,从今以后,好好的跟他过日子吧,这才是她真正应该做的事!
      圣诞节时,杜默在吴玮那边听说了一件“大事”,曹闵的男朋友劈腿了!据说已经快一年时间了,他同时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一个是已经有着深厚感情的旧爱,一个是正处在激情巅峰的新欢,哪一个他都不忍割舍,却终于在新欢“逼宫”的时候引爆了定时炸弹。那男人硬着头皮来找曹闵分手,却在曹闵绝望的眼泪之中,毅然决定放弃新欢……
      多么标准的肥皂剧情啊!要在以前,杜默听说这样的故事,一定会义愤填膺正气凛然的告诫悲情女主角,这样薄情寡义的男人,趁早抛得越远越好,赶紧的!然而现在,在她自己也经历了薄幸男子同样的遭遇之后,她忽然就很能理解那些心里同时装着两个人的人了。
      前些日子,她心里还有负罪感和内疚,但当她拿定主意放下顾霁,与吴玮好好过日子以后,她便不再背负任何思想包袱了,她的内心变得平静,并从这平静中体会到了美好——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拥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还能够遇见一个让她心动的人,无论是顾霁还是吴玮,现在,她想到这两个人,脸上都会泛起微笑。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无欲无求,就那么简单,就那么单纯美好,她什么都不要,一切就如现在这样就好。他有他的生活,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有些事,让它深埋在心底就好,就让她怀有这样一份秘密的美好的小幸福,继续今后的人生吧。
      2003年1月初,第一学期公共课的期末考就快来临,周围的同学都在紧张的备考英语,很少去画室了。而杜默,自从经历过一次失败的考研在家里猛攻了一年英语以后,要拿下这小小的期末考试便已经不在话下了,因此还天天泡在画室。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杜默和顾霁有了一次难得的单独聊天机会。
      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山水画室里只有顾霁一个人,杜默从门口经过正好遇见他出门倒水,记不清是谁先开口或是谁的提议,两人一如初识时,再次在山水画室里隔着茶几相对而坐,一面喝茶一面聊天。
      尽管两人刻意回避曾经共有的一段回忆,也绝口不提对彼此的感觉,但聊的也绝非普通朋友的浅显对白。
      杜默告诉顾霁,她向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要任何责任来束缚她。顾霁告诉她,其实有时候这些责任跟束缚都是有必要的,正因为有它们沉甸甸的压在我们身上,才让我们感到生命的存在。
      顾霁告诉杜默,她是他见过的最纯洁的女孩,纯洁得不像个实现中的人。杜默说她担心自己还不够成熟,还没有真正踏入社会,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被世俗所磨砺而最终变得现实。顾霁微笑的看着她的眼睛,坚定的回答她,你不会的,你会永远保有这颗赤子之心。
      杜默告诉顾霁,她非常向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希望可以终其一生,很深很深的,只爱一个人,可她又担心她遇不到这样一个人,更担心她自己根本做不到这样全情投入的从一而终。顾霁于是说,不只是你做不到,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只怕都做不到,爱情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的年纪越大,就越不容易相信爱情。他说,二十岁的人,心门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三十几岁的人,心门是木头做的,需要一把熊熊烈火才能点燃;而四十几岁的人,心门是铁做的,只有用水一般的柔情才能侵入。
      两人就这么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谈人生理想,谈生活爱情,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任何旁人来打扰,能这样的跟顾霁相处,令杜默觉得很是幸福,多年以后,她回忆起那一天的时光,依然觉得甜蜜温暖。那一天,她终于明白她之前为什么会喜欢上顾霁,只有他才能跟她这样的聊天,只有他,说出的话,才句句都那么入耳入心。她忽然发觉,原来他跟她,有那么多相像之处,都一样的崇尚自由,崇尚真实,崇尚有理想有目标的人生。
      以前看《呼啸山庄》时读到过凯瑟琳说一段话:“我这么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的英俊,而是因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每一个人,谅必都有一种想法,除了你之外,还有,或者说应该有,另一个你都存在。要是我整个儿全在这儿了,那吧我创造出来的用处是什么呢?……我活着最大的目的,就是他。即使别的一切全都消亡了,只要他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而要是别的一切都留下来,只有他给毁灭了,那整个世界就成了一个及其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而是作为我自身存在在我的心中。”这一大段连念起来都拗口的话,她从前怎么也理解不了,可如今却忽然顿悟:顾霁能做她想做却做不了的事,能过她想过却过不了的生活,他就是她心中向往的自己,难怪她总是不知不觉被他吸引,情不自禁像他靠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次聊天以后,杜默产生了想要动笔写点什么的冲动,她想要把有关与他的心情全都用文字记录下来。她在一天深夜里蜷缩在被窝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这篇日记不像日记,小说不像小说的东西。
      她只有在高中时期因为一些幼稚的小暗恋小情节写过日记,进了大学开始真正恋爱以后,反而再也没有了写这些东西的心思,她并不怎么擅长写作,高中时期也曾为了每周一篇的作文作业而苦恼。而现在,一旦开始动笔,她发觉自己竟文思如泉涌,时常一写就是一整天,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而且写作的时候,她惊奇的发现,一直自认为忘性很大的她,竟然能将他们之间经历过的往事记得那么清楚,从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到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她都几乎历历在目。她没有想过这东西写出来有什么用,只是写作的时候,她仿佛又重温了一遍他们曾经共有的回忆,在两人已经越来越疏远的现实中,这样的回忆令她感到安慰。
      在期末考试结束后,杜默又在宿舍里宅了整整两周,期间还断断续续熬了几个通宵,终于写完了那篇长达五万字的心情日记。完工的那晚,她在凌晨五点入睡,在次日中午十二点时醒来。等她醒来的时候,她萌生了一个想法,她要将写好的东西,交给顾霁!而这个念头一起,她忽然就觉得整个人精神焕发神清气爽,仿佛从久病中康复一般。她快速的起床洗漱更衣,去食堂饱饱吃了一顿午餐,然后,她在楼下的打印店将文档打印成双面A5纸张,用一个空白封面装订在一起放入一个牛皮纸袋。
      去画室的路上,经过她经常光顾的水果摊,看见店里摆着一盆已经抽出枝条结出花蕾的水仙花。她喜爱那盆花长得生机勃勃的样子,便缠着店主半卖半让给了她,随后捧着那盆水仙,将牛皮纸袋藏在了花盆底下,心潮澎湃的朝画室走去。
      为什么会突然产生将写出来的东西交给顾霁的念头?一路上,她这样对自己解释,她曾经那样的为他思念和牵挂,快乐和伤心,而他却完全不知道,这样也太可悲了吧。反正现在她已经决心就此放下,将这一页翻过,继续往前走了,那么,她也想让他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的心情,这样才不算白白喜欢过他一场啊,她只是不甘心她的爱情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心理游戏罢了,仅此而已!
      而事实却是,以上那些理由不过是她为自己寻找的托词而已,如果稍稍再多想想她便会清楚,她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因为她根本就从未放下过他,辛辛苦苦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还想找个机会亲近他,以此更加打动他,这才是她埋藏在心底却从不敢细想的真正用意!
      她后来常想,如果,她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些,能更清楚的看清自己的心,她和他之间,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只可惜,当时的她,从不敢细想这一切,因为,她不愿让自己和他背负上背叛的罪名,她可怜兮兮的在理智与情感中苦苦挣扎,委曲求全,却不料,最终还是弄得遍体鳞伤。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一学期已经结束,学校里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经放寒假离校回家,准备过春节了,美院里却还有不少学生继续留在学校里进行创作,顾霁当然更不例外。自从十四岁离开家乡独自闯荡以后,他早就没有了“回家”过年的习惯,其间他只回去过他生长的姑妈家两次,那感觉更像是走亲戚而不像是回家,于是愈发回去得少了。
      那天是腊月二十七,离春节还有三天了,雪娆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一放寒假就和弟弟两人一同回了老家。美院里的学生也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一栋教学楼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这样也好,他很喜欢这样的冷清,让他得以安安静静不被打扰的进行创作。
      这时,因为寒冷而关闭上的画室大门上,忽然响起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这时节,就连勤杂工们都应该已经放假离校了呀,会是谁呢?顾霁满心疑惑的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杜默。好几天没看见她,顾霁以为她早就回家了。自从上次在他宿舍楼下,她在雨中离他而去之后,他明显的感到她再次疏远了他,尽管见面她依然会跟他打招呼,找他借东西,但却再不流露出半点对他的依赖,也再没有了从前那些暧昧的亲昵感。有一两次她还带着吴玮来画室,两人态度亲密,而且郎才女貌看上去很是般配。他发觉自己竟然很有些受伤和挫败感,但他马上又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她和他都应该过他们该过的生活,一切回到原点,对于他们而言,也许才真是最好的安排。
      两人的关系,在一月里那次单独聊天后,才稍稍有些缓和。但那一次也许算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机会吧,在那之后,两人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没有谁刻意制造这样的机会。所以今天,看见杜默专程来找他,他很是意外。
      门外站着的杜默两手捧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盘,盘子里盛着几株水仙,她将那盘子捧在胸前,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她开口对他说:
      “我要回家过年了,养在画室的水仙没人照管,我怕开学回来就干死掉了,我想你应该不会离校,所以想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
      就连她的语气也是平静淡漠波澜不兴的,她是真的因为找不到人托付,还是,她只是想找个理由来找他?
      他尽量让自己不胡思乱想,点点头应了下来,从她手中接过水罐,发现她手中盘子下面,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
      “还有这个。”杜默还是一脸面无表情,将那个牛皮纸袋也朝他递过来。
      顾霁用左手托了水仙盘子,腾出右手接过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感觉上像是一叠纸,一叠厚度有相当份量的纸——如果说那是一封信,未免内容也太多了一点。顾霁一脸疑惑的看向她,她却并没有向他说明的意思。
      她静静的看了他大约五秒钟,说了句,“那水仙,很好养,别让水干了就行,春节时就会开花了。”
      “我记住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清澈纯净,但那里面闪动着的,却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我走了。”她又说了三个字,然后转身,快速走出了他的视线。
      在她的背影消失好一阵之后,顾霁还愣愣的站在门口,直到想起手中还捧着她交给他的东西,这才返身关上画室大门,随手将水仙放下,坐在画室的沙发上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那个牛皮纸袋。
      他是把那东西当作杜默的日记来读的,尽管她文中的人物全都用了化名,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与现实中曾发生过的一模一样,身为另一个当事人的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她的文笔虽然稚嫩,但却贵在感情真挚,情真意切,一字一句都饱含着她浓烈的情感,她初识他时的心动,他在川西时她的思念,他对她冷漠时她的难过,他亲吻她时她的幸福……读着读着,顾霁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她,跟着她的文字,站在她的角度,再次经历了两人的相识、相知、相互疏远……
      顾霁一连将这近五万字的“日记”看了两遍,第一遍只想快快看完文中的所有情节,第二遍则逐字逐句将她的心情细细揣摩。两遍读罢,他靠向椅背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那里早已是一片漆黑,他长久的一动不动,由心而生的疲惫和忧伤犹如吐丝结茧一般层层叠叠将他紧紧裹住。
      原来,她曾经那么为他心动那么样的思念过他;原来,他的疏离退让竟让她有那么深的误会;原来,她曾为了他与吴玮谈过分手;原来,她曾因为他的拥抱和亲吻那么幸福快乐过;原来,她对他的感情竟如此浓烈——这个小姑娘,怎么可以那么美好可爱,那么敏锐善感,又那么纯真善良,令他既感动,又心痛……
      故事写到杜默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戛然而止,杜默说她已经长大了,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地,该是时候忘记他,继续往前走了。全文便在这里突兀的结束了。
      看完这个结局,顾霁心头一片茫然,他们的故事,明明才刚开始,为什么却会如此结束?
      他忽然感到一阵不甘,不,该结束的,应该是已经不再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是值得他去努力追求的,他的人生座右铭,不正是不断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么?
      他将目光移向桌上那盆水仙,在那些修长挺括的叶片间,已有三两支浅浅的花茎悄悄吐露,花茎顶端,隐隐能看见些花骨朵的雏形,只需再过几日,它便会长成含苞吐蕊的花蕾。顾霁静静凝视着那盆花,脑海中想象出它在他的桌上长满花朵温柔盛放满室幽香的情景,一定很美好!那样的美好,他不愿错过。
      是的,他决不会就此放弃!
      除夕之夜,顾霁照例跟往年一样,一个人在宿舍里度过,他买了饺子、啤酒和一些下酒小菜,在宿舍里一面自斟自饮吃着年夜饭一面用李易的电脑播放春晚。他并不怎么热衷于看春晚,只是为了不至于太过冷清,才弄出点热闹的人声而已。
      杜默给他的那盆水仙,被他拿回来放在了书桌上,才三天时间,那花茎已经窜高了很多,顶端也明显的分裂出了三五颗花蕾,眼看着就要开放了。看来他把这花儿养得不错,还有二十多天就开学了,等杜默回来,她应该会对他的工作感到满意吧。
      顾霁嘴角泛起微笑,举杯向着那些花儿,轻声说道:“新年快乐,杜默。”
      宿舍的电话铃声响起,他一阵欣喜,难道是她?几步跨过去一把抓起电话,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又失望了,是雪娆打来的。
      听筒那边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电视声爆竹声,很是热闹,雪娆的声音夹杂在这阵噪音之中,令顾霁听得很是费劲。
      “新年快乐!”她说。
      “你也是!代我向你父母和弟弟问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雪娆家里的近况,话题告一段落时,雪娆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一小会儿沉默中,顾霁在想,如果在这个大年夜跟她提分手,会不会太过分了?算了,还是等寒假结束当面向她说吧。
      而雪娆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说:“我下周一就回学校。”
      下周一,不是才大年初六么?顾霁满心疑惑:“这么早,有事?”
      “嗯,我有话跟你说。”她在那边压低了声音说话,让他听得更加吃力。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么?”
      她在那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当面说的好——就这样吧,下周一我来找你。”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她这么严肃认真?顾霁心里又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是在雪娆摔伤之前,这一次,又会是什么事?
      放下电话,他走到书桌前缓缓坐下,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水仙那挺括的叶片上轻轻摩挲——杜默,这一次,又会有怎样的障碍横亘在我们之间?
      初六那天,雪娆给顾霁带来的消息是,她怀孕了。
      当顾霁从她口中听到这一消息时,他并没有很吃惊,在这之前,他早已设想过雪娆有可能告诉他的各种情况,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一消息。而他,也早已想过,如果真是这样,他该怎么办?
      早在两人热恋之时,雪娆便已意外怀孕过一次,那一次,顾霁陪她去医院做了人流。后来,他上网查询了关于被流掉的胎儿的资料,十二周的胎儿,已经初具人型,内脏系统开始工作,甚至能够吞咽羊水。他看着图片中的胎儿,心痛内疚无以言表。那已经可以称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了,那是他的孩子,而他,却残忍的抛弃了它!
      那晚,顾霁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独自行走在一个漆黑的楼道里,始终感觉身后有个身影在悄悄跟着他,他急切的想要离开那个不详之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电梯,他走进电梯时,身后的人影也已跟到了电梯口,他急切的按着关闭按钮关上了电梯门,正在他松了口气之际,才运行了一层楼电梯就停下了,电梯门再次打开了,阴森森的门外,站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却有着一张浓妆艳抹的成人的面孔,她张开涂着鲜红唇膏的嘴,声音嘶哑的问他,“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从噩梦中惊醒,一夜无眠,他为他的草率深深悔恨。
      这一次,他又再面临这样的局面,难道他还要再作同样的决定,任由自己被悔恨的流沙吞没,越陷越深?
      他面对着雪娆,目光却无法聚焦在她的脸上,而是投向了她身后桌面上的那盆水仙。花儿虽然已经开放了,然而可惜的是,因为C城从不见阳光的冬天,缺乏阳光的照射,枝条只是徒长。不过才六天时间,那开花的花茎已经长得太快太长,终于受不住重力从中折断了,花朵们无力的垂向桌面,显得那么颓废绝望。
      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便什么都能做到,可是,他却连一棵水仙的衰败都无力阻挡,更何况是主宰自己的人生?
      原来,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只要命运之手随便一挥,便可以叫他不得不垂首听命。
      厚重的疲惫感再次向他层层压来,他轻阖双眼做了个深呼吸,随后,他缓缓张开眼,一字一句的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雪娆难以置信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是,结婚。”他继续说:“把孩子生下来,那是一条生命,是我们的孩子……”
      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顾霁与雪娆登记结婚了,从登记处出来,顾霁一手牵着雪娆,一手握着两本小小的红色硬皮本。
      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本子,就能代表法律和社会对两个人关系的认定,就这么把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紧紧的绑在了一起?想起来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这么说来,身旁的这个女人,从今以后便是他的妻子了,这个词儿对于他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他需要对她负有怎样的责任和义务?今后两人的关系是否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深厚?一想到这些,他发觉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便不愿再多想这些,转而想些他更容易想通的事情。
      他就快要有孩子了,他不要让这个孩子像他小时候一样寄人篱下颠沛流离,他会让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

      杜默感到有些后悔,在她交出了那个牛皮纸袋的同时,就如同交出了自己的心。她就那么赤裸裸的坦诚了她的心意,她的这份心意会遭到顾霁怎样的对待呢?是视若珍宝,还是弃如敝履?她既迫切的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幸好寒假很漫长,她可以暂时忘记这个问题,等到开学的时候,再来面对吧。
      这个寒假,她过得百无聊赖百般无趣,从上初中时开始,她就痛恨过春节——确切的说,是痛恨包括周末寒假暑假在内的一切假期。在学校里,她倒更可以自由自在,可在家里,她的一言一行都在父母的监视下,一切诸如看电视玩电脑游戏等娱乐活动自不必说,就连画画和看小说都会被父母认为是不务正业的,只能做贼一般偷偷摸摸的进行,这样的生活简直令她几欲发狂。尤其可怕的就是春节,不得不随着父母探访那些一年才见一次面毫无亲近感可言的亲戚,身边除了父母以外更多出一大堆毫不相干的人,大家互相聊些连自己都不见得感兴趣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无话可聊而默默的坐在一起看那些难看得要命的电视节目,以至于她从小就疑惑不解,搞不懂这样的聚会究竟为了什么奇怪的理由而存在的?
      她苦苦熬过了春节,等到离开学还有十来天,就迫不及待的返校了。
      返校的第一天,杜默就在画室里见到了顾霁。那天,画室里只他一个人,大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案前发呆,听见她走过来的声音,他转头看着她,没有开口说话,神情却很是古怪。
      于是杜默说:“我来拿我的水仙。”她一面说,一面已经看到了他重新放回画室桌上的水仙。她惊异的发现,原本生机勃勃的植物如今却变得衰败不堪。她带着疑惑失望又不满的眼光看向他,却发现他早已移开了目光,扭头不再看她。
      杜默忽然间感到一阵彻骨寒意,仿佛寒冬里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之后又被丢弃在了风雪之中,她默默端起桌上的花盆转身逃离他的身旁,就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逐她一般。刚一出门,她便连植物带水盆一股脑丢进了画室门口的垃圾桶里,随后,她不愿再多看那可怜的植物哪怕一眼,快速冲进了自己的画室,使劲关上了大门。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她不该将一盆好好的水仙交给他照顾,她不该将自己的心事全都交付给他,她更不该错放了一份感情在他身上……原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他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她输了,她输掉的不仅仅是感情,还有她的尊严和骄傲。她心灰意冷,她想,这一次,真的是时候该结束和放下了!
      杜默又一次在心里痛下决心,而这样的决心,在她以后在学校的日子里,不知还反反复复下过多少次,但她却从未真正做到过,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放不下他,为什么只要他稍稍对她好一点点,她就马上将自己的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要在很多年以后,才会明白。
      而当年,在她刚满二十三岁还依旧不够成熟智慧的时候,她把她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骄傲蒙蔽了她的眼睛,令她看不清顾霁的眼神中深藏的痛苦,也体会不出他转过头去之后心底的悲凉,她只感到自己受到了屈辱,她只想要逃得远远的,忘记这令她感到屈辱的一切。
      她当天就离开了学校,来到了吴玮的公寓。晚上两人睡在一起。以往吴玮有需要时,总是爱抚过她的身体,然后去厕所里自己解决,然而这一晚,他要起身下床时,杜默拉住了他。
      “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这么矫情了。”她说。
      吴玮有些意外,但随即便觉得也的确水到渠成了,他微笑着返身回到床上,将杜默拥入怀中说:“等了那么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杜默没有继续听他讲了些什么,她正在努力与心里那些纷繁杂乱的思绪做斗争,不不不,她什么都不要想,她再也不要停留在原地,她需要忘记关于那个人的一切,继续往前走了。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感到一阵悲哀,那悲哀不是来自于疼痛或是失望,而是来自于一种悲悯,为她的人生感到悲悯——她人生中的少女时代就此完结,她的生命,已不可逆转的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其间的跨度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仅仅就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便足以转换人生,人生,真的好不由自主……
      第二天,杜默随意走进一家理发店,让理发师将她的一头长卷发统统剪掉,低头看着留了三年多的长发一缕缕落到她的膝盖上和地面上,再抬头看着镜中越来越像个男孩子模样的自己,她轻扬唇角露出浅笑。
      她终于,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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